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太子殿暗阁。
有一黑衫女子端着茶水,穿过了荀叶设下的屏障。她的袖中藏着一根青蛇,如今蔫了似地趴着,再无往日里活络。她将温热的茶水放到了桌案上,而之前送来的茶水已是冰冷,加贺一口未动。她回身,看到加贺正颓废地坐在床榻上,披着一头墨发,浑浑噩噩的模样。
他像是多日未眠,眼梢坠着惫色:“莫夕,外头如何了?”
而昔日龙妃身侧的侍女莫夕,只是对他恭敬地作揖,一字未答。
她转身要走,是加贺又愤急地喊住了她:“外头如何了?!”
莫夕径直朝外走去,引得加贺踉跄下了床榻,没走两步就跪倒在地:“莫夕!”
莫夕停住了脚步,双手握拳隐忍,她没有回头:“三殿下,外头的事情,二殿下都会做好的。您就不要费心了,二殿下遵龙妃的遗命,往后不会亏待三殿下的。”
因为加贺的优柔寡断和善心,龙妃多年的计谋被毁的一塌糊涂,如今更是连性命都赔上了。莫夕自小便跟着龙妃,虽作恶多端,但心中始终是将龙妃放在第一位的。她怨加贺的无能与软弱,却也无奈加贺是龙妃的血脉。
她在昨日,被荀叶想办法从死牢里捞了出来,眼下奉荀叶的命令,在此处照顾加贺,却从不与加贺多言族内之事。
不能再让加贺坏事了。
她离开了暗阁,回到太子殿中。荀叶已经卸下了‘加贺’的样貌,他身着太子服,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小饮一口。
莫夕上前为他斟酒:“殿下,您要打听的事情,已经有头绪了。”
荀叶的手一顿,随后饮了那杯酒。
莫夕俯身,在他耳边轻语:“琅奕阁中,有两个孩子。嘉澜原身属火,应不是黑龙,另一个孩子才是。”
“……嘉澜是障眼法?”难不成苍玦为了掩藏真正的小黑龙,还多养了一个孩子?
“非也,是双生子。嘉澜的原身还不清楚,但前两日因做事不仔细,被琅奕阁打发出来的小仙倒是说过,她亲眼见过另一个孩子化身成了黑龙。”莫夕勾起嘴角,眸中是抑制不住的恶毒,“奴婢原本还担心,嘉澜若不是黑龙,内丹便效果不大。如今实打实的有一条小黑龙在琅奕阁,真是龙妃保佑。”
荀叶却泼了她一盆冷水:“琅奕阁戒备森严,在用族中势力彻底压制住苍玦前,我们怕是连孩子的面都见不着。”
“所以,殿下今日与其在这处喝酒,不如花这个时间,去与长老们私下走动走动。”莫夕从袖中取出一枚龙鳞,“龙妃生前,掌握了不少长老的劣迹,都在这片龙鳞中。殿下若以礼相待,却得不到回应,便不必给他们好脸色。”
用柔也好,用强也罢。
听话的狗才是条好狗。
荀叶和莫夕都懂,龙族有长老这一制度,便是怕暴政。因此牵制住众长老,着实重要。苍玦独权,压制长老们多年,怨气积累,此时不扳倒他,更待何时?
而荀叶一旦压垮苍玦,以强加的杀母之罪和囚禁龙王之罪,将他入狱,将他声名扫地。苍玦的琅奕阁必然就荒废了,天帝必然也不会向着他。而他阁中的幼子便不得不被接回龙族抚养,到时候,万事皆在荀叶的掌控之中。
他接过龙鳞,转眼饮尽了烈酒一杯。荀叶起身化作‘加贺’,再次踱出了太子殿的大门。
殊不知在此刻,已经将凤族迁至长沂峰的南栖,正陪同灵赭在院落中喝茶。
忙了数日,今日才得空闲。
南栖将自己与苍玦的事情,悉数告诉了灵赭,也将苍玦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态度,小心地透露给了灵赭。
她是南栖的祖母,自是始终为孙儿着想。她从不知道,南栖竟是受了这般大的苦,才生下了那两个孩子。虽说是造化弄人,可灵赭不免埋怨了苍玦一句:“他也是太过固执,亏得你有那涅槃护身,否则,真是九死一生。”
“祖母,不怪他。”南栖解释,“若是设身处地去想,我未必能做的比他要好。”
“你……”灵赭摇头,“你同你爹一样,不撞南墙怕是不回头。”
而今,也是回不了头了。
南栖的心拴在了苍玦身上,谁也讨要不回来。
“阿栖,你有没有想过,今后你们要如何相处?”一个是凤族未来的王,一个也许是龙族未来的王。
苍玦还好说,龙族皇嗣众多,他若要走,是可以走的。只是见他那样子,独掌大权,定然是不愿走的。
而南栖也不行,他是凤族唯一一只可继承王位的皇室凤凰,是有职责在身的。嘉澜即便是延续了南栖的血脉,可毕竟才八岁,再者,嘉澜是南栖与苍玦的孩子,南栖总不至于将这凤族丢给他后,随着苍玦离开罢?
这对嘉澜也不公平。
灵赭问他:“你要同他在一起,难不成是他来凤族?”若是这般,灵赭倒没什么意见。她听了南栖提及的过往,也算是对苍玦放下了戒心。
不过,南栖却并不是很担心这些:“大家都是仙,若想见面,一眨眼的功夫就见到了。不住在一起也无妨。孩子的话,他们想住哪便住哪。”
“听你这般说,是要和他两地分居?”灵赭觉得不妥,“凤族往后让你头疼的事情多了去了,他若也忙起来,你们是要几年见一次?”
“是挺难的,但往后终归是有解决的办法。眼下,不是着急这些的时候。”
才一说完,长沂峰的槐花开了,随着一阵微风,一朵孤零零的白色花骨朵被风吹落在还未喝上一口的茶杯中。
清香宜人,裹着茶的涩味,留下一撇温意。
随着灵赭的一句:“由你罢。”
啪。
它蓦地在杯中绽开了。
四月的槐花初开,是灵赭特意移来此处的花木。
只因旧年中的凤族,每到四月,便是满枝的槐花,摇曳幽香,抹一撇,便入了午后悠闲的小憩梦语中。
南栖是记得的,爹爹东昇的阁中有一扇窗,打开了,便是满目四五月的槐花。他幼年时,常常在那槐花树下玩耍。也是在某一日里,槐花树下,站着了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是他的父君渠奕。
那年,南栖四岁,诸事不懂。他身着素衣,正准备同爹爹一起去前殿,迎接他那显少见面的祖父的尸骨。
他的祖父,在一场战役中,被毁了内丹,身躯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息的死肉。是渠奕带回来的,他满身是血,在槐花树下,跪在了东昇的面前。
南栖揪紧了东昇的衣角,仰头,东昇的面容被槐花的阴影笼罩着,望不见是什么神情。
但南栖记得,当时,东昇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虽身姿不动,但南栖知道,东昇的手在发颤,抖得厉害。
……
今时的槐花,一如往年。
长沂峰中埋着渠奕的尸骨,可惜他看不到了——所爱之人最喜欢的槐花。
南栖叹息:“当年凤阁的槐花,也开的这般好。爹爹很爱槐花,种了满院。也是在槐花树下,我第一次见到了父君。”
“是啊,一晃多年了。”灵赭想起东昇,便是伤心的。
“祖母,你可以和我说说我爹和父君的事情吗?”南栖对于幼年的事情懵懂,他只知道他们彼此爱着对方,却从未坦言过。一个嘴硬,一个沉闷,直至死前才心意相通。
这些事情说来苦涩,所以灵赭只告诉他了初见的前言。
那是东昇三百岁成年礼时发生的一则戏文说。
东昇是四月生的,他的成年礼,充斥着槐花香。踏着一路绵软的路途,这一天,也是凤王凯旋而归之日。便像是为了给儿子庆祝这重要的一日般,凤王打下了敌军整个种族,为凤族赢得了无上的荣耀。
天帝赐大恩,封礼数日,且给凤王身边一名战功赫赫的将士,封了凤君之称。
那名将士,便是渠奕。
他虽是纯血,却因家道中落,没有在凤宫中谋个一职半位的。反倒去了战场,从小兵做起,一路血战厮杀,勇者当无敌,他是被凤王一眼相中的。
征战中,他被凤王所救,待凤王为恩人。而凤王赏识他的忠义,与他结拜为兄弟。
那年,渠奕才五百岁的年纪。
他是个粗人,不懂宫中礼仪,初来凤宫便唐突地踩坏了山岚采摘后晒在地上想做槐花茶的花骨朵。山岚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一向被惯宠着,哪受得了这般委屈。她哭红了眼睛,指着渠奕要他赔。
渠奕知道这是凤族的小公主,便连连道歉。可山岚不依不饶地扯着渠奕的衣衫一角,拖着他,要去找父君告状。
幸好,被东昇截住了。
“哥哥!今日你生辰,我本想送槐花茶给你的。但是都让此人给毁了!”山岚委屈地躲进了东昇的怀里,好不沮丧。
她日日亲自翻晒,都快把整个凤宫有阳光可见的地方都晒满了,才有几朵成功的。结果慢一步,被人给踩坏了。
今朝,她是送不出给哥哥的生辰礼了。
渠奕望见到东昇,立马躬身作揖:“属下并非有意,实是不知道,这些稀稀落落的槐花是公主晒在这的。”
一听到‘稀稀落落’,山岚怒了,拽着渠奕就要他去树上给自己摘新的槐花,还不许用术法。
为难渠奕这副高大的身躯,还要像只‘猴儿’似得被公主指挥。但他并不像凤族别的将军那般要面子,山岚让他摘,他便摘了。一点脾气都没,一点架子也没。
东昇听说过这人,知道是个‘草民’出生的纯血凤凰,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但山岚着实是太过为难渠奕。
“阿岚,不许胡闹了。”东昇好意制止了山岚。
山岚凝眉:“哥哥!”
“母妃早就说过,你要晒槐花,就在自己院落里晒。弄的整个宫殿都是,实在是不怪人家踩了。”东昇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温和,“你的心意,哥哥收到了。”
山岚见此,唯有收敛了性子,乖乖点了点头。
倒是渠奕,还处于一个尴尬的场景,他的肩头和束发上,都沾了槐花的花瓣。手中还捧着些许,他生疏地走近,不知怎么的,见着东昇温润的侧面,心间居然莫名漏了一拍。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渠奕是鬼迷了心窍,忽而青涩地伸手,握着那一串槐花道:“这槐花……赠你。”
明明是赔礼,却心慌意乱地说了‘赠’。
东昇转身看他,眸中是流转的光色,他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却像是一朵难以靠近的高岭之花。
东昇本不喜欢槐花,只是因为他出生这一日,凤宫的槐花树顷刻绽放。所以大家都以为他喜欢槐花,便连渠奕都是如此认为。
槐花树下有少年,少年自在槐花树。
渠奕局促地申请落入了东昇的眼中,好似一个初入世间顿显窘迫的少年郎。东昇觉得有趣,也觉得新奇,他没有接过那一串槐花,只道:“今日是我生辰,凤君弄坏了我妹妹给我的贺礼,却想用我宫中的槐花来赔礼?”
“我……”
“不如这样,我听闻凤君剑术超群,今日与我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便接了这槐花,不计较你这一次。”而他,本就是不计较的。
风过,槐花落了无数。洁白似是玉雕,一串串地挂在枝头,随着两人剑术的仙气,花瓣扬撒成花海,芬芳欲折,是迷了人眼。
就像是今日的槐花,如雪般纷纷扬扬。
“然后呢?父君赢了?”南栖将茶杯中的槐花取出,放在掌心细看。
灵赭无奈地笑了笑:“渠奕便是个木头,他哪敢赢你爹爹。他是故意放水,还被你爹爹看出了端倪。”
而。
“可在这片领土上,槐花树下凤栖生。你爹爹自小在这颗树下习剑,怎会是第二?渠奕根本打不过他的。”
论剑术,东昇当为凤族第一,根本无需渠奕放水。
……
南栖是在喝完第三杯茶时,听完了东昇与渠奕初见的故事。
他见天色不早,便匆匆回了琅奕阁陪孩子吃晚膳。每日这一来一去,时间过的飞速,转眼,便到了蟠桃宴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