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是大家正准备做午饭的时候。因为这一天游击队要来休整,陆雁农和康锦言说好了一早去山上采些新鲜敷用的草药给伤员用。这里山村偏僻,有时便成为了游击队的休养之地,缺医少药的游击队到哪里都需要陆雁农这样的医生,陆雁农也竭力帮助他们。
康锦言和燕子从山上采药回来的时候遥遥看到隐约人影枪尖晃动,紧赶慢赶想回村报信,终于还是迟了一步。
她们俩看到鬼子们把惊慌失措的村民们集中在一处,喝问着什么,康锦言在斜山坡上往前爬,山坡离村民们集中的平地只有三十来米远,燕子紧紧观察掩护地势,在她将要露出视野之前死死拉住她。
她们都听到了鬼子的翻译,是说前几日有个日本军官在这附近失踪,要他们交出来。
这里并没有来过什么日本军官,康锦言清楚,集中在一处的村民也否认。日本人哪里肯信,年来日本人频频打败仗,小股单人的鬼子常常就地失踪,中国人的仇恨他们再清楚没有,于是要挟:交出军官,放过大家,否则,全部格杀。
一时间静寂若死。
这队日本兵不多,可是虽属溃兵,服饰却仍然整齐,装备也没有丢弃多少,手无寸铁的村民对付个把鬼子没有问题,但面对他们,显然面对的是只有被屠杀的命运。
那个日本军官看来对他们很是重要,或者说那个日本军官身上有对他们很重要的东西,不然,溃逃的日本鬼子凶残之处不亚于魔鬼,早就逢村灭村,遇人杀人了……除非来不及。
可是鬼才知道那个日本军官已经埋尸何处。
游击队。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来休整的游击队。
如死的沉寂中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一个看起来像头目的日本人似乎终于不耐烦,大步向其中一个村民走过去,翻译大声喝问,那日本人却停住脚步,目光自仇恨却无奈的村民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视过去。
最后,他朝姚红英走了过去。
康锦言永远都记得那一刻,姚红英面对日本人后退一步,霍然转身指着不远处的陆雁农,大声说:“她知道!她是医生,她常常给游击队治伤,她知道!”
村民们都呆住了。柳源厉声喝道:“英儿,你胡说什么!”他上前要抓住姚红英的手臂,那日本人抬手便是一枪,打在了柳源腹部。柳源倒地,姚红英哭道:“雁农姐,你救救大家,你明明知道的!”
那日本人盯着陆雁农,陆雁农看了姚红英一眼,又低头看着柳源,然后她说:“我知道,我带你们去,但是你要放了大家。”
日本人看着她,点了点头,转身叫人来押她,康锦言心中惊骇无比,她怎么会知道?不由自主要扑出去,燕子却狠狠地压住了她,燕子是土生土长的山村女孩,力道不知大康锦言多少。
柳源挣扎,却被姚红英压住双肩,腹部的血流出来,他用尽力气喊:“雁农!“
陆雁农定住脚步,看了他一眼,日本人推搡着她,她对着他微微一笑,一如当年初见,他与同学辩论,她清淡神情的脸上,浮起的那抹淡淡笑容;仿佛刚从窗户里轻盈跃出,一开口就要带笑说:“我就是那个你要退亲的陆雁农!”那样清朗明净,清淡宜人。
然后她转身,被押走。直到日本人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呆若木鸡的大家才醒过神来,山坡上的康锦言一直死命挣扎,燕子便一直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日本人,康锦言才终于冲出山坡草丛,头也不回地往日本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然后,遥遥的有几声枪响,然后,枪声变成山谷回声,却夹了一声尖叫:“阿娘!”然后,又是几声枪响。
所有人都定住了,康锦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冻住。
有游击队追击过来,然后,他们跟着游击队狂奔到很远,看到了陆雁农。她躺在山腰路边的一个洞前,血从胸口和腹部流出来,满地都是,渗进了土里。她就这么死了,微微睁着眼,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她的脸仍然那么洁白俊美,一如生前。
在距她十米远的山坡上,撒了一地的草药,柳荫躺在那里,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酷似母亲的脸上带着悲痛和震惊,身下的血红得像欲开的映山红。
“阿娘,我明天和姐姐一起去采草药。”
“柳荫别添乱,你还没认全草药。”
“哼!阿娘你净摧毁我在柳杨面前的威严!”
一九四五年二月初一,陆雁农与女儿柳荫殇。
柳源伤重,被抬到山下医治。
姚红英失踪,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没有人知道她往哪里走了,同时失踪的是柳源和陆雁农的幼子、尚在襁褓中的柳松。
陆雁农和柳荫落葬那一天,柳源挣扎着被抬上了山,看着一大一小两具薄棺在柳母身边入土,他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似乎还在昨天,爱妻娇女憨儿都在面前笑语盈盈,一转身,他与她们天人永隔,身边只余一个儿子茫茫然不知世事。他紧紧攥住妻子的棺沿,心中剧痛如刀绞。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康锦言的眼角渗出一丝血。山居三年,她与雁农姐既像姐妹师徒,更是知音,她不会的,她教她,她曾失去的,她给她温暖,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对陆雁农的依恋和依赖,一直以为就算以后分开,也能鸿雁往来,年年相聚,可是谁知道只不过一眨眼,竟然一世永别。
还有,小小的、古灵精怪的柳荫,喜欢粘着她,喜欢絮絮叨叨,明明昨天还在听她得意洋洋地说:“阿爹说的,弟弟就是用来欺负的!”可是这一具小薄棺,却葬了她灿烂的未来。
康锦言跪在陆雁农和柳荫面前,她发誓,字字铿锵,斩钉截铁:“雁农姐,你在天上看着,是谁造成这一切,天涯海角,我康锦言一定不会放过她!”
柳源浑身一震,他看向康锦言。
那天晚上,当姚红英说出那句话“阿洛哥哥,你能把柳松送给我吗?他长得真像你”之后,柳源过了许久才拒绝,他说:“英儿,你需要的是忘掉以前的事情。你放心,你有什么难处,我和雁农都会帮你。”
姚红英呆了很久很久,才一声冷笑:“帮我?我什么都不要你们帮,只要你们帮一件事,帮我哥哥活过来。”
姚红英瞪着他:“你知不知道,你还没跟陆雁农在一起的时候,哥哥就喜欢她;哥哥上医学院是因为她学医,希望中西医结合;哥哥明知道你们在一起了,还给她做了这么多的笔记要达成她的心愿。你们要结婚了,哥哥是太伤心了吧,他就去从军了,他竟然不顾爹娘不顾我,去从军了!”
那些往事一下子全部涌进心头脑海,怎么能忘,怎么会忘,柳源艰涩地看着姚红英,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腔深情如许。
姚红英哀伤地说:“你知不知道,那年寒假,哥哥临走抱着我流眼泪,哥哥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在我脸上,我以为他是为了我伤心,我后来才知道……从那时候到现在,哥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憎恨陆雁农。我恨她。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憎恨她。”
康锦言低头看着渐渐被泥土掩去的棺木,轻声说:“柳大哥,她恨雁农姐,是因为她得不到你。”她不是为了她哥哥,她是为了她自己。
陆雁农从头至尾不知道姚启德的心意,但是陆雁农从头至尾占据了姚红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心。如果说因为姚启德生恨,那恨意也远远不及夺走柳源的恨。因为姚红英自始至终爱恋柳源。
那样的恨,在看着柳源陆雁农一家和乐融融时,达到了顶点。那原该是她的幸福,因为陆雁农的存在,成为了泡影。她要陷害陆雁农,就算同归于尽,她也要陆雁农死。她得不到的,她也别想有。
姚红英看着陆雁农的眼神,从来没有半分笑意。康锦言在那个晚上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始终没有办法和姚红英接近。
柳源的枪伤在四个月后痊愈,但丧妻和失去子女的打击让他迟迟不能恢复精神,村民们感念陆雁农舍身的恩德,对柳源和柳杨照顾有加,田地耕种都帮手做了。康锦言默默地照顾父子两人起居,洗衣做饭,教柳杨识字。有时上山采些草药焙制了下山去卖,换些日常用品。
日本人已经撤走很久,山上山下很多难民都已经开始收拾返家。其实很多地方都是日本人扫荡时逃走暂避,日本人走了就回家,像柳源他们的情况并不多。
柳源却似乎并不想离开,山村的墓地离家都并不远,他时时去陆雁农的墓前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那天康锦言带着柳杨去叫柳源回家吃饭,有村民大呼小叫地跑来说:“康姑娘,有人找你。”
康锦言站在离墓前不远的半坡上转过身,正午的阳光迎面泼向坡底树林,站在树林前沐浴着阳光的那个人,那个衣着覆灰却一脸喜悦笑得两眼弯弯望向她的人,正是周默。
“如果万一失散,你记着,要跟着人群,实在没办法了,往失散的地方附近的山村里走,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找来了。
康锦言只觉得阳光一下子变得五彩缤纷,眩目夺神,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眼中瞬间充满了泪水。可是她下意识地回头,却仿佛看见墓地前站着一个女子,清湛秀美,噙着笑的眼里满是关切和喜悦。
她浑身颤抖,柳杨拉了拉她的手:“姐姐你冷吗?”
她摇头,肩头盖上一只温暖的手,柳源温声说:“去吧。”
三日后,康锦言和周默离开。她不放心柳源父子,柳源却淡淡地笑:“谢谢你锦言,耐心纵容我这么多日子。你放心,我会带着柳杨好好生活,我还要想办法把柳松找回来呢。”
康锦言最后去的仍然是陆雁农的墓地,墓草青青,她种在边上的小松树已扎下了根。
她站了许久,最后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