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龙族。
苍玦还在和族中长老们议事,鸢生站在外头,背着手和几个侍卫站成一排。
加贺穿着丧服走近时,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鸢生。
鸢生躬身,礼数周全:“太子殿下。”
“你跟着四弟征战多年,修为不浅,没想到四弟爱惜人才不愿放手,至今还只让你做个身边的小仙。”他勾起嘴角,“有时候恩宠不过是折断树木的一种自私做法,实在是可惜。”
鸢生未答,侧过身,只道:“殿下请。”
加贺的眼神阴冷,与先前十分不同。鸢生观察细微,只这一眼,便像是看到了别人的影子。
就好像是看到了荀叶。
但加贺和荀叶终归是亲兄弟,同母所出,相像一点也是应当的。再加上现下龙妃毙命,加贺失了亲人,性情大变也有可能,但鸢生还是将此异常禀报给了苍玦。
对此,苍玦问鸢生:“其实加贺说的不无道理,你是何想法?”
“龙君?”
“你想做仙君吗?”苍玦的气色稍稍好了些,只是碍于龙族的事情缠身,他没办法立刻前往婆娑河,“我确实也打算提你为仙君。”
鸢生听此,双膝跪下,万分不愿道:“若属下成了仙君,便不能做龙君的侍从了。仙阶有度,属下觉得小仙的身份并无不妥。还有,属下……”他一鼓作气,“属下还想继续帮龙君去照顾阿雀的魂息。”
“你若为仙君,一样可以照顾她。”
“我若为仙君,行动便不如眼下自由,这会让人发现龙君着实看重阿雀的魂息,也会使之成为龙君的一个弱点,让龙族中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再次去伤害阿雀。”鸢生铁了心地不在乎这些,他是个死脑筋,跟定了苍玦,便一心一意。
也正是因此,苍玦素来很信任他。
“眼下龙族事多,天界又要办蟠桃宴。天帝有意邀请凤君南栖,便特意给我一份请帖,想让我去亲邀南栖。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不是不知道。”苍玦本想亲自前去,可龙族偏偏因龙妃之死、荀叶失踪之事,绊住了他。
其实族中的态度,苍玦不是不明白。有长老怀疑是他杀了龙妃,故意放走了荀叶。
这几年,苍玦在龙族内权势过大,族中长老确有对他不满的,但都不敢反抗半分。今朝被他们逮着一个机会,便如猛虎扑兔,哪肯松口。
苍玦这些天里,除了处理天界事宜,是一步都离开不得的,就连琅奕阁都数日未归。
“鸢生,你替我将请帖送过去。若他问起什么,便说天界蟠桃宴……我等他。”他有千言万语,往前不说,今朝却是迫不及待地要讲与南栖听。龙族事发,他想见南栖,唯有这场蟠桃宴有机会。
苍玦走近鸢生一步:“另外,你去人间贺生府邸一趟,问他要两样东西。”苍玦侧身,递给鸢生一颗珠子,让他藏在袖间,他在鸢生耳边低语一句,“务必小心。”
婆娑河是凤凰领地,自古以来,若无凤凰与麒麟引渡,外人都不可进出婆娑河。
它有弱水相护,片叶不浮。
择儿体内有凤凰血脉,虽是条小龙,但也不至于飞不出这婆娑河。这景象奇特,千万年来第一次,婆娑河之上居然有一条长着腮红的小黑龙飞过,他卖力地离开了这片世外之地,想要去寻一位土地仙。
此时恰逢鸢生趁着月升之际,前来送帖。他差遣一只麒麟进去通报,不过多时就见到了出来迎客的莺莺。今时她骑着一头巨大的黑麒麟,眉目清冷,丝毫不输天界女君的气势。
鸢生曾在贺生寿宴上与莺莺有过一面之缘。
自然,莺莺也记得他:“阁下是龙君身边的人。”
“正是。”鸢生话不多说,将手中的请帖递上,“天界下月有蟠桃宴,天帝特差我送此请帖于凤君。”
莺莺接过请帖,微微作揖,她是个明事理的人:“阁下可还有别的话要传达于凤君?”
“下月,龙君望在蟠桃宴中与凤君一会。”
莺莺皱眉,心想着这龙君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她拿着请帖消匿于婆娑河的浓雾之中。麒麟是踏月神兽,它所过之处,皆是祥云。
草丛中躲着的择儿看得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见麒麟踏月。
但他来不及惊叹,便急匆匆地跟着鸢生一路去往了人间。鸢生脚程飞快,择儿险些跟丢几次,好在他是条小黑龙,学会了飞行术,便横冲直撞地赶了一回路。
直到他一脑袋撞到鸢生的腿上,他才猛然清楚,自己是被发现了。
“你是何物?”鸢生态度冷淡,没把择儿当一回事儿。
择儿捂着脑袋喊疼,也得不来鸢生的一点怜悯。他红着眼眶坐在地上,一时情急,并没有变回人形,黑乎乎的脑袋一抬,两颊腮红着实亮眼。
鸢生这才细看,惊愕道:“你是一条黑龙?可你怎么、怎么……”
怎么长了两片腮红,实在是令人诧异。
如今世间唯剩下苍玦一条黑龙,鸢生没见过第二条,今日见到了,也不敢确认。
且这条黑龙生得小巧,看起来年纪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吃痛的择儿低头蹭了蹭自己的爪子,尽力地想遮住自己的两片腮红。但红色的凤鳞太过显眼,已被鸢生收入眼底。择儿解释道:“我方才听莺莺说,你是龙君身边的人。那你现在是要去天上了吗?”
鸢生不能同他讲太多。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我给你小鱼干做交换。”小黑龙见他犹豫了,便从自己背上背着的小包裹里抓出三条大一些的鱼干,“我到了天上后,再给你三条。我本来是想去土地仙那问问怎么去天界的,恰好就碰到你了,哥哥,你帮帮我行不行?”
鸢生:“……”
择儿抿了抿唇,以为是鸢生不喜欢小鱼干,便从包裹里摸出几只虾干:“我也有虾干可以给你,不过我觉得它没有小鱼干好吃。”
他是小孩子心性,见着鸢生同莺莺说过话,便放下了戒备心。
“我不要。”鸢生皱眉,半蹲下身来瞧他,“你认得莺莺姑娘,你是妖界的?”但仔细一看,这孩子身上并未有妖气,倒是仙气颇满。
“我不是。”择儿考虑一番,不确定地说,“我可能是个小神仙,因为我爹爹和父君都是神仙。”
鸢生实在是不懂如何和小孩交谈,但这小孩说话的语气,总让他想到当年初见南栖时的情景。那一日,他也是这般和南栖交谈,然后他们去了贺生的府邸,参加了他的寿宴。
今朝,择儿便被鸢生抱在手里,一同去了贺生的府邸。
“你说你爹爹是南栖,你父君是苍……龙君?”鸢生再三询问,唯恐被这孩子哄骗了,“你可是当真的?”
他怀里的小黑龙嚼着一条小鱼干,神态自如:“是啊。”
……
而倒霉如贺生,几日前便接到龙君密侍送来的书信,说是龙君有事要寻他取一物,贺生便从早等到晚,也不见有人过来。
这会儿刚沐浴了躺下,就被外头的家丁给喊醒了。
他推了一把床榻上还在呼呼大睡的北安王爷:“起开!”数年时间过去,北安小王爷如今也成了北安大王爷,他侧过身不耐道:“何事大半夜的还让人不得清闲?”这光景饶是谁看到都要啧一声,堂堂一介元华仙君,竟然在人间与皇家子弟纠缠到了一处。
这缘分起得不好,贺生自己也知道。
他索性踹了北安王爷的屁股一脚,北安王爷顿时痛得起身,下意识地瞪着贺生。可一瞧贺生那高冷的模样,他就软了语气:“好好,我起开,起开。”
“要是耽搁了,让天界知道你和我的事情,你我都没好果子吃。”贺生突然这般说,起身穿衣。
“哼,你们天界管的闲事真多。”北安王爷赌气躺下,不再搭理贺生。
贺生没心思哄他,一双脚落地就没停歇过。他去到会客厅时,鸢生怀里的小黑龙已经睡着了,呼气吹着两根龙须,懒洋洋地扭了扭身子。
此时,圆月当头,是到了后半夜了。
鸢生躬身:“仙君。”
贺生立马瞧见了鸢生怀里的小黑龙:“这条黑龙长得有趣,我听闻龙君阁中有一位小殿下,这位难不成就是?”
鸢生不知怎么回答,讪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仙君,龙君所要之物可备了?”
“自然。”贺生从袖中取出一物,爽快地给了鸢生,“这折仙棒十记便可打出仙骨,是最毒辣之物。龙君拿去了,可不是要做坏事吧?上头刻了我的字,若是被天帝知晓我外借了它,我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贺生将话说得明白,鸢生再三保证,绝不会因此牵连到他。并且,鸢生一手抱着龙,一手从腰间取出一枚龙玉给他。
还有一物,便是藏在他袖间的一颗透亮珠子,在夜色中,浮光若朝日。
——北海鲛人泪。
“啊呀呀,这、这可是鲛人之物?”贺生出借折仙棒,必然是有要求的,而苍玦正是应了他的要求给了他一枚龙族皇室特有的龙玉。只是贺生没想到,苍玦还让鸢生带来一物。
此物珍贵,便是贺生也是头一次见。
北海鲛人落泪成珠,可惜他们万年前便灭族,一直以来都只存在于书卷中,而他们的眼泪,也成了稀世珍宝。况且,这滴泪珠,透亮无杂物,是鲛人族中的皇室血脉遗留下来的,实在是万分珍贵。
三界内,便连天帝都只有一颗珍藏。
而苍玦几百年前出征远海,意外得此物,今朝拿来赠予贺生,是有一事相求。
“仙君,龙君还想要一物,此物只有仙君可以拿到。”鸢生低语,映着烛火,悄声将东西的名字说出了口。唯见贺生眼底一颤,犹豫了几乎半炷香的工夫,才勉强答应下来。
他望了几眼这颗鲛人泪,沉声道:“我尽力而为。”
话说着,择儿揉着眼睛醒了。
他看到生人,往鸢生怀里躲了躲。
贺生没心思逗他,点了一盏灯,匆匆离开了会客厅。择儿伸长脖子去张望,一个不当心,变回了人形。
这下子,鸢生算是确定了。
这就是苍玦的儿子。
择儿同苍玦,长得十分相似。
今夜漫长,择儿睡饱了便不再贪睡。他时不时地拿出包裹里的小鱼干吃一条,难得乖巧地坐在一间厢房中等人,身旁还站着一个侍女,说是叫罗儿。择儿同她不熟,便没说话,他抱着自己的小包裹,等得无聊了,便轻轻晃着脚丫子。
“要不要先睡一会儿?”罗儿温声问他。
择儿摇头。
桌上的糕饼择儿一块也没动,罗儿便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罗儿递过来的水透着一股子甜香,是放了花蜜的。 择儿嗅了嗅,咽了口唾沫:“这个水,闻着是甜的。”
“这里头放了蜜糖。”罗儿见他愿意开口说话,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择儿。”择儿抿了一口糖水,心里放松了不少,一边盯着手里那玉做的杯子,一边回答,“大名煜择,我爹爹给我取的。姐姐,这个杯子真好看,我从没见过。”
而这个正居中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精致,和婆娑河的简陋全然不同,也同他以前住的长沂峰恰似两面。
罗儿还想问什么,厢房外已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厢房的门“砰——”地开了,苍玦身披夜色,面上似是有冰霜凝结。
择儿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他都顾不上去看苍玦一眼,慌忙地从凳子上下来了,失措地盯着地上的碎杯,一时失语。
罗儿道:“龙君。”
苍玦上前,罗儿和鸢生便退下了。
眼下厢房内,只有苍玦和择儿两人。外头的天色快亮了,择儿这才仰头,望了一眼沉着脸望他的苍玦,有些凶……择儿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择儿后悔了,因为苍玦看上去并不和蔼,他生着一副冷面,同南栖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择儿还打碎了一个玉杯。他悄悄地躲到了桌子后边:“我不小心才摔碎了,改日让我爹爹赔你一个行不行?”
苍玦没有说话。
择儿就弯腰,想去捡起那些碎片赔罪,但还未碰到那些碎片,就被苍玦蹲下身握住了手。
他看着择儿,看到他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说:“你爹爹……是南栖。”不是问句,而是万分肯定的话。
这是一条小黑龙,又长得这般像自己,就好像嘉澜,长得那般像南栖。
择儿被他握着手,慌忙点头:“嗯,爹爹说我和澜儿是双生子。我是哥哥,澜儿是弟弟。”
而下一刻,择儿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苍玦拥住了。父君的拥抱很用力,择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小力地抓紧了苍玦的衣衫:“痛……”
苍玦慌忙松了手:“抱歉……我……”他不知该说什么,便问,“你怎么来我这里了?你爹爹好吗?澜儿好吗?”他嘴笨,甚至不知道该问什么。
“我想看看父君是什么样子,就来了。爹爹和澜儿都好,就是澜儿总生病,但爹爹很照顾他,他就不太难受了。”择儿老老实实地回答,抿着唇,抬眼看苍玦。
“父君……”他小声喊他。
苍玦难得笑了,再次轻轻地抱住了他。
择儿这才安下了心:“父君,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帮我。”
“怎么?”苍玦握着他的手。
择儿转眼变成了一条小黑龙,抬起脸,为难道:“你帮我把腮红弄掉好不好?”
与此同时,婆娑河里的南栖找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