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真遇到盖瑞真是个意外。
她最近经常失眠。原先在莫琮的陪伴下玩得天翻地覆后总是睡得很好,没有时间精力去想什么,日子一长颇有一种前事如云烟的感觉,笑也一样笑,虽然略微沉默了些,那也是正常的。
但是真正恢复了正常生活后,她却开始失眠。其实她是从来不失眠的,虽然写小说,可是她向来在白天工作,有时候赶起来或者兴致起来会日夜兼程,可是写到累了要睡也就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躺在床上,脑子里像穿梭机一样各种思绪来来去去,什么都有,具体要讲是什么却又讲不清楚,心烦气燥,平静不下来。好不容易睡着了,梦又多,又易醒。
应该只是一个阶段吧,颜子真用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来处理,她五月初接的那个剧本已经按约定在七月底交出初稿,影视公司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两个月她又在颓废玩乐中度过,颜子真便准备重新捡起网络课程,拿了《二月初一》的小说当练手,认认真真地写起平生第二个剧本来。
可是失眠并没有太大改善。好不容易睡着,却在一个和邓跃在水上乐园玩组合滑道快乐大笑的梦中醒来,颜子真怔怔地落下泪来。在梦里,他们并没有分手,仍然明朗的心情那样清楚,直至醒来的此刻,还残留在心里,叫颜子真再难回避。
她咬了咬牙,打起精神去网上搜索办法。然后,她开始锻炼。
她在夜跑的路上遇到盖瑞。
他背了个大炮筒在拍照。颜子真原来只是埋头跑步根本没有注意,只感觉到面前有个人,便往旁边让几步,那人却也往旁边走,她再让,那人又过来,她皱着眉头抬起头,看到盖瑞笑得像个坏蛋一样的脸。
颜子真已经跑得很累,可是看着这张笑得眼弯弯、偏又坏兮兮的的英俊面孔,忍不住笑出来,她抹一把汗,正要说话,盖瑞把大炮筒的lcd给她看,全是她埋头跑步的样子,衬着远处天边一截清晰弯月,虚化的路灯和安静随风而舞的树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直击颜子真心底。颜子真错愕地看着照片,几乎说不出话来。
盖瑞却收回相机,笑眯眯地说:“看到没有,你的跑步姿势不对。”
颜子真的思维还留在照片上,再次错愕地看着他。盖瑞把相机递给她,讲解起慢跑的正确姿势来:身体不要往前倾斜,要挺直腰背垂直于地面,全身放松,抬脚抬手的幅度以自然小幅为要,手的摆动方向是往前的,另外,抬头直视前方……
颜子真的脑子几乎转不弯来,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讲完,然后条件反射地听他吩咐试跑了一段,感觉到果然轻松许多,这才后知后觉地跑回到他身前,想了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好荒谬,真的好神奇的荒谬,这个盖瑞是什么组成的?
他却还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她便神差鬼使地点点头:“是轻松很多,跑起来不大累。”
他冲她挤挤眼,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笑嘻嘻地说:“作为谢礼,带我找个好地方吃饭吧,我还没吃晚饭呢。”
看着他那张笑脸,颜子真真心觉得挺开心的,遂二话不说带他去了常去的大排档。
大排档正是热闹的时候,盖瑞看到新鲜的菜就点,点了一堆,因为颜子真已经吃过晚饭,意思意思让了让,就一个人据案大嚼。颜子真好奇地问:“邓安没带你来过大排档?”盖瑞百忙之中做出个苦脸:“来是来过,可是邓安不许我常来,说不卫生,而且我割了胆囊,晚上不给我吃油的。”
那口气活像受了大委屈,表情和样子更像被踢了一脚的大狗狗,颜子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一本正经说:“邓安是对的,贵国人民无肉不欢,牛排鸡排猪排羊排……排排是肉……肉食者鄙。”
盖瑞瞪着她,她装模作样:“我打个电话给邓安问下你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吧。”
盖瑞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欢乐地说:“我都快吃完了。”
颜子真忍俊不禁:“告个状也好呀。”盖瑞啊呀一声,表情立马变得谄媚;“等下先,我跟你商量件事。”
颜子真便忍笑停手,盖瑞说:“是这样,我在美国的时候,帮一个小杂志拍一些照片。这次回来,我想拍十位男性十位女性,做一个小小专题,我想请你做其中的一位模特儿。”
颜子真瞪着他,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为什么是我?”
盖瑞理所当然地说:“要选十个有特色的人啊。你,热情大方,聪明美丽,笑容明亮,心地善良,豁达俏皮,随和开朗,天真可爱……”
颜子真确定了他在捉弄自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此起彼落,偏偏盖瑞一本正经继续数下去:“家境优裕,学历高等,心理健康坚强……”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你个假洋鬼子闭嘴!”
盖瑞看她一眼,眼睛里全是笑意,最后来了句总结:“是一个生理和心理都十分健康美丽的中国都市女性。很值得拍上一拍。”
颜子真慢慢敛起笑意。她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原来这么明显,一个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都能看出来,她的疲惫,她的难过,她的哀伤。
老板娘过来,迎着他们身后笑:“那边有空位子。”
两人一起回头,却是邓跃和邓安兄弟俩。
这家大排档是颜子真常来的,当然也是邓跃熟悉的,这里离医院近,估计是邓跃约了邓安。
盖瑞见到邓安,站起来笑:“这么巧?”邓安却看了一眼颜子真,怔了一怔,大排档的灯光很明亮,很明显地看出颜子真黑了很多,瘦了很多,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越发的大,不像从前那样活泼明亮,多了些沉静和徘徊。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旁的邓跃。
邓跃也正看着颜子真。
颜子真却只抬头看了看他们,就垂下眼。
邓跃唤了一声:“子真……”他望着她消瘦的脸、她眼里不自觉的那点深深的哀伤,心里隐隐地痛楚,颜子真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东西。他一时有些恍惚,有种冲动,想握住她的手,想说子真我错了,子真我们还可以回得去吗?可是,有东西阻住他。
他是爱过她的,只不过,只不过……他对自己说:我要的太多,太贪婪。
颜子真只觉得心底一阵锐痛,脸色便有些发白,慢慢站起来,平静地说:“你们坐这里吧,我们已经吃好了。盖瑞,我去结账。”清冷动听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微微的颤抖,却毫不犹豫地转身。
邓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怅然。
结完账的颜子真站在外面,向盖瑞招了招手,且还微笑着同他们点点头。夜风吹拂她的头发,一身浅紫色运动服衬得她腰背挺拔。
邓安也对着她遥遥地点了点头,和盖瑞道了别,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虽然一直不大喜欢颜子真,但是他喜欢邓跃和颜子真在一起,像童话里的爱情,很干净,很悦目。
只是童话总是童话,总会破灭。
邓安并不想管这闲事,便笑着同邓跃点菜吃饭。他已经复职,今天做了一天手术,正饿着,刚巧邓跃也在电视台忙了一天才得空,两兄弟便约了来这里吃晚饭,两人向来感情好,叫了酒在喧闹的大排档吃喝得大汗淋漓。
男人的话题永远离不了女人,他们聊了半天工作,酒半醺,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感情。
其时他们已经转移到邓安家里。邓跃喝得有点多,邓安怕邓跃母亲担心,便留了他在自己家里住。
不知为什么,邓安忽然想起几年前,他整夜混迹于酒吧时,总是邓跃找到他,一再地跟他说:你会后悔的,我不同情你,不会站在你这边,可是你是我哥,邓安,起来,跟我回去。他醉得厉害,他便背着他回去。一晚又一晚,一次又一次。在那些心灰意冷不堪回首的白天黑夜里,他的兄弟,不满他的行为,却仍视他是最亲的人,守着他,护着他。
他叹了口气,看着邓跃半醉后有些茫然的表情,问:“你们分手快两个月了,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呢?她不睬你?”
邓跃笑了笑:“她什么也不知道。”
邓跃也不是不憔悴的,但憔悴里有隐隐的亢奋。在邓跃和颜子真的几年里,邓安没有见过这样的邓跃。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个小女孩,叫卫音希的,她不像是个没主见的女孩子。”这是他的极限,这种追问,从来不是他会做的事情。感情事,他从来认为只是当事人自己的事。他已经插手太多,不明所以。
邓跃简短地说:“我知道。我努力而已。”
邓安盯着他:“邓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保证你以后不会后悔?”
邓跃苦涩地笑了一下:“不,邓安,我不会后悔。”
邓安握着茶杯的手一紧,隐隐有悲哀在心底浮起。
邓跃沉默很久,开口:“我从小就觉得我和你一点也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理智很明智,能很容易判断选择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包括兴趣,前途。知道自己的责任,选择最合理舒服的一切。克制*,克制超出常理范围的想法。做一个最平常最合乎人群规范的人。”
而邓安却从小就是性情放纵的人。小时候他不会考虑什么对自己有利,长大了是不去考虑,他自由而不羁。但是,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悲剧。
邓跃望着脚下,慢慢地说:“我寻求最安全稳妥的生活。从小如此。”
“邓安,你一直都说我是一个稳重有主见的人,我自己也一直以此自豪。可是忽然间,我发现不是。”
他抬头看着邓安,手微微发抖:“我忽然间发现,不是的。”他喃喃地说:“我放弃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十六岁放弃绘画,我一直在后悔,我放弃一切不够稳重不够干净的爱好,可是我老是梦见。我选择了最安全稳妥的方式来生活,可是我总是觉得不满足,心里经常会觉得空虚,我其实隐隐约约地明白是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真正喜爱的真正要的生活。邓安,我穿着我自己制作的壳,一直都隔着一层壳面对这个世界,我忽然觉得,我不能继续这样了。我后悔。”
他望着露台外遥远星空,低声说:“我看到了真正的玫瑰,闻到了真正的香。我不后悔。”
邓安饮尽杯中的茶,低头不语。他本来想问他:那么感情呢,也是壳的一种?和颜子真多年的感情就这样也可以否定?那,也是选择吧?最安全稳妥的选择。颜子真在他心中在他眼里,何尝不是最安全最牢靠的选择?是最理想的那一类女友。他下意识里,习惯地替自己选择了颜子真,如果一直这样,那颜子真也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大多数人都这样下意识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哪种最舒服,怎样最安稳。你能说他们是错的吗?而之所以很多人能够不改变最初的选择,一则,是没有那个机会吧;二则,是自我催眠得太深,不敢改变?或者,已经不能改变?
可是如果是这样,颜子真算什么?邓安看一眼邓跃,没有爱吗?一点也没有吗?
人的本性究竟是什么,谁知道?
邓跃,这个弟弟,从小就被所有长辈用来当作典范教育自己和同辈,他至今记得姑姑笑:莫不是弄错了吧,邓跃才像哥哥啊,来邓安,叫哥哥。惩罚他打破她一套骨瓷餐具。
但是邓安没有问也没有说。他的生活更是一团糟,没有资格去说别人。
他只是说:“如果还有更完美的玫瑰呢?”
邓跃久久不语,拍了拍露台栏杆,忽然说:“我也曾经很用力地压制过,我觉得自己很可耻,我不能像……父亲那样,像……”他顿了一顿,没有看邓安,说:“像你以前那样,我这一生,最憎恨的就是那样,我憎恨那样的父亲,所以我要做和他完全不同的人。可是,你说我是借口也好,是事实也好,原来,原来完全按着本性,也会有解脱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是邓安,我不后悔。”他盯着兄长,“邓安,你不明白,我看到她,一次次看到她,就像一次次看到那些,那些我至爱的东西。你以为,我还会认为有更好的?”
邓安转开目光,问:“你向颜子真求婚,是因为那个时候,你以为可以借此克制住这种感觉?”
邓跃看着他,邓安知道了那个答案。男未婚,女未嫁,在责任还没有背负上身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权利改变自己的选择。这个弟弟,从来对自己无话不谈,就算当年对自己痛斥也不肯虚与委蛇,他知道邓跃没有说谎,他努力过,就算努力的方法不对。
他忽然想到颜子真,仰着笑脸说“再世华佗哎哟哟”的促狭的她。他想对她说:“颜子真,不用伤心,这是一件好事。”是的,好过多年以后,有人对她说:我选错了。
和他众多女友比起来,颜子真很普通,但现在想起来,记忆里她的笑容很明亮,随遇而安,有点懒洋洋,很有那么一点天真和任性,小康幸福家庭出身的孩子惯有的天真,却并不讨厌。
邓安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刚才大排档外,颜子真挺直的背,微微的笑。他想起青乡的事情,想起她说因为有邓跃所以很幸福时,她说“我虽然一直知道没有人可以幸福得理所当然,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脸上的难过终被快乐遮盖,然后,便是发现邓跃心有所属。可是,她还是有挺直的背,微微的笑容。
其实,也许他们两人,谁都不曾真正地了解对方。
可是至少,邓跃没有想过欺骗颜子真。如果有,那也是因为他当时骗过了自己。
他看一眼邓跃,邓跃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和颜子真的分手,和普通的分手并不一样,它给颜子真的打击是双重的、雪上加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