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龙族-贰拾玖

夜色凄凄,暮雨习习。

南栖靠着自己仅剩的修为,费尽了气力,终于回到了离开数年的长沂峰。他望着眼前的凤凰屏障,往前渠弈死去的场景历历在目,眼泪从眼角滑落,无声悲鸣。

他倾身走了进去,屏障如一层水幕,滑过他的肌肤,是微凉的触感。

南栖记得,这是父君给予他最后的保护。

是他辜负了父君……

于此,南栖也不禁感叹,若是当初,他愿意试一试自己还能不能穿过这层屏障,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曲折了。是他自己错失了机会,是他自己太过愚笨。

他失笑,朝前走了一步。

“南栖!”

身后有人唤住了他,是刚从莲辰口中得知了南栖的行踪而来到长沂峰的苍玦。

但莲辰并未告诉他南栖的真实身份。许多东西,算得到却说不得,道破得多了,反倒容易折寿。莲辰如今惜寿,便绝不会让自己冒险。

况且,苍玦伤过溯玖多次,莲辰也是小气了一回。

南栖早知安昭的药粉困不住苍玦多少时间,只是没想到,竟是连子时都撑不过。南栖回过身,伤心绝意,疏远地望着苍玦。

凤凰屏障燃起了凤火,隔开了苍玦。

南栖终于想了起来,苍玦心尖那滴凤凰的心脉血,是自己给的。

……

三百多年前,八岁的南栖与七百多岁的苍玦在凤族的庭院中相遇过。彼时,南栖还是个被藏在凤族中的娇惯小太子。

许多纯血的凤凰在涅槃前都修为平平,为了保护他们,族内会在他们三百二十岁涅槃之前,对外隐藏他们的踪迹。所以,外界只知道凤族有一只纯血的小凤凰做了太子,却不知道这位太子叫什么名字,究竟长的什么样。

便连苍玦也不知道。

那一年,他随玉衡来凤族办公事,无意步入一座庭院,在深水池子中,捞起了一只落汤小凤凰。

那孩子年仅八岁,却生得一副灵气模样,对着陌生的苍玦,他的眉梢居然带着几分神气。世人皆知凤族高贵,族中凤凰也大多不同外界有过多来往。

苍玦无意多留,用自己的术法为小凤凰疗伤,烘干他的衣衫。

不过是个孩子,苍玦面露温色,才刚想离开,便被这只小凤凰执拗地拉住了手,稚气问道:“这位上仙,你叫什么?”

“苍玦。”苍玦淡淡道。

“苍玦上仙。”小南栖作揖,故作成熟,且礼数周全,“你救了我,我要报恩。”

“我不需要。”

“不行不行,我爹爹说了,若得人恩惠,必然要报。”他笑起来,一口小白牙,说着不知是什么的道理,“有来有往,相处方可长久。”

苍玦纳闷,嘴上却笑了,心想这只小凤凰倒是有趣。但他堂堂一介上仙,要一只小凤凰的报恩做什么?他再次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南栖,却不想这只小凤凰执拗,悄悄地在他腰侧的折扇中,留了一滴心脉血。

而这滴心脉血,成了日后他进长沂峰的契机。

原是南栖亲手种下的缘。

原是他亲手种下的……

可如今,南栖伤心欲绝,潜意识中将苍玦心尖的心脉血拒之屏外。

再不许他进来了。

“怎会如此?!”苍玦施法,但不及这屏障的千分之一,“南栖?!你怎么进去的!”这屏障出了问题,它让南栖这一只小麻雀进去了,却让他这个拥有凤凰心脉之血的人难以靠近半步。

仓促间,苍玦在黑夜中,借着一丝月光,看到了南栖浸满血的衣衫,还有他那平坦的小腹。

孩子不见了。

“南栖,你……”

“苍玦。”

南栖打断了他,一步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看苍玦的目光中已经失了往前的温度,面上只露出一个凄凉的笑:“你说得没错,孩子确实是一个死胎。”他勾起嘴角,和初遇时天真的笑容截然不同,“你不要,我也不要了。我将他挖了出来,丢掉了。”

黄粱美梦,这么多年,他做得足够了。

苍玦只感到冷风刮过耳,着实冰凉,透进了身骨血肉中。

失子之痛,并非南栖一人的。

“南栖,你受伤了。你出来,让我看看你好吗?”苍玦的声音慢慢变得平稳,他进不去长沂峰,唯有站在外面看着南栖。他一双眸子微热,万种神情变幻。

“剥腹挖子,如何不伤?”南栖别过脑袋,想起过往种种,故作轻描淡写道。

苍玦站在屏外,聚集了精神,想要破了屏障。

却听南栖轻声道:“当初我吃下凤凰草,不过是想同你有个善果。可为什么,我们会到今日这种地步?”

南栖其实并不是在问苍玦,而是在问自己。有些答案,总也回答不好。他仰头,是雨已经停了,月色洒落在他寂寥的脸上,勾勒出一幅朦胧的画面,好像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一般。

苍玦的心揪紧了:“南栖,你先出来!”

“苍玦,你走吧。”南栖闭上眼,面色映着月光越发地凄冷。

他不想随他回去了。

“南栖,你受伤了。出来,随我回去。”苍玦还在努力地说服南栖,他素来是高高在上的龙君,很少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南栖,听话。”

可惜南栖不为所动,他的心死得厉害。

剥子之痛,记忆复苏之痛,样样痛不欲生。

“回去?”南栖失笑,勾起的嘴角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伤心,抑或是悲愤,“回去继续做你后院中的一只小雀儿?被你宠着爱着,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你不让我知道任何,也不让我参与任何!我只是想和你站在一起而已,可因为这个封印,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什么也做不了!”

命中的一个劫。

他赠了一滴心脉血。

他也违背了父君的意思,离开了长沂峰,注定了他这场苦果。

他是自寻的。

当初东昇将他的一半魂息封印在婆娑河,使得南栖自小天资低微,便也是错误开始的第一步。

“封印?南栖你到底在说什么?”苍玦想要劈开这个屏障,术法凝聚在掌心,“南栖,我答应你,自此之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寂寞。我们、我们离开天界一阵,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南栖一点都不相信,他苦笑:“那你的仙阶、你的夺嫡大业、你的权势,你都不要了吗?”

“……”苍玦说的是离开一阵,回来后,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他也有信心夺回一切。没有不要之说,他也有自己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

谁都有苦楚。

南栖侧过身,失魂落魄道:“苍玦,你可知道,我的求而不得,倒成了一件幸事。”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恢复所有的记忆,甚至可能还会失去涅槃最佳的时机。

听到这样的话语时,苍玦眉心落了一滴雨,今夜的雨断了一刻,又开始了。

南栖的心同这雨一样,沥沥潮湿,生疮腐烂。

苍玦干涩着嗓音,伤心道:“南栖,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想保护你,你……为何不明白?”

“保护?”

蓦地,南栖望向苍玦,抬起手指着他,狠心说道:“因你的这份保护,我错失了见到阿雀最后一面的机会!你将她带走,却将缘由瞒着我,我傻傻地等着,等来的是她的一颗心与内丹。也因你的这份保护,我的孩子才七个月就得心惊胆战,和我一样卑微至极。你说他是死胎,你说你要保我性命,可你最终想要的,不过便是处理掉一个仙妖之子罢了!”再次说起阿雀和孩子,便又呕出一口心头血。南栖曾经不怨的,都在今日翻腾。

南栖捂住心口,只觉得万般空虚刺疼。

而确实,南栖伤得很重。他失了三百年的修为,又强行提前生下了孩子。安昭的术法不精,他小腹上的伤口虽愈合大半,却还不断渗着血。

若不能顺利涅槃,南栖便会死在这里。

但他相信自己的记忆,也相信自己会在今夜涅槃。

南栖不愿再和苍玦多说,也不愿听苍玦的辩解,他转身朝长沂峰内走去。

屏障隔开了他和苍玦,南栖不想让苍玦见到他的涅槃。

可万分不巧的是,安昭来了,抱着一个孩子大声喊道:“南栖!孩子不对劲!你可还有龙鳞?!”他本不想追随南栖而来,但他怀中的择儿突然涨红了脸,哭不出声来,宛若窒息于水中。

择儿未出生时就吸取了南栖三百年的修为,本该完好无事的,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三百年的修为给得太过唐突,他现在有些呼吸困难。

南栖刚走,安昭便遇到了这样的难题。

他不能两个孩子都护不住啊!

安昭见此,就将方才那片龙鳞,从小的那个孩子身上取下,放到了择儿身上。

一片小小的黑色龙鳞,救了择儿的命。

但另一个孩子便渐渐地安静了下去,安昭出了一身虚汗,左右摇摆不定。他探了两个孩子的经脉,发现择儿是水灵经脉,而另一个孩子则是火灵经脉。按理说,这龙鳞属水性,给择儿护体最是合适。

可若安昭将龙鳞给了择儿,那么另一个孩子马上就会奔赴黄泉。

安昭是救不活他的,却也不想他早早地死去。

实属无奈,他将龙鳞用术法掰成两半,一半给择儿,一半给那孱弱的孩子贴身放着,但此计不长久,安昭须在南栖彻底不见踪影前,找到他商量。

毕竟这是南栖的孩子,安昭实在是拿不下主意。

哪知一过来,竟是这等情景。

安昭拿着一件外衫遮裹择儿,严实到未让苍玦瞥见一眼孩子的长相,他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上望着身前的苍玦。

“苍……苍玦?”安昭咽了口唾沫,脑子再不灵光也知道此地久留不得。他扭头看向南栖,看见的是南栖苍白绝望的面孔。安昭心中立刻明白过来,抱着孩子转身就施法跑走。

苍玦拧眉,见到了孩子,他便势必要留下他。苍玦当即便在手中凝聚术法,想要困住安昭。

斜风细雨,冰霜般寒冷。

苍玦周遭凝起水珠,还未挥出,便被南栖嘶哑着声音唤住了:“苍玦!”

术法被断在这一瞬,苍玦回身,只见南栖一个踉跄扑跪在地上,满面惊恐地求他:“稚子无辜!”

他是担心苍玦杀了他的孩子。

苍玦终于明白了南栖所恐慌的,他惊愕于南栖居然会这般想他,也不敢相信南栖真的将孩子生了下来。他僵硬地止住了脚步,齿尖颤抖:“孩子……是活着的?”他深锁眉头,眸子居然溢满了泪水。

若是活着的,他究竟是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眼见南栖心中太过急切,硬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南栖!”苍玦此刻根本没有心力再去管孩子,他施法想将屏障劈开一条裂缝,但渠弈用内丹所化的屏障,绝非常人能破。

南栖残喘着拽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衫,指节发出“咔嚓”的声响。

“苍玦!你放过他——”

月在乌云后露出了一圈低迷的光,伴随着沥沥的细雨,星辰即将降落。

南栖面上的神情,从暗到清晰。

子时到了。

风从湿漉漉的叶片间穿过,被雨水浸透的大地散发泥土的气息,潮湿,黏腻,将人包裹进一片水雾中,随着十二月的风霜结成了冰。

冬日最寒冷的时刻到了,它残忍地断了南栖的念想,在漫漫长夜中化身修罗。

南栖恍惚,不由自主地起身。他站在原地,手中的凤火一点都没有出现。本该涅槃的时刻,他却只能愣怔地望着无尽苍穹。

夜晚变得如此静谧。

南栖没有涅槃。

他的身体,因丢失的修为,因生产的痛苦,开始消散了。

一点一点,逐渐化为灰烬。这画面,像极了当年他的爹爹东昇死去时的场景。

南栖忽然懂了。

涅槃,虽是凤凰重生的必经之路。但若要重生,就必先经历死亡。

一生仅此一次,脱胎换骨,接受凤族仙灵的馈赠。

这场痛,是此生的大彻大悟,他是躲不了的。南栖知道自己命数如此,他只不过是比别的凤凰更艰难些罢了。

他抬头,眼见屏障之外的苍玦举剑,奋力劈向屏障,却被屏障幻化出的火凤凰击伤。苍玦一身白衫,染上淤泥狼狈不堪,他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不断地凝化出术法攻击屏障。

“苍玦……”

南栖喃喃出声,身上的浅色衣衫已经浸满了自己的血。他的面色凄白,一双手瘦可见骨。

他轻轻抬起手,衣袖沉坠,浸满污血。

他不忍苍玦再与父君的屏障苦苦相斗,早知无缘,何必强求。苍玦喜欢的,也不过是那只听话乖巧的麻雀罢了。若这便是他的爱,南栖只觉得走到今朝,他们两人皆是走错了。

“苍玦,红豆……你还记得吗?”

屏障外的苍玦听到这一句,停下了手中的举动。他看着南栖一点点化为飞灰,浑身都在发抖。他上过无数次的战场,见过无数血肉模糊的生死场面,却在今日,怕得要死,像被数万刀剑扎透了肺腑心脏。

“南栖!我求你……我求你,出来!”我要救你。

南栖听了,摇摇头,他能感知到婆娑河中有东西在呼唤他。

他要回婆娑河去了,要去与他另一半的魂息相结合。他会在婆娑河涅槃,会在一个苍玦不知道的地方成为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凤凰。

他的指节蜷曲之隙,是一只锦袋,内里五粒红豆,一粒未少。

此刻锦袋染着他的血,袋口用一根红绳系紧,如一颗被捏紧了的心,再无舒展之意。

月色笼罩下,他抿起唇角,一笑如阳春三月的柳枝新意,宛若当初他为苍玦折春花之际,灿烂、欢快。今朝见了,在苍玦眼中,却是无比地伤情伤意。

“还给你,我不要了。”

锦袋坠入泥地,滚卷红尘。为了这五粒红豆的誓言,他痴缠了数年。

“南栖!”

他们错在相识,相遇,却未能相知。

眼下南栖唯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瞒不过你,但你能不能……不要去找那孩子,当是我求你最后一次。”他的指尖已经失了余温,半截身子早已没了知觉,“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只是襁褓中的幼儿。你放过他,他定然会安分一生,绝不打扰你一次。”

话罢,细雨转为暴雨,冲刷了长沂峰中所有的记忆。

南栖也犹如薄云般,一缕一缕地,湮灭在这场心间未曾停歇过的大雨中。

缘起长沂峰,便在长沂峰中都结束。

苍玦怒声喊着他的名字,一双手的血肉四下飞溅,露出森森白骨,他用了自己一千年的修为,化作一条黑龙直冲天际,撞破了长沂峰这数百年未动的屏障。顷刻间,凤火燃起,屏障碎成了千万粉末。

在凤火中,苍玦满身污秽,跌爬着过去,死死拽住一缕南栖的魂息,却依旧留不住魂飞魄散之人。

这一缕魂息从他的指尖消散,直至消失。

大雨降落的长沂峰中充斥着鸟鸣声,在南栖灰飞烟灭之际,所有鸟雀都飞向同一个地方。它们围绕着南栖四散的魂息,守护它,成为一道新的屏障。

此新生的屏障,名为‘灵雀台’,由成千上万的鸟雀组成,如一只巨大的圆盘,也像是一座雀台。凤凰为众鸟之王,它们的出现,是为了护送南栖的魂息去往婆娑河。

“南栖——”他失了心志,被渠奕的屏障伤的极重。

苍玦不顾一切地想要夺回那些飘散的魂息,灵雀们鸣声震耳,与苍玦展开搏斗。苍玦身有冰霜之力,厮杀了不少鸟雀。却在即将胜利之时,被一只远远赶来的火凤凰用爪子狠狠击退,毫不留情地抓伤了他的背脊。

苍玦从空中落地,摔到地上,呕血不止。

落雨的天际中,那只火凤凰化身溯玖,冷目望着他。溯玖未多说一句话,随着那些消失的魂息,转眼便不见了。苍玦因此失去了夺回南栖魂息的时机。

“溯玖——”他怒吼。

为何?

为何要如此?

那是他抓住南栖魂息的最后机会,为何要如此待他?

苍玦匍匐在地上,崩溃如万山倒塌,他嘶声哭泣,指尖碰到了泥地中的红豆。

他茫然抓起,望着手中的红豆,仰天发出一记悲鸣。

而远在婆娑河中的冰棺突然破裂,其中的魂息逃窜而出,与远方南栖归来的魂息汇集。

凤凰涅槃,天地变色。

凤鸣声盘旋在婆娑河的上方,溯玖从天而降,对着面色深沉的灵赭道:“姥姥,我找回阿栖了。”

灵赭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询问溯玖是如何找到南栖的,她定下心来,看着南栖散乱的魂息:“他的肉身已毁,我们须燃凤火助他涅槃,否则,他会错失最佳的涅槃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