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辉万丈,长沂峰浓雾未散。
南栖哭累了,坐在山顶能望见长沂峰最深处的景色,还是那般宁静,与世无争。南栖已经错过了日升的时机,得明日早晨再来了。他拿着一根枝丫,在地上画圈,来来回回写了几个字,又抹掉。
从前,他有许多朋友陪伴。如今,它们都在长沂峰内,他在外,见上一面都难。
说不寂寞是假,但南栖也能理解大家不想离开长沂峰的心情。唯有到了外边,南栖才知世事艰难。便连晚上睡觉时,洞内都会爬进一条毒蛇来,抑或是晒着的小鱼干全被山里的其余兽类偷吃了。果子也不能摘多,会引得山猴子来偷,不仅如此,还会弄乱他的住处。
才回来两天,就遇到了诸多的不顺心。
南栖失落地盯着长沂峰看。
须臾,身侧落了一只小麻雀:“啾。”
南栖正在嚼一个果子,听到这声熟悉的声音,差点噎住。昔日里同他关系最好的麻雀,正衔着一枝碎花往南栖脚边丢,雀声雀语:“长沂峰的铃铛花开了啾。”
“阿雀……”南栖吸鼻子,“你怎么出来了?”
“你跟着泥鳅走了没几日,我就觉得无聊了。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你还丢了羽毛。好气哦。”阿雀啾啾地抱怨,“我好歹在长沂峰吸收灵气一百多年,也该出来历练历练了。说不定,日后还能早日修炼成精。”
南栖感动地盯着它,阿雀往后跳了两步,害羞道:“啊呀,我不是为了你出来的。我是为了历练!”
“嗯嗯!”南栖点头,他捡起地上的铃铛花,放在鼻尖嗅了嗅,“那你要去哪儿历练啊?”
阿雀神气地拍了拍翅膀:“还没想好,不如先和你凑合一阵。”说着傲娇,实则是往南栖身上蹭了蹭,万般想念,小声嘀咕一句,“其实我有点点想你了。”
况且,它这种有意修炼成精的麻雀,早该出来历练了。
长沂峰虽灵气十足,安逸万分,却因为没有磨难,山内所有飞禽走兽都迟迟不能化成人形。整座山内,能化成人形的,也只有南栖了。阿雀听自家麻雀奶奶说过,南栖很小就来了长沂峰,那会儿就是人形了。
阿雀觉得好厉害,就去拜会南栖,想看看这个厉害角色是什么。
谁晓得,那日风大雨大,阿雀给鹰偷袭了。是南栖救了它,给它烤了美味的小鱼干吃。
阿雀想,这是救命恩雀啊!怎么能弃之不理呢?
但比起阿雀和南栖的欢快,贺生府邸中较为吓人的是苍玦的脸色,以及溯玖方才那一句“方才给你解毒的羽毛,自然是那只叫阿啾的麻雀精的”。他捏着手中的锦袋,眼底感慨万分,他阴鸷地扫过屋内站着的两个上仙,冷笑片刻,随后将锦袋小心收好。
其余事情已与他无关,答完苍玦的疑惑后,他并未多说一句,他人的事情他无意多管。
苍玦坐在木椅上,捏紧指节,青筋暴露。他起身,身边适才赶来的玉衡上仙拦住他:“苍玦?”
苍玦回身作揖:“上仙,我要去一趟长沂峰。待明日,我亲自去向天帝复命。”
话罢,苍玦一人如风般消散,前往长沂峰寻人。
玉衡的神情格外严肃,他的眸子里有一种少有的刚直不阿。因此,他看溯玖的时候,是溢满了愤怒的。
可惜如今的溯玖是妖界的魔君,玉衡是天界中天帝的亲信,他们两个一旦动手打个你死我活,不论是谁出了些好歹,都是两界之灾。
溯玖便是知道这点,才幸灾乐祸地迟迟不走。
最后玉衡只道一句:“好自为之。”便速速回了天界。
莺莺说话不喜遮掩,在溯玖身边生气道:“天界的上仙一个个都假清高,有求于人还这般威胁,着实是看不惯。”
溯玖却略有所思:“天界独霸三界多年,早将眸子放在了万物生灵之上。走吧。”
溯玖虽要离开贺府,却是不急的。今日主院格外热闹,溯玖有意去看看。方才踏进主院几步,就听一个洪亮的嗓门在那嚷嚷。
溯玖望过去,不知是何人。莺莺主动问了小厮才知道,这人是如今皇城天子的胞弟,北安王爷。此人自小得宠,胡闹性子早传得皇城众人皆晓,纷纷退避三舍。唯有贺生和他相处融洽,北安王爷自此黏上了贺生。
只见他大摇大摆地黏着贺生,讨好般地打了个响指,便有几个侍卫卖力地抬着一个盖着金色绸缎的东西过来,看样子是一只巨大的鸟笼。随后,侍卫手里拿了一些枯死折断的枝丫过来,放到这东西周遭,围成一个圈。
不知要做些什么。
莺莺耐不住,用术法瞧了瞧,道:“里头是个孩子。”
溯玖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抱肩靠在一方栏杆上看热闹。
只见侍卫拿着棍子在那东西上敲打两下,声音磨得人耳廓发痒。
这才从里头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看样子的确是个孩童的手,细细小小的,骨瘦如柴到令人心疼。那手颤颤巍巍地碰到就近的一根枝丫,握紧,顿时枯枝冒出了绿芽又开出花来。
顷刻间,所有的枯枝都发生了变化,春色四方。
“错过我生辰也罢了,怎么还弄个小花妖来应付我。”贺生一点都不稀罕这“礼物”。
北安王爷急忙道:“这可不是什么花妖,而是凡胎!”
而所谓的“凡胎”仅仅只是人间的说辞罢了,大多都是些身有异能的凡人。人界容不得,便将他们当作异类,拘于逼仄的牢笼中,赠予许多皇城贵族赏玩罢了。
北安王爷且得意道:“凡胎都丑陋到极致,今日我这凡胎可长得不俗。”说着,命人掀开了那金色的锦缎。金丝笼瞬间被一览无余,贺生被他金光闪闪的土气都要熏得晕过去了。这贺礼,他实在是不喜欢。
仔细瞧去,金丝笼里蹲坐着的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脚上戴着沉重的脚链,似是很久未见光一样,他捂着眼睛胆怯地想躲去何处。可不管缩到哪里,这金丝笼都被一览无余。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一双眸子生得着实漂亮。溯玖看着,心下突然一紧。
“君上?”莺莺以为自家君上的旧疾又犯了,正要上前却被溯玖一手挡开。
溯玖淡淡道:“不碍事。”
北安王爷聒噪不休,惹得溯玖频频头疼。
“贺兄你是不知道啊,这凡胎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娘亲,又使得家里的桃花树开了三天三夜才凋谢,那可是大冬天啊!他那父亲愚昧,不知是个好物,就把他卖了!辗转多次,才令小王我有幸花了重金得来。今日,便送给你了!”
他错过了贺生的寿宴,便是为了寻这“物件”给耽搁的。
溯玖不想久留,转身要走。却在此时,怀中的锦袋突然间生了一朵小小的莲花,像是生命似有似无的相连。溯玖胸口发烫,面色惨白,蓦地上前,死死盯住了那个无助的孩子。这动作惊得贺生都吓了一跳,匆忙上前询问溯玖怎么了。
溯玖不答,一挥衣袖,断开了金丝笼的锁链。
“魔君?”
溯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这东西,我要了。”
都说百年一轮回,人世来回,孰多孰少,奈何桥上认得过谁?
可命里应是注定便谁也跑不了。
金丝笼里的孩子,听到溯玖的声音后,畏畏缩缩地抬头,目光终是与溯玖对视。
……
与此同时,长沂峰周边的一座山林里,南栖同阿雀已经开始修炼。
“阿雀,磨炼要从抓鱼开始!”南栖似个过来人般指点阿雀,其实却是个连自己是怎么成人形都不晓得的糊涂蛋。
阿雀扑腾翅膀,紧跟着南栖:“我想抓虫子吃!”
南栖自小不爱吃虫子,拿着树杈去河里捕鱼。阿雀站在南栖肩头为他加油,并抱怨道:“南栖,你一只麻雀为什么不爱吃虫子啊?”
“虫子不好吃。”南栖想起虫子蠕动的身体就浑身打了个战。他爱吃果子和水里游的,最爱吃的还是泥鳅,但他现在已经不吃泥鳅了。
阿雀不知道,瞧见有泥鳅还瞎嚷嚷,结果南栖睹物思人,那模样实在是可怜。
“那条泥鳅回家了吗?”阿雀小声问。
南栖捕鱼落了个空,跌坐在溪水里,水花四溅,摔得屁股生疼,日头晒在他汗淋淋的脑门上。阿雀咂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急地在南栖面前飞了两圈。
南栖抹了额角的汗,手里忽然拽着一条大肥鱼捧起,散落的水花打湿了阿雀的尾羽。阿雀正要惊叫,就见南栖笑得开朗:“对,泥鳅回家了!我也要修仙,然后去天界找他!”
“修仙?”阿雀心想,这幅度也跳跃得太大了,它都还没成精呢,南栖居然已经想着要修仙了。不过阿雀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同南栖一起烤了大肥鱼,想要边吃边聊怎么修仙。
新鲜的肥鱼在炭火中发出嗞嗞的声响,鱼油在表面起着泡泡。
南栖搓搓手,掰下一块来给阿雀吃。
阿雀觉得好吃到晕过去,开心地飞来飞去。
还没飞稳,就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胸膛,然后被一只宽大的手握住了。只见那人纹丝不动地站立着,今朝一袭白衣胜似仙人。墨发有三千,由半弯玉束起。他面目俊朗坚毅,是南栖心心念念的样貌。
南栖手里的烤鱼掉在了地上,阿雀挣扎之余,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叫声。
“苍……苍玦,”南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无误后,他同往日一样拽紧了衣角,瓮声,“你怎么来了?”
他想见苍玦想得睡不着,眼下见到了又生了怯。苍玦来找他,定然是知道他给了羽毛,定然……又是要来责备他多管闲事的。
“南栖。”苍玦应有万语千言,无奈不擅于此。
南栖却生了曲解,觉得既然要挨骂,不如自己先把话说了:“羽毛是我心甘情愿给的,不要你回报什么。长沂峰里素来安生无聊,我都待闷了,早就想出来住了……”怕苍玦不信,南栖走投无路,实在不知还该说什么,索性指了指那条地上的大肥鱼,“外头的鱼都大些,好吃些。”
“南栖……”
“我知道你不要我管,但我这样的小妖,在哪都一样。苍玦,我都想好了。你不肯留我,定是因为我是妖,你是仙。我会在这里好好修炼,如果有一日我成仙了,能不能……能不能来投奔你?”
南栖喋喋不休,打断两次苍玦说话。
阿雀在苍玦手中明显感到了压力,它挣脱无用,啾啾地呼救。南栖见了,以为是苍玦气坏了,慌忙道:“我这种小妖等修炼成仙了,大抵是要好几千年的!也可能一辈子都不行,你先别生气,我不来找你便是!你放开阿雀先……”
语未完,南栖眼前是一抹白影靠近。
阿雀被丢在地上,啾啾啾地控诉,它愤恨仰头,见到的是难得一见的景色。
山林绿树清风,溪水潺潺,光线漏过树影斑驳。时值铃铛花开的季节,清香浮动于青草茂密中,绵延的云聚集在一处,如软绵的絮。苍玦拥着南栖,一手抚过他的脸颊,唇齿温热,缱绻缠绵。
南栖闭紧了嘴,喘不过气来,双眸含着氤氲水汽,却在苍玦沉稳如山川的声线中,张开了嘴。
是以沦陷,是以痴狂。苍玦惊讶于自己的行动,也明白这是自己不想再遮掩隐藏的赤诚。南栖的唇柔软,如春日浸了花蜜的枣。苍玦不喜甜,却在今时今刻欲罢不能。
往日悉数冷漠,在今日统统溃败。
“南栖。”
南栖,南栖。
苍玦唤他的名字,拥紧了怀中已经站不住脚的少年,嗅着他发间的秀色,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不要总打断我说话,我并非是来责备你。而往后,我也不会欺负你。”
南栖愣怔,可说是蒙了,他连脸红都来不及,一切都太突然。恍如昨夜梦境,他指尖抵住自己的唇,想起前几日在贺生府邸看的戏文。
道相思,闻唇语。
明明便是喜欢了。
南栖欢喜,却不敢张扬,他痴痴地伸手,也抱紧了苍玦。素日里,南栖最是聒噪,眼下安然站着,贪恋地嗅着苍玦身上的气息,竟是半分话语都不敢出口。多怕一开口,梦就碎了,何事都不过是午后清风袭过的一帘幽梦。
但苍玦却在他耳边温声道:“往后随我,诸事不定,祸福也未可知。即便如此,你还愿与我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