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八年。
溯玖都在婆娑河守护南栖,未在衡水河岸生事了。为此,他也收回了妖界的兵力。少了他的无理取闹,天界近来轻松不少。
众人都以为他是倦了,却不知,他是怕他的阿栖弟弟再出事。八年里,溯玖和灵赭两人轮流守着沉睡的南栖,一刻都不敢松懈。其间,苍玦去妖界找过溯玖询问南栖的下落。溯玖愣是一字未透露,只张狂着说,看你不爽罢了。
他性子素来如此,是苍玦拧不过的。
……
今日南栖醒了,溯玖最想告诉的便是灵赭。
但灵赭为南栖耗费了太多的心脉血,身子骨虚弱不少,这会儿早早地便歇下了。
溯玖为南栖把脉,安心道:“你的魂息已平稳,无大碍了。姥姥今日已经歇息了,待她醒了,我再带你过去。关于以前的一切,你们定有许多话要讲。”
百年恩仇,都将公布于世。
溯玖的话音刚落,推门而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他生的伶俐,见着南栖便像是见着了久别的故人。
“南栖!你终于醒了!”他的感情来的很突然,忽地哭出了声,“当初你离开长沂峰,可吓坏我们了。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去哪找你,就只好在长沂峰等你。可是不凑巧,我偏偏最不机灵,被莺姐姐给抓了回来,还一不小心在婆娑河修成了人形。君上说你始终会回到这里,我就索性在这里安家了。”
他叽里呱啦说一堆,南栖想了好久也不曾想起他是谁。
直到溯玖提醒:“他是长沂峰中的人参精。”
当初只抓到一只,还有两只太机灵,莺莺没有抓到。这只虽愚笨些,却十分听话。除了初成人形后,有些话痨之外,也算是个勤快的孩子。这些年里,他一直跟在灵赭身边照顾她。
南栖一听是长沂峰中的人参精,百感交集。
它们是父君留给他的,也是陪着南栖一同长大的朋友。
小人参精即使化作人形,也永远只有小孩模样。他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南栖,我现在有名字了,叫小璟。”他扑倒南栖怀里,抱着他蹭了蹭,“我好想你啊。”
南栖被他这一抱,稍稍出神,脑海中即刻浮现出了一个八岁大小的孩子。看不清模样,却远远地等着他。南栖由此摸了摸小璟的脑袋,他别过头,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道:“自我涅槃起,已经过去了八年。”
“是。”溯玖应声。
南栖松了手,小璟乖乖站到一旁。唯见南栖用术法换下了一身红衫,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凤族已灭,他不再是太子。他的父君和爹爹也已经死了,南栖转眼身着一身黑色长衫:“我要离开婆娑河一趟。”
“你才刚恢复,是要去何处?”溯玖忙问。
南栖微声道:“去接我的孩子。”
而南栖只去了二个地方找他的孩子。
一为安昭曾经住过的山洞,里面的东西早便空了,想来是搬离了很久。
二为兔子山,安昭的弟弟妹妹门都还记得南栖,便告诉了他,安昭带着孩子去了长沂峰。
多年未归长沂峰,此处早没了屏障。
南栖记得,在他魂飞魄散之际,苍玦毁了长沂峰的屏障。他望着一如既往的山峰,闻着春日阵阵花香,仿佛置身当年。他的思绪没有飘的很远,踏步走了进去。
山林中飞过两只麻雀,都是没有妖缘的。
它们不认识南栖,只觉得南栖身上有一股力量,指引它们追随。
南栖身为凤凰,便是百鸟之王。
麻雀们纷纷前来围观,南栖所过的道路两侧,枝丫上停满了长沂峰中的小麻雀。
啾啾啾。
它们低声议论着,一只只都想靠近南栖。所幸南栖并未摆起架子,他伸手,让一只麻雀停在他的食指上:“你可见过安昭和择儿?”
小麻雀啾啾两声:“见过呀,择儿可是我们山里最调皮的了。”
南栖闻言,揪紧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择儿的调皮,无意是他安好成长最有利的证据。南栖离开了八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长沂峰,却又怕他的择儿过的不好,见着了便会伤心。
现下,听了小麻雀的话,他迫不急地随着它们的指引,来到了一处小溪旁。
不同于他当年,择儿的生活由安昭照料,过的比曾经的南栖舒适多了。
安昭还在此处建了一个小木屋,通风敞亮,院落里种满了春花和梨子树。树干之间挂着几根长线,深浅不一地吊着许多小鱼干。
顺着日光落下,南栖日夜牵挂的择儿便是在这样的朴实的景色中,卷起裤腿,赤着脚,背着一个小竹篓,头也不回地在溪水里摸小鱼。他没有察觉到南栖的到来,专心地摸着一条又一条的小鱼。偶尔,还会翻开石头揪起几只小螃蟹。
这场景一如当年,南栖初到长沂峰的日子。
择儿好好地活着,这般健康。南栖心中打翻了一碗热水,心尖发烫。他几次想开口,都停顿住了。他怕吓到择儿,也怕择儿怪自己消失多年。
他的心中万分惶恐,牵肠挂肚之人就在眼前,却一步都不敢再靠近些。
哐当——
一记石头砸入水中,是一只小麻雀故意的,它想提醒择儿。
择儿也不是好惹的,立马皱着眉回头大喊道:“谁啊!谁干……的……”越说越没底气,因为择儿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择儿自小跟着安昭,不是在兔子山就是在长沂峰。他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从未见过天界的上仙。每日,择儿都是和小妖们玩在一起,哪有接触仙的机会,自然也不认识仙的气息。他警惕地看着南栖,抱紧自己腰侧的小竹篓:“你是谁?”
南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的择儿面容秀气,仿若一个缩小的苍玦,他是长得那般像他的父君。虽容貌还是稚嫩的,却能由此看出来,他身上的的确确流着苍玦一半的血脉。
南栖不知所措,又惊又喜,且又是伤心。
他喃喃:“择儿……”
择儿抿紧了唇,抱着小竹篓再退后一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南栖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朝前走了一步。
半晌,犹豫了。
他若说自己是择儿的爹爹,择儿可会相信?
南栖为难地站在原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衫。此前还威风凛凛的凤族太子,此时此刻完全寸步不前,示弱地望着择儿。
他在择儿面前,是强硬不起来的。这可是他冒死生下的孩子,也是他一生的牵挂。
但择儿到底是择儿,天性开朗,生的又聪明,他很快便想通了。他舒展了自己的眉头,想了想,抓着脑袋,疑惑着问:“你该不会……是我那个爹爹吧?”
自然,安昭回来的很及时。
他惊愕地望着南栖,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安昭一直以来都以为南栖是只小麻雀,今朝一见,他居然成了一只凤凰!
安昭的接受力很高,他很快就在南栖口中理清了事情的缘由。
便连一旁的择儿都听的一愣一愣的,不过择儿年纪小,大多是没有听懂。他只听懂了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可能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只凤凰?
安昭握住南栖的手,差点便喜极而泣。原先安昭还担心过,南栖一只小麻雀离开了苍玦,若要带着择儿这个捣蛋鬼一起生活,必然是会很辛苦。但眼下,南栖是一只尊贵的凤凰,那么择儿往后的日子,也便用不着他操心了。
虽是这般想,可安昭心中也突然落寞几分。以前总想着快点找到南栖,送走择儿这个捣蛋鬼。现在南栖真的来了,他又矫情地舍不得起来。
他养了择儿八年,即便养的着实不上心,却也是有感情的。眼下,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安昭咽了口唾沫,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一鼓作气地拉过择儿的手往南栖手里塞。
“择儿,快喊爹。”安昭推了推择儿的肩膀,催促道,“他真是你爹,择儿,你爹真来了!”
择儿被推得蒙了,小脸紧绷,一个劲地往回躲,最终躲在了安昭身后。他抓紧了安昭的衣衫,耷拉着眉,怯怯地朝南栖看了两眼,一声不吭。他对南栖,生疏的厉害。
安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平时威风的不成样子,今日见着你爹怎么就蔫了?”他再次按到择儿的肩膀时,却被南栖拦住了。
“安昭。”南栖出声,对着他摇了摇头。
八年未见,突然冒出一个爹爹,许是谁都会不适应。
南栖初为人父,也不知道如何与一个孩子相处才是对的。但他知道,此刻,他应该再温和一点,再温柔一些。
孩子的内心稚嫩,似是一片冬日里的雪花。触及掌心的一瞬,便会融化。
他的择儿曾与他那般亲近的相处了七个月,他们相依为命,怎会生疏呢?只不过是这八年的时间砸下的裂缝太过巨大,令两人都恍惚了。
南栖蹲下身,与择儿平视:“择儿,好久不见。”
择儿歪了歪脑袋,毫不留情:“我没见过你。”
南栖却道:“可我见过你,你在我腹中七月之久,是我最亲近的人。”
择儿虽然知道男子不能生子,却自小被安昭教导过,他没有娘亲,他是从爹爹肚子里出来的,所以择儿对此没有什么疑惑。他低着头,指尖在安昭的衣角上画圈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分别了八年,爹爹每一日都在想你。”
择儿一听,更是不懂了,他吸了吸鼻子:“那你为什么不来接我?我都八岁了!”他这一张小嘴,即便是生怯,也不甘下风,能说会道的。这模样,不知是像了谁,也许是像极了当初在凤族的小南栖。
南栖满怀歉意,他想要握住择儿的手。但怕孩子拒绝,便抚了择儿的额头。他的掌心温暖,透着一股晨初露水的甘香。
“爹爹受了伤,昏迷了八年。”
择儿‘啊’了一声:“你受伤了?”原来爹爹是受伤了才不来接他的。
“是。”南栖点头,诚恳道,“所以择儿可以暂且先原谅爹爹吗?”
“唔,可以倒是可以的呀……”择儿很是大气,关心道,“那、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南栖放低了所有的姿态,对着择儿摊开手,“所以,择儿要和爹爹回家吗?爹爹保证,以后再也不离开择儿了。”
听到自己的爹爹这般承诺,说不动心是假的。可择儿望了两眼沉默的安昭,突然想拒绝南栖的请求。
安昭养了择儿八年,最懂这孩子的心思。他故作轻松,抬手拍了择儿的肩膀:“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去游山玩水,不必日日在长沂峰陪着你了。”
他这一句话,巧妙地断了择儿的念想。
不过便是一个孩子,城府哪有他们大人深。择儿是知道安昭不愿养小孩的,他也知道,自己很多时候,都成了安昭的一个绊脚石。
他失落地低下头,下一刻,却被安昭抚住了脑袋:“听话,回你爹爹身边去吧。他才是那个千辛万苦,宁可面对死亡,也要将你带来这尘世的人。”而自己,不过便是中途帮了一把,独占了别人八年的‘亲子’时光的接生人罢了。
择儿万般不愿,却还是乖乖听了话。
他将手放到南栖的掌心中,瞬间,就被南栖握紧了。温暖席卷了他的心灵,择儿觉得南栖的手真的很暖。他怔怔,回头再次看了眼安昭,恋恋不舍地喊了一声:“叔父……”
南栖见此:“安昭,要不你随我一起走吧。我欠你的恩情,也必然是要还的。”
安昭立刻拒绝,甩手道:“我才不去。你们是仙,我是只小妖,往后的路都是不同的,各自活的舒坦即可。再说了,我是自愿帮你,无须你还我什么。”
南栖是安昭为数不多的朋友,安昭待他,便像是待自己的亲人。
不求回报,但求安好。
南栖走时,还带走了长沂峰的两只人参精。
安昭没有送他们,但在走前,他告诉南栖:“择儿的原身一直没有分化,我此前不明白,还以为是仙妖之子才这般。现下想来,应是龙凤之子的缘故。你与苍玦的血统都太过强大,孩子尚且年幼,不能分化出属于自己的原身也不奇怪了。往后,择儿会是龙还是凤,都要看天定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择儿虽然顽皮,但每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时,他就要适应很久。你要多关心他些,别让他害怕了。”到底也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还有……
安昭想到那个早夭的孩子,停顿片刻,见着南栖对择儿满目关怀的模样。他呼了口气,总觉得他们父子刚重聚,他就丢下一个噩耗,使得南栖分心,这难免对择儿不公平。南栖眼下最该做的,是安抚刚回到他身边的择儿。
带着这份私心,安昭对南栖道:“你才和择儿重逢,先适应一下。我、我……”他疙瘩道,“过些时日,你来兔子山找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归程时,南栖怕择儿不适应,便架起了一片云,想同他慢慢地一路赏着风景去往婆娑河。择儿见了,主动往上爬。但他太矮了,很是费力。他也不知道求助南栖,扒拉着那片云就往上蹬腿,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啊!我的屁股!”择儿惊呼,倒也不是疼的,就是想喊一声。
南栖连忙弯腰抱起他,这一举动才吓到了择儿,他下意识地搂住了南栖的脖颈。
两只人参精面面相觑,围在他们脚边发呆。
南栖着急道:“是不是摔疼了?”
择儿一愣,有些不习惯。安昭毕竟不是他的生父,能将他拉扯到八岁,都是放养,哪有今日南栖这般小心翼翼的?择儿顶多是摔到了屁股,疼都还未来得及多喊几声,就受到了呵护。他心中动容,不由自主地将脑袋靠在了南栖肩膀上。
“爹爹。”
“嗯?”
“我不疼,你放我下来吧。”择儿不好意思地说。
南栖想了想,好声问道:“择儿,爹爹想抱着你回去,可以吗?”
“啊?那你这样抱着我,不会累吗?”
“不会。”南栖被他问笑了,“你才八岁,能有多重?”
择儿嘟囔道:“叔父就老不肯抱我,说我长大了,太重了。”
南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爹爹不会累,以后会经常抱着我们择儿,不会再让择儿感到寂寞了。”
“真的吗?”
“真的。”
“是不是因为你是凤凰?”凤凰应是比兔子厉害?比兔子力气大?
南栖否道:“因为我是你爹爹。”
择儿心里暖的像太阳,也好像吃了蜜糖一般,他难为情地揉了揉眼睛,透出微红的两颊。他小声又问:“那……那你以后也会经常陪着我吗?”
南栖笃定道:“会。”
择儿听了,一下子抿起了嘴角。
他想:这个爹爹真的挺好的,他感觉自己开始喜欢这个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