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在暗处,早有一双阴鸷的红眸盯上了他们。
暗云便是跟随着此人而来,他周身充斥着戾气,面目狰狞丑陋,像极了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他的指甲尖锐,一指拂开了遮挡目光的草木,眼见不远处的两个孩子,狡黠地咧开了宽长的嘴,尖齿锋利,连他呼出的气息都沾染着浓厚的血腥味。
他是一路跟着鸢生来的。
也不晓得这只鬼东西是什么来历,竟是能遮掩住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完好地埋伏在小院附近。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在小溪里头摸螃蟹的两个孩子。
贪婪如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孩子身上那源源不断的新生之力。龙与风的孩子,果真稀奇。他缓步靠近,伸出了自己的青爪,在触碰屏障的一瞬,立刻被击退了数步。
刹那间,在院中的苍玦察觉到不对劲,他皱起眉,警惕地现身到小溪处。
两个孩子正在翻溪水里的石头,罗儿准备的小竹篮中,已经有了不少小螃蟹。他们见苍玦过来,蹦着闹着要苍玦一同来玩耍。而苍玦踱步,心疑地将屏障里外检查了一遍,再看四周,毫无动静。
许是有什么猛兽碰到了屏障?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过于紧张了,这个屏障牢固,便是南栖这等凤君都要花上半柱香的功夫来打破,又何惧一头野兽?
他蹲身到择儿与嘉澜面前,严肃了语气:“父君有事要离开一趟,一个时辰便回来。若耽搁了,你们便同爹爹一起回长沂峰去。”
择儿还没玩尽兴,满心惦记着人间小巷的吃食。一听要回去,不禁耷拉下脑袋,沮丧着回:“啊,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我还未去吃过小糖人呢。”
苍玦此刻要去地府为鸢生打理那些轮回历劫的事情,也没时间和择儿多解释。他摸了一把择儿的脑袋,略微歉意着说:“近日这处许是不太平,待下回得空,父君再带你们出来玩。”他走的匆忙,与南栖也是同样简单地说了几句后,便同鸢生离开了。
溪水边那一篓子小螃蟹无人夸奖,嘉澜瞅了瞅不大高兴的择儿,同感惋惜。他嘴笨,不晓得该说什么讨哥哥欢心,便用脚尖无聊地踢着小石子,很是纳闷。半晌,一扭头,恰好见到南栖带着一个蓝色的小火苗往这处走来。
嘉澜没见过魂息,惊奇地跑过去,拉住南栖的手晃啊晃:“爹爹,这是什么呀?”
“新朋友。”南栖让小火苗过去,顺势放到了嘉澜的掌心中,“她叫阿雀,你们要喊一声雀姑姑。”
阿雀第一次见到南栖的两个小娃娃,激动地要命,她欢快地蹦了两下,凑到嘉澜粉嫩的脸颊上轻轻一碰,倒像是在亲他一般。
嘉澜被这小火苗逗笑了,招呼择儿过来瞧。只见着择儿还未走近,就也被小火苗凑上去亲了一口,吓得择儿倒退了三步,指着小火苗瞪大了眼睛。
南栖忍俊不禁,吩咐阿雀不要如此顽皮。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做姑姑的人了,怎么能这般吓唬自己的两个小侄儿。
“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他将阿雀留在此处,自己则是回了小院中收拾昨夜带回来的花灯和买的零碎物件。
苍玦去地府的时间多则半日,少则一个时辰便能回。
南栖是想等着苍玦一同回长沂峰,也好问一问,他与鸢生是打的什么算盘,怎么要去地府逗留。虽说地府这地方是归苍玦管制,但也不至于亲自过去吩咐事情。
莫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他?
南栖不傻,他是焦心鸢生去做什么傻事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鸢生对阿雀有情,如今阿雀也十分依赖他,算是两情相悦。这般,要是鸢生为了阿雀能够顺利投生仙家而资源做出一些牺牲,也不是没可能。
方才一时没想到这点,现下想起,南栖似是慌了神。
他急切地打开了一处幻象,是他留在苍玦身上的凤羽所见。
便听苍玦与鸢生正在交谈——
“你为阿雀历劫十世,是为天界法规中的大忌,它会使你失去登位仙君的机会。并且,你以前随我立下的战绩,可就都不作数了。”
是苍玦不紧不慢的声音,他正同鸢生细讲,“我本想让你做个仙君,撇开了小仙的身份,另立府邸。他日,你与阿雀与成婚,也好有个自己的小家小院。”
若只做个小仙,那这些待遇可都是没有的。
小仙得天界庇佑,一生都只是侍奉高位者,为奴为仆。
“龙君许是忘了,我本就是一只无名的喜鹊得,巧成才成仙,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身份如何。人间十世,以阿雀这性子怕是难熬。我也担心她在人间受欺负……龙君,您不必再劝我,我知您的好意。但我当初没能保护好她,已是后悔万分。”
鸢生悔恨道:“八年前,若没有龙君您的帮助,我和阿雀早已陌路。这些年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为她做的甚少。如今有这一个机会……我、我想为她做一做,他日归来后,也好鼓足勇气向她提亲。”
……
阿雀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南栖身边,一同看这远处景象。
这提亲二字,说来轻巧,可落入阿雀耳中,却是振聋发聩。轰隆隆的,万山倒塌,好似一波惊涛骇浪袭来远山。她一只普通的小麻雀,何德何能啊。
蓝色的魂息抖动了一下。
南栖一惊,即刻关掉了术法,但阿雀早已一字不落地将鸢生的话听到了心里。她知鸢生对他的情义,也知鸢生这八年里的爱护。
她是喜欢鸢生的,不是在这八年里,而是在更久之前。只是她当时初成仙,心智还未完全绽开,着实是不懂这些情爱。
如今知了,便是心中绞痛。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仅仅是有开心,也会有烦恼,痛苦与不甘。
她悔悟般地撞了撞南栖的胳膊,一下一下,像是要他去阻止鸢生一般。
“阿雀,你不想鸢生替你历劫,对吗?”南栖摸了摸这团小火苗。
阿雀的火苗抖了抖,像是在点头。
南栖便笑道:“十世时间,吃点苦,也好成长些。毕竟这十世,是他们费尽力气替你讨来的,我也觉得你应自己去。等他日回来后,你要对鸢生好一些。”
阿雀转了个圈:那自然!我给他生一堆啾啾!
南栖这回没理解透彻,不然准要骂阿雀是个不害臊的小雀儿。
因孩子在此处,南栖不放心离开,阿雀又是一个不能擅自行动的魂息,所以南栖拜托了罗儿赶去地府拦截。他怕罗儿脚程不够,便为她亲自施法架了一片云。望她速速追上苍玦和鸢生,莫使此事落定。
两个孩子没了罗儿在边上看着,玩的更是无法无天。
好在南栖及时过来,一手一个从小溪里拎起来,强行给他们换了衣衫,擦了手脚。阿雀看的高兴,一会亲亲这个,一会亲亲那个,逗的择儿与嘉澜‘咯咯’直笑。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我见院落里的花叶不错,想摘些回去让莺莺给你们做花饼,她的手艺最是好。你们俩同阿雀在此处坐着吃些糕饼,不要乱跑,一会我们就回去了。”南栖蹲着身,低头先给择儿穿鞋,再抬头时,嘉澜已经有样学样地自己穿好了。
择儿嘀咕:“爹爹,我也会自己穿。”
“好,是爹爹多事了。”南栖捏了捏他的脸颊,择儿立刻笑起来,抱着南栖亲了两口。
嘉澜紧随而上,也抱着南栖亲两口。
而南栖不知,屏障外,那双血红色眸子的主人,躲在草丛中从未离开过。
那怪物是人形,却又不似人形。
他像极了一只被腐水浸泡过的长虫,长了人的四肢,周身生着粗糙坚韧的鳞片。他的手中捏着几个香甜的果子,趁着南栖离开的一小会儿,往屏障里滚了一个。
果子随着他的推力,一路滚到了择儿脚边。
择儿见惯了这些果子,一脚踹开,顾自晃着腿吃糕饼,时不时地还同阿雀自说自话般地聊聊天。
偏偏是嘉澜,从未见过这等漂亮的小果子,他捡起来放到鼻尖嗅了嗅,还真是甜甜的气味,他满心欢喜地去小溪边洗干净,想着要拿回去同哥哥分。可刚一起身,他就见到还有别的果子源源不断地从屏障外滚进来。
果子不似妖物,它们是可以落进屏障的。
嘉澜驻足,望着屏障外放了一小堆的甜果子,犹豫再三,并没有踏出一步。
他听话乖巧,父君说过不可以出去,那便绝不会出去。
哪料到择儿同阿雀跟着过来,见到嘉澜望着外头的果子发愣,便以为是他想要。择儿拍了嘉澜的肩膀:“我帮你去拿!”
阿雀急忙挡在他身前,嘉澜也拉住择儿的手:“不可以,我不要了。”
“为什么?”
“父君和爹爹都说了,不可以走出屏障的。”嘉澜想到一个办法,往回跑了两步,“我去喊爹爹过来拿果子!”
外头草丛中有东西动了动,阿雀注意到了,但她无法言语,只能不断地撞着择儿,让他回去。幸亏择儿也听话,但他正要往回走时,又见外头落进来一串包着糯米纸的糖葫芦,它的竹签一截长长地露在屏障之外。
“是澜儿喜欢的糖葫芦!”择儿没有注意到糖葫芦的竹签并未完全进入屏障,欢天喜地地去捡,才一弯腰抓住这糖葫芦,便被一阵猛力牵扯,摔倒在地。
他的一只手朝前,指尖伸出了屏障之外。
顿时,有一道邪风紧紧拉住了他的指尖,不顾择儿的疼痛,将他使劲地拽出了屏障之外。
择儿看到的是一张血盆大口,扎满尖齿,蠕动的长舌腻满粘液,像极了他前几日在书中学到的‘十八层地狱’般吓人。择儿连哭都来不及哭,便要落入对方的口腹之中。
‘哐当’一声。
择儿跌坐在地上,狠狠地摔疼了。
“择儿!”
是南栖,他手握凤麟剑,用剑气斩断了怪物的一只手臂。当即,南栖冲出屏障,把择儿重新推进了屏障之中。择儿的手臂被划出了一条宽大的血痕,南栖挥手替他止了血,但择儿依旧吓得瑟瑟发抖。
嘉澜抱紧了他,一动不动地护着他,阿雀靠在择儿的脸颊上。
屏障之外,南栖举剑将它击退数步。红色的凤火在周遭燃起,变成天罗地网,密密而落。南栖眸中发狠,每一招都是要夺人性命之举。
怪物失了一只手臂也毫不示弱,居然幻化出一把长剑,与南栖对峙。
他的剑柄刻着一条长龙,是龙族的标记。南栖当下便是深深地疑惑,这东西难道是龙族派来的?他的凤麟剑便收起了几分杀气,想着即是龙族的东西,他便要活捉了交给苍玦处理。难保这东西不是长老院派来,或是加贺派来。
南栖对龙族这些权贵的印象,素来不大好。
他用凤火将怪物团团围住,没有下杀手。可惜这怪物竟是不怕死一般,用身体推开了诸多凤火,逃脱出来,他的爪尖猛地插入大地,无数冰棱冻住了南栖的凤火。且这些冰棱散发着青烟,同今早所见的暗云一模一样。
南栖恍然大悟:“你便是那只邪魔?!”
怪物的手顿了顿,然后握着长剑朝南栖砍来,他似是对邪魔之称十分不满意。而南栖在接招的同时,发现了怪物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衣衫一角,果然是绣着一只金边的细龙。
若南栖没有记错,这是龙族太子的衣物。
而当日,荀叶便是穿着这一身衣衫逃脱龙族的。
“你是荀叶?!”南栖挥手打开了他,令他呕出一口黑血,他怎么可能打得过南栖。
南栖不杀他,同他慢慢过招,不过是为了活捉他罢了。
荀叶数次被怠慢,又敌不过南栖分毫,嘶吼着仰头发出一记悲鸣,他一字未言,一句未认。但他的的确确,便是龙族的二殿下荀叶。
他因贪念修为,短短时日里,狂吞百妖内丹,使得己身迅猛生长,直至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妖力。又因体内仙骨与妖力相冲,他的修为反噬,将他的仙骨腐蚀,一日日地侵蚀了他的仙躯龙身,使得他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荀叶是自食恶果,仙与妖本就殊途,便连莲辰那般修为深厚的上仙,要接受溯玖的妖力时,都需要他己身的半朵莲花辅助,方可不反噬。
且吞食内丹本就为增长修为的逆术,最易邪魔上身。上仙的仙骨尊贵万分,若沾染这等邪气,便是回天乏力,罪罚之大,将坠入腐朽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死后便连魂息都不复存在。
荀叶这般胡闹地杀害百妖,占夺他们的内丹,必然要遭报应的!
他已失去了原身的形态,之后便会一步步迷失心智,最后成为没有自我的邪魔,害人害己,终日在地狱中为食血肉而活!
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找寻机会,一路跟着鸢生来到了这处人间小院,便是想要报仇。
他什么都没有了,龙族的地位,天界的权利,还有他的母妃,他的弟弟,他所有的一切都与他背离。但荀叶终究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错,他怨恨苍玦,觉得是苍玦夺走了自己的所有,毁了他处心积虑一千多年的计划。
他要报仇,他要杀了苍玦!
即便不能杀,他也要让苍玦痛不欲生!
他要吃了苍玦的孩子,让他的孩子同自己一样不得超生,沦为邪魔的腹中餐,掌中物。
他疯了!
在他眼前,是南栖地阻挡,使得他无法靠近孩子一步。那屏障是他不可破的东西,他远远地望着屏障中的孩子,心中的恶念,比波涛汹涌的海水更为猛烈,快要将他所有理智都吞没了。他内心的邪魔在说,它想吃了他们。
一龙一凤,内丹应当最是美味。
荀叶眸生白障,内心被欲望所驱使,受到了邪魔的蛊惑。他不怕死,他只想杀了苍玦的孩子,令苍玦悔不该当初。想罢,他冷冷一笑,阴鸷恶毒,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但南栖是个绊脚石,屏障也是个绊脚石!他们一直在阻挡自己!
他要报仇,他要吃了他们!
即便不能吃,他也要让苍玦明白,万事不会安宁——
蓦地,荀叶拿出了八道轮回的碎片。
可惜,他威胁不到南栖。
南栖心中清楚,这个碎片,唯有查看过去时光的力量。若要用它开启八道轮回之门,以荀叶这等人,是无法办到的。说白了,他连启动碎片查看过往,都许是做不到的。
南栖冷静地望着他,有一种高高在上俯视而下的滋味:“荀叶,我今日不会放过你,你还是别再做挣扎了。”
“呵……”荀叶丑陋的面容**了一下,他的喉咙含着一口泥沙,声音刺耳,叫人听的头皮麻:“是吗?”
南栖握着剑,上前一步,夷犹地不知自己该不该彻底了断了他。起初他还想留荀叶一条命,但现在,荀叶被邪魔所附,已经无法挽回。即便自己现在不杀他,天界的除魔队也不会放过他。南栖心想:不如,就让他动手吧。
四遭沙土弥漫,青草的气息被掩盖。
南栖皱眉,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龙血气息。
荀叶捏着碎片,忽而得意道:“天龙之血为引,我命与体内邪魔为祭,以生还死,开启八道轮回之路,奉以两个魂息……”最后一字音落,荀叶的眸逐渐失去了光彩,他的鳞片如干枯的树叶,簌簌掉落,随风起,成世间尘土。
最后的那一面,是他嘴角诡异的笑容。
荀叶灰飞烟灭了。
他献祭了自己。
而他手中的碎片掉落在地上,纹丝不动。
天地静谧,耳侧像是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唯有苍穹之间,传来了猛烈的风声,夹杂着数不清的嘶吼,与悲痛绝望的魂息之声。
南栖朝后退了一步,掌心出了一层冷汗:“澜儿,带你哥哥和阿雀回屋内。”
“好!”嘉澜吃力地扶起择儿,努力地将哥哥一步步地托带回小院厢房中。
却是顷刻间,风云聚变,山间万植葳蕤,大地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漏洞,内里生出奇异的色彩,像是旖旎的云交缠。它便是八道轮回之路,非善非恶,在三界之外的时空中存在着的一个地界之门。
南栖来不及回身去护孩子,身体仿佛像是灌了铅。洞中刮出两道黑风,直击屏障和与南栖。牢不可摧的屏障被这巨力撞破,南栖也被这神秘的力量猛地撞击了胸口,硬生生地摔到一处岩石上,口吐鲜血,四肢被黑风穿透,血溅大地。
屏障化为粉末,黑风在荀叶的愿望中,蛮狠地想要拽住两个孩子。嘉澜先一步被黑风拽入,而阿雀当即则快,奋力撞开了离自己最近的择儿,代替他被黑风卷入了洞中。
择儿也因八道轮回不属于三界的浑浊之气击中,连着吐出两口血,沉沉地昏死过去。
八道轮回一开,天地万物,无以阻挡,此处小院一眨眼间,便已被夷为平地。
南栖用尽全力挣脱开了束缚,却在冲过去的一刹那,洞口消失了。
因为它已经收到了荀叶许下的两个魂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