羲灵此刻便正在山中。
月色冥柔,水波澹澹,林中有一汪清泉,在月光下,宛如天然的湛蓝宝石。
少女淌水走在其中,裤腿捞起过膝,一只手提着裙裾,漫无目的地行走,身边是叽叽喳喳的小鸟,有陪她聊天的、说笑话给她听的,也有替她叼着裙裾的,口中“王女王女”叫唤着,逗得少女咯咯轻笑。
今日一整个午后,羲灵都在与月珩交谈,月珩看她服下解药,又陪了她一阵子,见她无恙,方才安心准备离去。
羲灵送他到海边,在回来的路上,刚好发现了这一处隐蔽的山涧,流萤飞舞,景色极佳,便打算歇一歇,她虽然从赤灵之眼的山洞出来,可全身仍觉得燥热。
她仰起头,感受着月光沐浴,月色好似水流淌过,浑身终于放松下来。
然而很快,小鸟们叫道:“王女,外头有动静,一个男人来了,还带着一只黑猫。”
羲灵朝着林间小路望去,没多久,那黑暗处就传来了脚步声,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错落的花树枝条后。
夜晚的林间小路并不好走,谢玄玉分花拂枝走来,随着走近,身影轮廓在月色下,渐渐变得清晰。
羲灵在水中望去,他在岸上,就这么隔着月色遥遥相望。
他身后林子里传来窸窣动静,一只黑猫钻了出来,身上落满了草丛叶子,抖擞了一下身子,对着羲灵一笑,道:“小青鸾,我们来了。”
谢玄玉走近了些,在湖畔边低下身子,手拨了拨水面,便有涟漪向着四周漫开,一圈一圈抵达羲灵的脚踝。
他抬起头来看向她,那眼神似乎是问,怎么还不上来?
羲灵这才赤足上岸,见猫公身上驮着一坛酒,小小身躯在大大的陶坛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小,足以召见其主人多么黑心,自己轻松了,竟然让它干重活。
羲灵蹲下身,将酒坛从它身上抱起,道:“这是什么?”
猫公看一眼谢玄玉,得他的示意,双目泛光说道:“老大给你带的果酒。卖酒的小贩说,女儿家都喜欢这个甜甜的口味,老大想,别人都尝过,你自然也要尝一尝。”
羲灵眉梢扬起,“真的吗?”
猫公走到岸边,拿出一块碎花小布铺在二人面前,摆好酒坛,放上两个杯盏,拍拍爪子,示意羲灵坐下,要给她倒一杯。
它见羲灵的乾坤袋随意丢在一旁地上,一块星辰罗盘掉了出来,上面画着星宿方位,猫公问道:“这是什么?”
羲灵道:“只是普通的指路罗盘罢了。”
她怕被发现出异样,将罗盘收入乾坤袋,抬头便对上谢玄玉头投来的目光。
他果然察觉到了不对,问道:“上一次便看见你将这罗盘藏起来,像是怕我发觉一般,这次出行前,你父王也曾来寻我,说你有要事要做,让我帮衬着你,可你至今也没有向我透露是什么事,是不能叫我知道吗?”
他眯了眯眼,等着她的回答。
羲灵将那罗盘递到他手上,现在罗盘上没有一点亮光,他翻看了一二,便放了回来。
羲灵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就没有事情瞒着我吗?”
谢玄玉道:“我自然没有。”
羲灵心想再装,自己听到了不知多少他的许多秘密,就譬如此人曾打算不告而别离开学宫,后来突然改变主意。
羲灵一想到此事,就心里不痛快,恶狠狠道:“小心隔墙有耳,指不定什么时候,你说的一些话就被人听到了。”
猫公听到这话,朝羲灵看来一眼。这不就是说,她做小鹦鹉偷听了许多事吗?
谢玄玉轻轻一笑。
羲灵道:“你今日这么好心去镇给我买果酒,莫非做了什么亏心事?”
猫公点点头,他今晚就要背着你走了,可不是心虚吗?
谢玄玉道:“酒好喝吗?”
羲灵轻抿唇瓣,舌尖弥漫开清甜的橘子酒味,清新酸爽,的确口感上佳,“很甜。”
她双脚放在水中,有水流从脚背拂过,触感轻柔,凉意徐徐而来。
她两只鞋随意地放在草丛边,靠着湖水,其中一只鞋被水冲刷,顺流而走。
谢玄玉在那只鞋被冲走,倾身将它拿回。
那只绣有珍珠的绣鞋,被送到了羲灵的面前,手主人一双修长的手握着边缘。
羲灵的目光从硕大的珍珠上抬起,落在他的面上。他唇角微微翘起,示意她将脚从水中拿上来,将鞋穿上。
一个男子,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会给一个女子穿鞋?
连猫公也不由屏住了呼吸,躲在一旁,悄悄看着二人。
羲灵掌心攥住身边的野草,指尖将草秆折断,掌心沾上一片潮湿的草液,这才慢腾腾将脚从水中拿起,探入到鞋中。
他神色认真,给羲灵穿好了一只,又去将另一只给她穿上,托着鞋面的力道极其温柔。
羲灵坐正了身子,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鞋,半晌反应过来,自己本是为了纳凉,怎么又把这鞋穿上了?
她余光瞥向身边人,谢玄玉倒是格外闲适,坐在水岸边,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看着湖中的飞舞的流萤。
风吹动他的衣摆,那点清清冷冷的月色,衬得他的肌肤如玉一般,让人想上手把玩一番。
可惜这样的人,就算是玉石,也是带着棱角,若不小心,就会被他的棱角所伤。
羲灵始终在等着他开口,说起白日在洞穴里的事。
怎么可能有男女亲吻了,还当作无事发生一般?
别的道侣们之间是怎么相处的?是自然而然发展下去,不必刻意挑破那层纱,还是明明确确需要确认关系?
谢玄玉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一次问的却是:“等这次任务结束之后,你是打算回到朝云王城吗?”
羲灵没听到他说那事,反倒松一口气,“嗯,我如今待在学宫也学不了什么,再待下去,指不定还会像上次在苍琼手下吃亏。父王也催我早日回去,他说有很多事,可以上手让我准备了……”
谢玄玉想到了羲华那日来找自己,说不久可以来凤鸟族做客。
那暗示的话语太过热情与明显,想来是,凤鸟王想要操办起女儿的婚事了。
羲灵手捧着脸颊,道:“我出来了太久,很想回去陪陪他们。父王想要让我掌管兵权,统管凤鸟族的兵事,这些事我很早之前都学过。”
许是今夜的月色温柔,风极其和畅,在这样的氛围中,她慢慢放下了心防,不经意和他说了许多心声。
“我希望父王母后都好好的,凤鸟族也平安无恙,不要像天命书上卷入到战乱之中。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可以保护他们了,但是我很担忧……”
谢玄玉道:“担忧什么?”
“父王的身子。他的灵力相比鼎盛时期衰落了许多,说待我回去,就会举行禅让的仪式,选取下一任新的凤鸟王。我的父亲成不了神,注定是要羽化的,而下一任凤鸟王是谁呢?凤鸟族其他的修士都稍差我一成,所以很大的可能是落在我的身上。”
说起羲华,羲灵声音低落了许多,谢玄玉看向她,她的眉心笼着淡淡的愁绪。
“我父亲常常和我说,小鸟待在笼子里当然是最安全的,但那并不是我们长出翅膀的目的,我应当去试一试,可是我很担心……”
她低下头,双手抱住膝盖,“担心我做不好一个王,担心天命书上的事重蹈覆辙。”
“不会的。”谢玄玉道。
可这点安慰,显然并不能安抚她的不安。
羲灵看向他:“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哥哥的事?我有一个兄长,在很小的时候,他为了救我溺水而亡,我时常觉得愧疚,故而想要做好凤鸟族的王女,弥补父王母后,对得起兄长,不要让凤鸟族卷入纷争中去。”
猫公竖起耳朵,越听越觉,劝羲灵加入他们的事越悬。
羲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么多,大概是从他去给她寻来蓝金海石后,她便愿意信任他。
身边人道:“羲灵,你在和我讨论凤鸟族的事情,总是过于沉重。”
“真的吗?”
谢玄玉道:“你的兄长希望你好好活着,他将你托举上海水,可你沉浸在过去,反倒将那事变成了负担,他也不希望你被过去所困。你得适时地学会忘记。”
羲灵放在裙面上的手,慢慢握住衣料。
“人太重感情,便会被拖累。”他道。
拖累吗?羲灵从不觉得感情会是拖累。
“可谢玄玉,若真没有感情的寄托,人才会被轻易压垮,我总觉得,是阿兄、父王母后,还有妹妹给了我力量,让我成为真正的小鸟。”
她和谢玄玉在感情之事上,好像天然就有分歧。
“我今日在赤灵之眼,濒临死亡,想到了很多人,有父王,母后,还有……”
她张了张唇瓣,最后的那个“你”字却始终没有脱口。
她虽也被感情左右,但更多的是能从中汲取到力量。
羲灵道:“我们小鸟的成长总是伴随着鲜血,在小的时候,会被父母推下巢穴,学习展开翅膀,再长大些,有的种族会有同巢姐妹兄弟自相残杀,争夺资源,等到我们终于可以翱翔天空,身上的皮肉在小时候都被嶙峋的怪石割开过无数次。所以每一个小鸟的成长,都是血泪之歌。”
她用轻灵的声音缓缓说着小鸟一族的事,谢玄玉安静的听着。
她转过头,眼里已经没有愁绪,反倒带上了笑意,望着他道:“你知道最能代表我们族的小鸟是什么吗?”
谢玄玉摇摇头,“是什么?”
“是珍珠鸟啊,珍珠鸟从出生开始,它们便在寻找命中的可栖之枝,要最满意才会停下,一生只有这一个目标,它们越过无数高山,看遍风景,最后完成内心,等到寻到命运中树枝时,却一头刺入荆棘中,因为它们已经得偿所愿,了无遗憾,便让树枝扎透脖颈,唱完最后的曲子。”
她唇瓣扬起:“听着很悲惨是吗,可珍珠鸟翻越了高山,又自由自在,完成了执念,在生命最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你不觉得很美吗?”
夜风徐徐,夜萤游动,柔和的光落在她身上,她眉眼舒展,看着前方,笑意如同春日缱绻的春泉。
谢玄玉觉得,今夜的她很美。
是张扬的、自由的、透着生命力的美。
她喜欢自由,可在天命书上,她却被囚禁在海底的牢狱三百年。
她突然靠近了问道:“谢玄玉,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的手放上了他的胸膛,问道:“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会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会习惯和她靠近吗?”
谢玄玉此刻一颗心,在她的掌心之下,轻轻地跳动。
她仿佛察觉到这一刻他心跳的加速,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冷,无法靠近,你说,感情对你来说是累赘,你喜欢穿玄色的衣袍,你连喜欢的颜色都是清冷的,你的心也是这样铁石心肠吗?你就不会有喜欢的人吗?”
她的话像是一把生冷的温柔刀,直直地剖进了谢玄玉的胸膛。
羲灵在等着谢玄玉的回答。
谢玄玉却转移了话题,“羲灵,明日我要离开军营了。”
“去哪里?”
“去附近的城池办事,可能要离开一些时日。不会很久的。”
“是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谢玄玉道:“暂时不能多说。”
羲灵点点头,总归她也有不能告诉他的事,道了一句“好吧”,便也没有多想。
猫公旁观着今夜,心快跳出来,见这二人起身要走,连忙跟上。他一时希望羲灵能发觉,一时又纠结不已。
二人走出了林子,走在海边上,夜晚海面风大,月光在海上游走,光影明明灭灭,羲灵从后面踩着他的脚印,慢慢抬起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今夜没有主动挑明关系,便很能说明问题了。不说,不过是因为不想。
他还说要走,要走……
羲灵呢喃着这话,一个想法忽然生出,她的脚好似扎根一样顿住。
谢玄玉今日来见她,换了一身劲装,身边带着断水剑,那把剑他不会随便带,他又极其反常地陪着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做小鹦鹉时,曾经无意间听到过,他和猫公,要离开仙宫。
今晚发生的种种,都像是他要和她告别。
“谢玄玉!”
羲灵突然高声喊他,谢玄玉回过头来。
浓云在天际翻涌,天色昏暗,海浪滚滚不绝。少女的衣袂胡乱飘飞着,那身形单薄,孤零零立在风中。
“你骗我是不是?”她颤着声音。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打算和我不告而别?”
她的长发在风中乱飞,在抬头看到谢玄玉神色后,更加确信。
今夜说了这么多话,她以为是和他剖白内心,可他分明是打算离去,他把她当什么了,笑话吗,可以不告而别?
羲灵与他隔着晚风相望,等着他的回应。
二人的脚边,是奔腾不息的海水,如同闷雷从脚边滚过,雪浪拍打在礁石之上,溅起巨大的浪花,将二人的衣袍浇湿。
谢玄玉望着羲灵,那双眼睛太过明亮耀眼。
留下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说过太重感情不好,是因为渊龙一族,一生便只能有一个道侣,被情感驱使,会为情心碎而死,或者说,会围着道侣度过一生,最终殉情而亡。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生出这么大的一个软肋?
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冷风吹彻他的衣袍。
可他看见,一滴清泪从她眼中落下。
过往一幕幕从谢玄玉眼前划过。山涧中,少女的声音轻柔,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眺望着远方月色。
在花灯夜摇,乱花飞散,她生辰的那一夜里,她在花树下,克服本能朝他看来的一眼,含着说不清的情愫。
那双眼睛不该用来盛着泪珠。
她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
谢玄玉时常觉得,她不是美,而是美好,是盛夏夜晚的晚风,是泉水里的流萤,是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她不是心软之人,一旦被辜负一次后,便绝对不会再回头。这一点谢玄玉清楚无比。
可如若他今夜离去,便会永远地失去她。
那颗泪珠无声地洒在风里,谢玄玉心房仿佛被烙了一下。
夜幕低垂,海面翻腾。
在这么多暗流涌动之中,谢玄玉第一眼,便只看到了她。寂静的海水在她身后奔腾,往东流去,她的眼睛是天地昏暗中唯一的亮色。
她抬起袖摆擦了擦眼泪,道:“谢玄玉,你走好了,走了便不要回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羲灵背过身去,咬牙止住泪珠,只觉从未觉过的狼狈。她也是第一次付出一段感情,可显然对他而言,自己根本无足轻重。
小鸟一头猛撞,以为付出赤忱热烈的感情,便能得到对方同样的回应,反倒将自己弄到了无比难堪的姿态。
“羲灵。”
她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声,一眼都不想回头
他今日打算不告而别,那她便要彻底与他断个干净。
直到身后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下拽了过去,羲灵不知他回来做什么,用力挣扎,反倒被他扣得更紧,他臂弯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下头,紧紧抱住了她。
身子与身子相贴,寒风吹打着二人。
她眼角绯红,抬手用力锤打他的肩膀,让他松开自己。他强行将她按在怀里,托着她面颊,低头深深吻了下来。
“羲灵。”
泪珠融化在炽热的吻里,他握紧了她捶打的手,去将指尖探入她掌心,可她抗拒得如此深,根本不愿接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