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客厅兼工作间里,卫音希不由自主有些放松下来。特别是当她看到颜子真的笑容恢复如初,那点曾有过的若有若无的疏离已经消失。
对这个地方的小小陌生渐渐消失,卫音希有个错觉,仿佛她们仍然是半年前的她们,在这里亲昵无间地说话、画画、写作,然后有人伸个懒腰,去厨房做一杯奶茶或咖啡,闲适地说说话。
然后忽然间,会有人嗒嗒嗒地敲门,卓谦笑嘻嘻地闯进来要吃要喝。
在潜意识里,卫音希后来想自己不知为什么总是自然而然地把颜子真当成了可以无限亲近的人。是因为颜子真一直待她特别的好吗?其实是自己一直没有遇到过除了家人之外能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吧?那简直是当然的。
颜子真是个完美的姐姐,宽容,爱护,温和,热情,纵容,护短,还总是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别人脆弱的自尊。最可爱的是在她总是得意洋洋自自然然地以自己喜爱的人为荣。所以在感情上羞涩内向的卫音希的感觉慢慢就变成,她是可以在颜子真的面前自由自在的。
她是自己一直想要有的那种姐姐。
卫音希原本不是轻易与人亲近的人,是颜子真,把她纵容成这样。
可是她的生活环境她的教育,让她没有机会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从小到大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间太多,后来专注着对漫画的执着更让她对人际世情有点笨拙。还有天生性格的清冷和无所谓,让她和别人保持着距离的同时,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倔强冷淡。而全然不知,这其中,其实只是茫然懵懂。
此刻,卫音希想着前几天晚上和温公子的对话,咬了咬唇,抬起头看着颜子真。
“颜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地告诉他们,为什么要用了……那样的方式?”
卫音希站在颜子真面前,认真地问。
颜子真抬头看着她,她终于勇敢地站到她面前,问出来了。
颜子真一直认为卫音希倔强,但过于倔强的人,不会采取主动,他们最容易自以为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臆想,并信以为真。她很高兴卫音希能够来问她。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美丽而倔强的女孩子,那些曾有过的伤感和避让已经变得很淡,时间是最好的医生,此刻对于颜子真来说,她是爸爸的侄女,也是……自己的亲人。如果说当初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对卫音希完全像从前一样,那么现在,正好有了另一种身份。
颜子真坦诚地回答她:“因为我外婆答应过你的……,”她停顿了一下,“姚灵莺老人,在她生前不能对你们说出真相。而我答应过我外婆要好好照顾你,另外我并不知道姚灵莺老人会看我的小说。”
她看着卫音希疑惑的眼神,说:“我想你父母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些事情。等你这次回家,应该就什么都清楚了。”她知道,卫音希的父亲不会对卫音希进行隐瞒。
卫音希垂下眼,便不再问下去。她只是低头想了许久,抬起头专注地看着颜子真:“颜姐姐,”卫音希问,“当时,你要把一切告诉我们的时候,就是写小说和来我们家的时候,是很矛盾的吧?”
颜子真笑了一下:“是的,矛盾但是没有犹豫。可能是因为我的生活一直一帆风顺,所以认定人一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无论他是年老还是年幼,无论他现在看上去可怜还是可悲,因为有些事情根本无法弥补,所以代价是必须的。”
她的目光坚定,看着卫音希:“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有一件事,你知道了会对你有很大伤害,不知道却会有很大遗憾,你会怎样选择?你说你要知道,但前提是对你关心的人没有伤害。”
姚红英,也就是姚灵莺,是卫音希关心的人。
“可是卫音希,你却没有提到那些关心你的人,你没有想到那些关心你的人一直在被伤害,因为你不知道。你有你的感情,可是他们的感情也极其宝贵。我是那个知道的人,所以我仍然没有犹豫。因为我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如果她真正还有一点忏悔和良心,她就应该亲自告诉你们真相。她应该把原谅的权利交给你们。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么些年来,她已经享受到不属于她的、用别人的血和家破人亡换来的幸福太多太多,她如果对你们还有良心,就应该在你父亲遇到困难我外婆去解决时,告诉你们全家一切。”
颜子真看着卫音希的难受和难堪,有些抱歉,“但是她没有,她选择继续欺骗。我不喜欢她。我非常不喜欢她。”
六十年前的仇恨,颜子真不能感同身受,就算那是最爱她的爸爸的母亲遭受的不幸,但是,作为一个人,她不会喜欢、而且憎恨这个老人。
对,她是老人,可是颜子真从来也不认为一个人因为年老了就应该被怜悯被原谅,尊老的前提是老人不曾作恶,否则再老也不是被原谅的理由。法律不是这样的,情理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然的话,那些被害人的生命和伤害就是被轻贱至地底,这世界就没有公平可言。在这一点上她和她的外婆一脉相承。
卫音希站得笔直,但始终没有转头离开,她咬着唇,眼睛里有朦胧的泪光,但是看向颜子真的目光却清澈而信赖。她信赖她没有恶意,信赖她每句话的真心真意,信赖她没有欺瞒自己从不曾有心利用自己。
她知道那是颜子真的心里话,每一句都是,因为自己问了,所以就坦然相告,就算有些话会让自己刺痛难堪。但是那是卫音希心目中的颜姐姐,一直如是。
颜子真动了动身子,她有一种想去拥抱住她的冲动,但是她没有。她的眼前神差鬼使地掠过邓跃的目光,邓跃看着卫音希的目光。
她的心里到底还是有点不舒服。
在这一刻,颜子真明白了一件事。
当卫音希走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却没有。在卫音希祖母死亡的事件中自己并非完全无辜,可是当卫音希没有完全知道真相时,卫音希选择坦诚和信赖;而卫音希在邓跃和自己分手的事件中完全无辜,可是自己却选择了退避。
在那一刻,颜子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在那一刻,她甚至想到邓跃选择喜欢卫音希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怔怔地笑了,她哪里值得卫音希如此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