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停车场旁的上坡路,边见姐的家就位在坡道上的住宅区。
“啊,那个吗?”金子店长对着我说道。我明明没开口,他却突然发话,让我登时一头雾水。仔细一瞧,前方路旁有个小花瓶,里头插着鲜花。我恍然大悟,原来金子店长以为我在看那花瓶。
“大约一年前,那里发生车祸。”
“一年啦?不是十个月前吗?时间过得真快。”雁子叹口气。
“有人去世了?”
“我店里的店员。”
“哎呀……”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不自觉地发出相当愚蠢的感叹词。
“那天晚上,他打完工,走出店外却被车撞飞,真是人命如草芥。前五分钟他还在店里排杂志,跟我们道别后走出去,车子砰地一撞,竟然当场惨死。”高大魁梧、满脸横肉的金子店长说出“人命如草芥”时,我不禁联想到刀头舔血的草莽好汉。
“那店员的个性挺孤僻的。我们也常碰到他,可惜车祸那天没在这里练习,否则搞不好能救他一命。”雁子大发为时已晚的牢骚,身后的四人组双手交抱胸前,感慨万千地频频点头。
“他到底几岁?外表瞧不出年纪。”
“三十出头吧,看来年轻,其实颇有年纪。”
“他是个好店员吗?”一问出口,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若不快点脱身,恐怕又要在悲伤故事的泥沼里惨遭灭顶。真糟糕,得赶紧逃命才行。
“这倒称不上。”金子店长相当坦白。“他做事马虎,常常偷懒请假,虽然不是坏人,但也不算什么好店员。”
“人都走了,何必这么严格?”我有些不平。
为车祸身亡的店员说说好话,又不会少块肉。
“天底下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雁子开口道。仪态端正的服务生合唱团再次点头。
这句话让我联想到恶魔。所谓的恶魔,泰半源自西欧的文化。
神象征“完美的善”,与之对抗的恶魔则是“绝对的恶”。
世上一切罪恶,皆为恶魔在背后作祟。虽是个半吊子的驱魔师,我也不禁觉得,若能将所有坏事推到恶魔头上,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人的心中同时存在善与恶。”雁子说,我深感认同。
这比“一切都是恶魔的错”更有说服力。
我再度望向路旁的白花。天色阴暗,那花到底是不是白色,我不敢肯定。低调朴素的花朵,或许代表深深的哀悼与惋惜,也或许代表路过的司机为了镇邪而草率凑合的肤浅念头。
死于车祸的店员与人世唯一的接点,仿佛只剩那朵白花。
“如果没有那朵花,他就像不曾活过一样。”我脱口道。一时之间,我以为金子店长会挥拳打得我爬不起来,痛骂“根本没见过我那店员,你竟敢大放厥词”,但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是啊。”金子店长点头同意,自然没举起拳头。“如同坟墓,没留下象征物,就会被遗忘。随着岁月流逝,亲友的记忆会愈来愈模糊,渐渐搞不清‘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
“好比埃及的胡夫王。”雁子兴奋地插嘴:“盖那么大一座金字塔,不过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记他。一座大得离谱坟墓,想不看到都不行,众人当然就会记得‘有个叫胡夫王的家伙盖了这玩意’。甚至在酒馆喝酒时,还会抱怨‘当初被抓去盖金字塔,差点没累死老子’。”
“古代埃及大概没有酒馆。”
“二郎真君真爱钻牛角尖。啊,不过要是有酒馆,生鱼片一定是盛在金字塔造型的盘子上。”
“是吗……?”
车道明明是干的,却仿佛饱吸黑暗的夜色,看起来像刚下过雨一样湿润。我不禁担心瓶里的花朵会因那幻想中的湿气而枯萎,甚至溶解。一旦花儿不在,不幸身亡的店员该何去何从?茫茫夜色中,花儿泛着淡淡的白光。
“店长,那花是你放的?”
“你觉得呢?”
这就跟在酒馆里被陌生的女人间“你猜我几岁”一样为难,到底要给什么答案,对方才会满意?
“店长英姿挺拔,心思想必也十分细腻……”我此时的心情就像在念一句绝不能发动的咒语。
在场六人同声大笑。“二郎真君,你真善良。”雁子调侃道。
“那花不是我放的,有人每星期会来更换。”金子店长解答。
“那个店员的家属吗?当初那起车祸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是深夜,没有目击者,详情无人知晓。根据驾驶的供词,是店员突然冲上车道。”金子店长噘起嘴。
“驾驶被抓到了?”
“是啊,又不是所有车祸的肇事驾驶都会逃逸。对方是个中年妇人,那天工作到三更半夜,开车急着想回家,不巧撞到人。”
“真是可怜。”我淡淡说道。
“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我心想,当然是被撞的那一边,这还用问吗?
“肇事那一边也不好过。听说妇人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从小身体虚弱,一直住在医院里。发生车祸后,妇人丢了工作,处境非常糟糕。”
加害者与受害者一样悲惨,一股强烈的悲伤揪住我胸口。两者的人生都瞬间遭无情摧毁,天底下发出SOS信号的人实在太多。
“SOS信号?”
雁子一问,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吐露心中想法。
“没什么。”我赶紧蒙混过去。
到处都有人在哭泣,每个人都在发出SOS信号。但我只能捂住耳朵,因为我帮不上任何忙。无力感从天而降,几乎快把我淹没。
“那小子突然冲出去,说起来也有错。”金子店长称过世的店员为“那小子”,带着几分亲近感。
“那驾驶后来怎么了?”
“审判结束,双方达成和解,妇人没被判刑。”
“啊!”我忍不住惊呼。前几天在家庭餐厅里遭年轻男子恶言讨债,老是低着头的妇人,八成就是那起车祸的肇事驾驶。
“二郎真君,你见过她?”
“嗯,之前偶然过上,那位女士看起来憔悴极了。”
“我想也是。要是有人突然冲出马路,开车的多半闪躲不及,实在是飞来横祸。”金子店长说。
“对了……”我想起此行的真正用意。“半年前,有个少年常在这时间来到附近,不晓得你们认不认识?”我试着打听真人的事。
我面对店长,但发问的对象包含雁子及其他四名服务生合唱团员。
“来便利商店的少年太多了……”他们全皱起眉。我进一步描述,雁子才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指真人吗?”
“对,就是真人,你认识他?”
“他常来听我们唱歌。”
“你们聊过天吗?”我问。依边见姐所言,真人不跟双亲以外的人交谈。
“他一开始半句话也不说,”雁子噘起下唇,仿佛在抱怨现在年轻人不懂礼节。“跟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不过,他常来听歌,于是我跟他聊起一件事……”
“哪件事?”
“Singingwell。”
“那是什么?”
听起来有点像Weddingbell(婚礼钟声),但意思八成天差地远。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会唱歌的井。非洲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从井底汲水时,总是会唱歌助兴。”
我蓦然想起刚刚目睹的景象。停车场里出现有如深井般的洞穴,一群像工人的男人们接力将水桶传上来。
现实生活中的停车场当然不可能出现一口深井。莫非我瞧见的幻影,就是雁子说的Singingwell?
我脑海不禁浮现意大利朋友罗伦佐的话:“二郎,你似乎拥有看透他人内心世界的能力。”
那口井及里头的男人,或许就是雁子内心的风景吧。
“我每次唱到兴头上,脑袋及肚子里便仿佛有一群钻到井底汲水的男人。我告诉真人后,他颇感兴趣,闲聊的次数就多了。”
“真人会主动找话题?”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虽然脑筋死板,但知道的事不少。听说他外公是跑外国线的记者,眼界十分广阔。”
边见姐的父亲确实是个自由媒体工作者,从我小时候就常到海外取材。
记得边见姐提过,有一次父亲要采访伊斯兰战士,她跟着穿越巴基斯坦边境,有个同行者竟对她心生好感,令她相当困扰。
想必真人从记者外公身上学了不少。
“真人聊过怎样的话题?”我问。
“例如福克兰群岛战争及圣方济·沙勿略的传闻。”
“那是什么?”
“还有安哥摩尔大王。”
“那不是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里的恐怖大王吗?”
“是啊,他问我晓不晓得预言为何没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