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龙族-贰拾壹

阿雀死了,被挖了内丹和心。

尸体就被抛在琅奕阁的偏巷,一棵光秃的柳树下。

苍玦没有让南栖见到阿雀的尸体,他命小仙将阿雀葬在那棵柳树下。南栖去时,只见到一个小小的土包。

鸢生在周遭放了果饼和几颗甜果子,都是平日里阿雀最爱吃的那些。

罗儿劝了鸢生几句,皆是无用。鸢生自此之后,寡言了许多。

而南栖会因为苍玦哭,也会因为孩子哭,更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哭,可这次,南栖一颗眼泪都没有落。他安静地在土包前站了很久,直到快站不住了,他才将手中的一个果子放在了地上,转身走了。

千梓的屋中,藏着许多不该有的草药。南栖平静地听着芳泽给他解释这些草药的作用,它们都是千梓要害他的证据。

南栖自己也学过一些药理,他知道芳泽没有骗他,但他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该说什么呢?他不知道,言语的能力仿佛丧失了。

肚子里活泼的孩子是假的,在梦中摘果子的阿雀也是假的。

南栖恍恍惚惚地坐着,看朝阳升起,看夕阳落下。

他也不再理会苍玦。

今日诊脉后,他听到厢房外的芳泽在同苍玦说:“他的状况不太好,取子一事,再拖延个几日吧。我替他开个药方子,先调理一下,否则,他那身子骨太遭罪了。”毕竟孩子都七个月大了,南栖瘦得让人心疼,便连不相熟的芳泽都不忍心。

“有劳女君了。”苍玦也是憔悴了不少。

“怀胎七月,死胎已经成熟。你一定要护好他,不要让奸人得逞。”

苍玦颔首:“我明白的。”

“可惜这小麻雀不是凤凰,若是凤凰,他也不会如此受苦了。”芳泽不忍道,“就同我哥哥一样。”

只是她哥哥是未遇良人,南栖身边却有苍玦陪同。

轻轻地,厢房开着的门被南栖关上了。

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此事的交谈,他觉得四周都很吵闹。芳泽自知多言,便先行告辞。苍玦一路送她出去,路上,芳泽想了想,问道:“不知龙君此后要如何?”

“待南栖身子好后,我想与他成婚。”

“成婚?如此的话,龙族的夺嫡,你是要退出?”就芳泽所知,龙族素来对子嗣一事极为看重。

“这几日我曾深思,为何南栖会走到这一步?细细想来,此事错皆在我。是我太过看重权势,其实如今我所拥有的,都是我费尽心思得来的,算不得光明。若我能早点令南栖安心,他也不会步入此等境地。”

苍玦言出肺腑,朝前迈步,已将芳泽送至琅奕阁大门处。

他作揖道:“几日后,我会派人来请女君。”

为南栖剥腹取子,唯有医术高超之人的手法,最让苍玦安心。

院落中,阿雀种的仙树结了不少果子,罗儿将它们都摘取下来,洗净了放在南栖面前,想劝他好歹吃一点。

“公子,要不奴婢去煮点甜汤吧。公子不是最喜欢吃梨子甜汤吗?”

南栖靠在床榻上,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吃不喝已有两日了,也不同人说话。

缓缓地,他盯着罗儿摘来的果子,鲜红色压在他眼前,由浅转深,腐朽皱缩,它在南栖眼中跳动起来,如那日掉在地上的那颗心脏。

扑通——

扑通——

耳边响起阿雀的声音:“南栖——”

“呕——”

蓦地,南栖俯身吐出了一大口酸水,涨红了脖颈,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恐惧的织网掩盖了他的视线,将他包裹,勒出几道血痕。

他惊恐地推开了身前的果子,它们沾着他呕出来的酸水,滚了一地。

苍玦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南栖穿着一身脏衣,在罗儿的搀扶下,跪在地上半日都起不来。

他焦急地摸着地上的灰尘,匆匆地抓住那些滚落的果子,抱在怀里。他的一双眸子红涩,却没有泪水,他咬紧牙关,喉咙中发出呜咽的声响。

他在找何物?

一双手摸尽了空荡荡的地面,他到底在找何物?

是阿雀的一颗心,还是他那早早夭折的可怜孩子?

荒唐至斯……南栖什么都找不到。

苍玦没有说什么,几步上前抱起南栖。苍玦任由南栖颤抖,将他抱紧了,护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南栖依然咬紧牙关,肚子里的孩子踹他,他也不顾。

都是假的……

罗儿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头发凌乱着,她此生从未遇见过此等状况。就在前几日,由她一手带大的小仙千梓叛变了,平日里爱向她撒娇的阿雀死了,而她伺候的龙君身有剧毒,她照顾的南栖失魂落魄。

这偌大的琅奕阁正居,居然变得那么空荡。

耳旁再也没有阿雀的闹腾声了,她竟然是被朝夕相处的千梓杀害的。

罗儿别过头,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

“罗儿,你出去吧。”苍玦示意她去歇息。

“可公子的衣衫该换了。”罗儿捂面,颤抖着肩膀抽泣。

苍玦解开了南栖的外衫带子,南栖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宛如一个乖巧的木偶。

苍玦便道:“你出去吧。”罗儿这才离开,合上了厢房的门。

再无天光,南栖仰头,眼底落了灰,一撮一撮地燃尽扬撒,心中更是落了一场灰色的雪,快要冻死他了。

脱下外衫的他,大着一个圆肚子,像足了一个“异类”。

“南栖,睡一会儿吧。”

南栖看着他,没有说话。

但他很乖地就躺下了,苍玦为他盖了被褥,陪在他身侧,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苍玦合上了窗,灭了烛火。屋内没有点香,苍玦便点了一炷安神香。南栖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多次都没有讨要到南栖与他的互动,便也安生“睡”下了。

夜里静谧得只剩下南栖低低的呼吸声。

他的枕头湿了大半,悲伤无声无息,潮水般溢满了心头,一次次地涨潮,一次次地淹没他。

苍玦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身对他道:“哭出来。”

南栖张了张嘴。

苍玦又道:“哭出来,南栖。”

哭出来就会好些,哭出来就会放下,哭出来……就能找回自己的情绪。这是南栖和阿雀相识以来,第一次面对生死别离。幼年时的记忆,他不记得了,所以今时今日,岁月要给他这一记,让他知道痛在心尖是什么感觉。

是死亦生,生却如溺入混沌般地窒息。

他知道,他的孩子死了。

他也知道,他再也没有阿雀了。

“她很小就跟着我了。”无尽黑夜中,南栖开口,多日未曾说一句话的喉咙干涩,像是咽了一口泥沙,堵在里边,只留了一个细缝让他痛苦地嘶吼,顺着这一点空隙诉苦,“挖心剖丹,该有多痛……”

她一定痛死了。

他的阿雀,一定是痛死了。

南栖捶着自己的胸口,他也要痛死了。

连着两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今朝,绝望击溃了心坝,眼泪与悔恨,翻江倒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香,温柔地包裹着南栖,苍玦接纳了南栖所有的伤心。

他像是哄孩子般,拍着南栖的肩膀,一遍一遍地对他解释道:“小仙与上仙不一样,他们死后可入轮回。我会向地府打点,你与阿雀,今生必再相见。”

南栖听后,哭得像个无措的孩子,他抓着苍玦的手,仿佛是要把这两日的眼泪在今晚都哭出来。

阿雀死时,他没哭出声。

在苍玦说他与阿雀必再相见时,南栖却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

今夜为朔月。

琅奕阁中并不安生,正居中的哭声久久才停止,无人敢说一句话。

映着夜空,一只黑色的蝴蝶穿过了云层,不过多时,便飞到了天界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龙宫。

点着暖香的厢房内,龙妃卸下了发饰,对着铜镜轻点眉梢。

她的侍女莫夕为她梳发:“娘娘,今日点的香您可满意?”她勾了勾嘴角,“是上月进贡的蝶澜香。”

龙妃挑眉,傲慢地撇过眼,指了指窗外。

莫夕放下玉梳,上前领回一只黑蝶。

她捏碎了这只蝴蝶,手中出现一封书信,这是千梓的来信,龙妃捻着手指接过,粗略看了眼。

随后,她笑着说了另一个名字:“雨蝶这颗棋,总算派上了用场。明日起,你便想法子将麻雀妖用凤凰草孕子一事传遍龙族,以及整个天界。”

莫夕却道:“娘娘,奴婢其实不明白,您为何要在当初告诉她黑龙死胎的用法?她可是要救大殿下的。”

“大殿下那个废物,即便功力大涨,也得不了龙族长老的信任。倒是这四殿下,威势较高,再不杀一杀他的威风,可就来不及了。”她用术法烧毁了信笺,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木匣子,里头装着一枚银色的头簪,上面刻着一只断翅的蝶。

龙妃抚过头簪,摸出一只白色的蝴蝶来。她拿出丹药盒里的一颗药丸,让蝴蝶带了出去,飞向远处。

莫夕合上了窗。

龙妃乏困:“雨蝶身为大殿下那个蠢货的生母,脑子自然也好用不到哪里去。用完就处理了吧,免得看着心烦。”

“这不是还有朝峰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莫夕领命,不禁嘲讽道,“当初她差点元神俱毁,是娘娘救了她,将她放在了那个叫千梓的丫头的身体里。她居然还不知好歹地想要帮大殿下扳倒娘娘,着实该杀。”

而真正的千梓,早在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她的身体中,住着的一直都是另一个女人。她名为雨蝶,城府颇深,几千年来受过的苦难也有不少了。

她是蝶族舍弃的公主,如个贡品般献给龙族的礼物,也是龙族大殿下的生母,当年栖身在龙王后宫中的一个没有位份的妃。

三百多年前,雨蝶短暂的仙寿已到,是龙妃拿了丹药为她续了魂魄,放置在了罗儿捡来的一个小丫头身上。

这个名为千梓的小丫头,本也是蝶族的少女,因此与雨蝶气息相通,使得她存活了下来。

从那一日起,她便是活在苍玦身边的一个细作。若想活命,便每年都要问龙妃讨要一颗丹药固魂。

她受制于龙妃,却偏心于自己的儿子。

当然,龙妃并不指望她能为自己做事。龙妃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真正潜伏在苍玦身边,见机坏了苍玦好事的棋子。

再者,雨蝶所用的这具躯壳——千梓,她的亲弟弟朝峰自小受到欺骗,也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手里的一颗愚昧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