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凤生-贰拾贰

辰山光景数年如初,参天的树接连成一片葱郁景色,间隙偶尔斑驳,落下的一瞬间,是透着晨光的暖阳。

南栖站在辰山的屏障之外,向守门的小仙表明了来意。

守门的小仙是个近几年的新人,他不认得南栖,只看南栖周身仙气,不是个小人物,便立刻去禀告了就近的岷申仙君。

不过八年,岷申自是还记得南栖的。他将南栖引进了屏障,欣喜道:“当初师父说你一个小妖能修成仙的术法时,我便觉得你与众不同。这些年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今日一见,你却是身份不凡。”他领着南栖前往道远上仙的阁中,途中也是叹息道,“我瞧你性子沉稳许多,这些年,想必也是受苦了。”

当年南栖在辰山的那三年里,岷申仙君颇为照顾他,南栖都是记得的。

他笑道:“不算苦,都是历练。”

“如今你倒是通透了。”岷申啧啧声,“此番一别也有八年了,你若有空,便常来坐坐。师弟们前些时日还在念叨起你,都怪挂念的。”

“这些师兄们往前可没少捉弄我。”南栖是一句笑语,辰山的师兄弟们,虽有几个开始对他有偏见,却在之后的相处中,都接纳了他这只‘小麻雀’。天界皆说道远上仙心善如佛座下之莲,便连他的弟子们,也是颇善的。

岷申豁达,大笑:“你这小麻雀,倒是记仇。”话罢,岷申意识到口误,“凤君,今日我见着故人实在是欢心,还请多有担待。”

“凤君这称呼听着生疏,如往常喊我南栖便好。”

他唤他小麻雀时,南栖也觉得这个称呼不坏,听着亲切。

道远上仙的尘阁素雅,两侧生着檀香,挂着一缕清烟。

帘帐垂落,烟雾弯成一道河流,松缓地贴着它。

南栖没有见到道远上仙,他此时正在清修。岷申便自作主张带他去了炼丹炉之处,恰逢芳泽从里头出来。

岷申忙道:“师妹。”

芳泽一抬头,落入眼帘的,不是岷申,而是南栖。她手中的丹药瓶子悉数落在地上,慌乱之情表于面,她凝眉:“南栖?”

南栖微微颔首,他的身份远在芳泽女君之上:“女君,许久不见。”

岷申没想到南栖和芳泽是认识的,他想起之前芳泽频繁地去琅奕阁,便想明白了几分。他是个懂得看脸色的,见芳泽似是有话要说,便早早地称有事要离开。

唯剩下南栖与芳泽,两人一声不吭地站在炼丹炉前。

阿雀的魂息修复的差不多了,现下还差一个小缺口,便能同别的魂息一样去轮回。南栖心中动容,他的妹妹阿雀,在苍玦的照顾下,终究是‘活’了下来。

“龙君与鸢生,经常来看她。”

是芳泽先开了话,她走到南栖面前,忽然躬身,行了一个致歉的大礼,使得南栖诧异,急忙上前扶起她:“女君何须行此大礼?”

“诊脉出错,是一介医者失职。我差点害死了你与澜儿,这份愧疚,压在我心中多年。今日见你活着,见澜儿活着,我方可原谅自己。”

南栖听此,想起当年在琅奕阁中的种种,伤心道:“是千梓下药所为,错不在女君。况且女君这些年,为澜儿多为费心,已是大善。”

芳泽夷犹:“你、你不怪我?”

“自然。”南栖淡淡道,“只是女君出现在我那段晦涩的记忆中,我瞧见你,便像是瞧见了当年。所以才冷淡了些,但我并未有责怪女君之意。”

芳泽毕竟只是个医者,大家当初都被千梓耍的团团转,如今的确不该互相埋怨。

两人聊了几句,芳泽才知道,当年南栖腹中居然是一对双生子。芳泽心惊,越发后知后觉地庆幸,八年前,她明明从脉象知晓了南栖怀了双子,却没有说出口,差点就害死了他们。

芳泽关心道:“那还有一个孩子,他可还好?”

“他吸取了我三百年的修为,一切安好。”

芳泽放下了悬着的心,多言一句:“那你同龙君呢,可还好?”

南栖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芳泽对他来说,始终还是个外人。如今两族关系不佳,他和苍玦的事情,暂且还是不要对外明说为好。南栖见天色不早,想着婆娑河中还有事要处理,便要告辞。

入夜后,他还要去琅奕阁中陪伴孩子,也要去同苍玦说说话。

不想,才走几步,便又被芳泽喊住:“凤君,有一事,我觉得应当要告诉你。”她是误会了南栖还在怨恨苍玦。

南栖回身:“何事?”

“凤君可知,当年龙君……想过为你创造一个新生的孩子。”

南栖不知。

但在芳泽口中,他知道了当年的一件旧事。

八年前,南栖怀胎之时,芳泽频频来琅奕阁替他诊脉,一路见证了小麻雀由生到心死的过程。

却有一日里,南栖不再精神恍惚,其实那天他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所以心如止水。

芳泽记得很清楚,便是在那一日。

苍玦送芳泽出正居时,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若我想和南栖有个完好的孩子,我该如何做才好?”

芳泽驻足,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似笑非笑地问:“龙君在说笑?”

“并未。”苍玦作揖,“若女君有法子,还请指教一二。”

芳泽一时之间噎住了话,左右不知该作何答复。她知苍玦深情,却不知他也是往死胡同里钻的。她背过身,不紧不慢地回绝道:“办法确实是有,但龙君还是三思吧。”

“不必,我心意已决。”

“就为了成全这只小麻雀的一个念想?”

苍玦垂下眼帘道:“明日剥他腹中之子,也是我的一道伤疤。但他定然会比我疼上千万倍,我想弥补这个伤口。”

“可这并非是你的错……”

“不,这便是我的错,是我忽略了他的感受,也是我没有保护好他。”若他当初能仔细一点对待南栖,若他当初能早些放开龙族和天帝这两边的权势,今朝南栖就不会吃这苦果。

他想用另一个孩子来弥补南栖心中的空缺与伤痛,只要南栖能少痛一些,苍玦必然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

芳泽被这破天荒的理由惹的哭笑不得,她不赞同苍玦的想法,只问道:“那我问你,若是让你怀胎生子,你也愿意?你可是天界龙君,威一个小妖生子,你可要想清楚?”

苍玦没有犹豫:“若能给南栖一个完好的孩子,我愿意。”

他是真不顾天界规矩,也不顾外人眼光了。

“罢了,你是个痴情的。”芳泽惋惜道,“看来你心意已决。”

苍玦望着她,见她转过身来,也见她神情复杂地再次开口:“倒不必你怀胎……但却要你一万年的修为。若我没记错,你与我年纪差不多,仅才一千多岁。天帝曾赐你四千年修为,因此你再厉害,修为的积累也不过五千多年。”

而苍玦因为幼年时吸收过龙宫神脉的力量,他将这五千年的修为勤修至极,术法远远超过万年修为的上仙。

芳泽踱步:“可你的五千年修为,抵得过他人一万年的修为。所以,你若想要一个和小麻雀的孩子,就可用到妖界的灵树。”

“妖界灵树?”

“对,那是一棵能够育子的灵树。不过它生在妖界,只能为妖界皇族所用。他人若要用,就要付出万年修为的代价,才可融入自己和爱人之骨血,以及自己的一缕魂息,去塑造一个健全的孩子。”

这代价过大,三界中,从无这样一个谁,愿意用自己一万年的修为和一缕魂息去换一个孩子。

芳泽原本想的是苍玦听了之后,会立刻放弃。哪知,他竟认真道谢,下定决心地打算去试一试。可惜现在魔君溯玖是妖界之王,两界关系也紧张,一时半会儿,苍玦怕是难以实现这个愿望。

但芳泽知道,苍玦必不会反悔。

可谁知当日,南栖便跑了。

这一段交谈,也成了他们两人记忆中的一片空白地段。如今南栖的两个孩子都保住了,苍玦必然不会再提此事,但芳泽不忍。

她希望南栖知道,南栖也有权知道这些。

相爱之人不易,何须再将世间颇多的坎坷给予他们?

“凤君也许不知,当初你出事之时,龙君身中冥府之毒。此毒狠辣,却与龙君体内的暗针残留毒素相融,需得经历血溃,针毡,梦魇三步骤方可解毒。”芳泽说起此事,便是深深叹一口气,“你出事之后,恰是梦魇,为期一年。龙君在这一年内,每一夜都是无尽噩梦,他幼年时的别离,成年后的孤寂和征战的血乱……”

以及。

“以及失去你的痛,每一夜都在他的梦魇中反复出现。他为了救澜儿,费了自己所有的修为,沦为天帝棋盘中的一颗弃子。他是真的以为你若生子,便会死。否则,他何须这般去救下澜儿?整整一年里,他多次休克,是我将他从地狱拉回了这世间!”

芳泽的话句句扎入南栖耳中,刺入心间。

“龙君过的不好,你‘死’后,一日都未好过。他不仅要照顾体弱的澜儿,还夜夜不得入眠,炼丹炉中的阿雀也是他的一桩心事。凤君,他是如何过来的,旁人不知,可我却真切地看在眼里!”

凤君,他是爱你的。

只是每个人对于爱的方法不同,做法也不一致。龙君虽固执,却从未如此落魄过。那一年里,繁华荣耀于他有何?

他不过便是一个失去了挚爱的‘废人’,日日自责,日日不得救赎。

地狱光景,苍玦过了一遭又一遭。

“他不知你还活着,却一直用自己的骨血养着阿雀的魂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阿雀重新入轮回,重新活过来。他对阿雀,何曾有过情义,他何须如此做?他都是为了你……他自责愧对于你,不断地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这一切,哪怕于事无补。”芳泽字字急切,“这个魂息损伤严重,是鸢生的骨血无法修补的,龙族为天界仙族,苍玦又是皇室血脉,自然,他的骨血最为合适。”

而最初那一年里,苍玦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每一滴骨血,都是剥骨抽筋之痛。

但他念着南栖,便好受些。

苍玦其实真的无需去管阿雀,阿雀的死,又怎么能怪在他头上?

可芳泽知道,澜儿,阿雀,在南栖死后,无疑都成了苍玦的牵挂。

他们成了他思念南栖的最后一处安心地,却又因嘉澜长得过于像南栖而胆怯。苍玦堂堂一介战仙,一介龙君,因得一挚爱,最后何其狼狈,何其不堪。

直至后来,杀母之恨使得他重新用龙脉夺回了力量,才逐渐杀出一条属于天界龙君的血路。

此番岁月,是为八年,也仅此八年。

区区八年,是苍玦所说的生不如死。

是他自己一人的不生不死,他一句都没有透露给南栖。

偏夜漏雨。

南栖不知自己是怎么去到琅奕阁的,他的衣衫湿了半面。

整个正居都换了小仙,基本都是守口如瓶的新人,皆不认得南栖。但他们认得凤君,纷纷行礼,与南栖初来琅奕阁时的景象全然不同。

月色摸爬着上了一轮,南栖在正居陪了一会孩子,直至夜深,才等到了披着惫色归来的苍玦。

苍玦解下披风,轻手轻脚地走进正居中。

令他安心的是,南栖同两个孩子一起睡在床榻上。苍玦想靠近摸了摸南栖的脸,又怕吵醒了他。但他实在是忍耐不了,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捂暖了伸过去。

霎时,他的手被南栖握住了。

紧接着,掌心贴到了南栖的脸颊上,湿漉漉的一片,温热,咸湿。

南栖哭了,无声无息地哭了好久。

苍玦怔怔,随后拉起了南栖,想抱他,又生硬地抽回了手。他怕吵醒孩子,便拉着南栖走到外头,这才开口问:“怎么了?是凤族有什么难事吗?”

南栖摇头。

苍玦又道:“南栖,我一定会帮你的,只要你说出来。”

可南栖不言,他望着苍玦,像是透过了十余年的时间,去望一次初见的回眸。

床榻上的孩子们翻了个身,呼呼地凑在一起睡着,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两个老父亲又怎么了。

厢房的门前依然挂着那两盏灯笼,随风摇曳,烛火便晃动了。

“你怎么这么傻?”是南栖的一句瓮语,带着几分埋怨和酸楚,“你当初和芳泽女君说要孩子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如何救了阿雀的事情,莲辰上仙也已经告诉我了。苍玦,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你什么不告诉我,所以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真的傻透了……”

若没有莲辰和芳泽,难不成苍玦还要瞒他一辈子?

直到待阿雀归来,直到待一切归于尘土,苍玦所做之事,南栖才能知晓吗?他又气又急,一口气便说了这一大段话来。

苍玦一愣,被这接连的两个‘傻’字击的说不出话。

他只是一味地去抹南栖的泪珠,南栖的面颊软热,好似当年温情。

苍玦摸着,犹如见到了当年爱哭的小麻雀,忽而松了一口气。他沉默了许久,也想好久,才微声回道:“若说傻,我肯定是比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