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间-伍

午时三刻,苍玦被南栖用粽叶扎的小兜带去了另一个山洞。

崇山峻岭,路途坎坷。

因上方浮有瘴气,南栖不好化作麻雀飞行,只能步行。他跌了两跤,将泥鳅压在身下三次,才一路颠簸地走到了那处不显眼的山洞中。

长沂峰空气清新,可此处的洞穴内外满是瘴气,剧毒无比。

苍玦开了眼界,长沂峰的深山之中,居然还有这等地方。若被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大殿下知道,还不知道又能用这些瘴气制出多少困仙的毒来。

“进去看看,记得屏息。”苍玦道。

“等等。”

南栖转身,熟门熟路地攀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这棵树的叶子长得奇特,像萎靡蜷缩的虫子。南栖摘了几片放在掌心揉碎了,搓成两颗球,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又往泥鳅嘴里塞一颗。

他搓得太大,差点没把苍玦噎住。

南栖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味道不好,惹得他皱眉:“吃这个,不中毒。”

苍玦认得这个叶子,它被记载在天界药理书的《万物生》中,名为百味叶,生得恐怖,像死去的虫子,却能抗瘴气。

吃下后,一个时辰内,瘴气影响不到本体。

苍玦不禁问道:“你如何认得这个?”

南栖笑道:“小人参精告诉我的。”

“他们很照顾你。”苍玦如是说。

南栖轻点下巴:“嗯,很照顾。”说完,笑着补充道,“以后,我也照顾你。”

山洞常年被瘴气覆盖,毫无生息,其中却弥漫着一股肉类腐烂多年的味道,生冷刺鼻,气味被困在山洞中出不去,久积成瘴,实在令人作呕。

南栖用自己微弱的修为施法,在掌心点了一把火照明。

外头是春日明媚,瘴气之中,则是寒意刺骨。

南栖怕冷,瑟缩着脖子往前走,不禁打了个喷嚏。他问苍玦:“你冷吗?”

“不冷。”

南栖转过了不少弯,墙壁上还残留着颇多抓痕,想来是有什么巨物在这儿折腾过一阵。苍玦让南栖单手捧着他,靠近看了看。泥鳅那黑咕隆咚的小眼睛一丝都不放过地盯着抓痕看了许久,只能确定是鸟类的。

要说是什么鸟,那也许真是凤凰的。

南栖凑近了,问:“你眼睛这么小,看得清吗?”

苍玦:“……”

沿着道路一直走,到最里边,苍玦这才见到了南栖所说的凤凰。

与其说是凤凰,不如说是一具巨大的鸟类尸骨。瘴气已将它的血肉吞噬干净,唯留下白骨森森,阴凉落寞。

“走近些。”苍玦吩咐道。

南栖有些害怕,不愿走近,可又不想让苍玦不高兴,便往前再蹭了两步。

苍玦终于看清这具荒骨,配合外头的抓痕分析,确是只凤凰。且看来,它在死前,经历过一场生不如死的折磨。

而凤凰属于天界神族,不论长幼,都居有仙位。因此,凤凰若仙逝,必然会随风化作一缕轻云消散,不会和凡世的鸟类一般留下遗骨。

除非他在死前,便将自己的内丹取出,施以血咒,献祭自己的仙身,将自己彻底变成凡胎肉骨。

苍玦蓦地想起长沂峰的生死障,猜想后,笃定几分。

若生死障真是眼前这只死去的凤凰搭起的,那苍玦能进来,也就不奇怪了。

皆因三百多年前,在凤凰一族还未灭族之际,他曾救过一只年幼落水的小凤凰。那只小凤凰不知该如何报恩,便给了苍玦一滴自己心脉中的凤凰血。

凤凰乃天界神族,比他们龙族高出一等。于此,凤凰的一滴心脉血,是何其珍贵。

苍玦本无意收下,却发现小凤凰偷偷地将它留在了自己的折扇中。苍玦便将它放入自己的心脉中,小心呵护起来,想着有朝一日再见,便还与那只小凤凰。

却不想,一年后,远在战场的他接到了凤凰灭族的消息。

凤凰族中起了叛乱,凤火一连烧了足足三日,无人敢进。死的死,伤的伤,一场战役下来,善恶皆同归于尽。

此后历经三百年,那滴凤凰血与他的心脉融合。

今朝,苍玦因这滴凤凰血免去了被屏障灭杀的可能,也算是那只小凤凰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再者,凤凰一族所立的屏障都是相通的,族内人、物,一概不受限制。

南栖能在长沂峰来去自如,定然也是因为他把这只凤凰的一片羽毛贴身带着。凤羽珍贵,绝不轻易掉落。这只凤凰在临死前,定是遭受了极大的苦楚与绝望。

一切疑问豁然开朗,苍玦却忽然想起了当年的那只小凤凰,思绪陷入过往,不作声起来。

南栖以为他是被瘴气熏得难受了,关心道:“你不舒服吗?”

“没有。”

“那怎么了?你芝麻点大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苍玦:“……”

苍玦沉声:“回去吧。”

南栖说话越来越顺畅了:“好,你若是不舒服,要和我说哦。”

毕竟在南栖眼里,他可是一条比自己修为还低的小妖,连个人形都没有。即使吃了百味叶,也有可能被瘴气所伤。

南栖不敢多留,想带他赶紧朝外走。手里那把施法变出来的明火,缓缓地变得幽暗,如残烛晃影。

瘴气越来越浓了。

不承想,南栖还未动步子,脚边不知何时攀上了一只硕大的毒蜈蚣,将他的小腿紧紧缠住。南栖心惊,吓到腿软,忙不迭地靠倒在石壁上。

苍玦已被他放回粽叶兜里,看不到他脚上的情形,只疑惑道:“怎么了?”

南栖咽了口唾沫,心里顿时冒出一百种逃脱的办法,但每一种都行不通,他甩不开这蜈蚣。他悄悄地灭了掌心的火光,纹丝不动。

蜈蚣的百足钩抓着他的小腿,他的双腿便像圈着一条荆棘,传来绵密的刺痛。恰如死亡悄声靠近,寒冷的恐惧迈着步子纷至沓来。

南栖直冒冷汗,根本无暇回苍玦的话。

他便是麻雀,也吃不了这般大的蜈蚣。况且这蜈蚣常年在瘴气中生活,又吃过凤凰的腐肉,早成了精,毒辣得很。

南栖脸色惨白,丝毫不敢动弹。

他小声哀求:“别、别吃我……”

苍玦听了,心知不对,施法拂开粽叶的遮掩,才瞧见那条嚣张的蜈蚣。

而缠着南栖脚的蜈蚣是听得懂的,但它舞动着自己的百足,兴致高昂,早惦记上了亲自送上门来的小麻雀。且不说这个,便是连小麻雀带来的泥鳅,也像是可口的样子。

蜈蚣多年没吃上一顿大餐,今日一来便来了两个。

它挥舞着爪牙,发出吱吱的声音。

南栖本是吓坏了,寸步不敢挪,在发现蜈蚣的目光瞄准了自己粽叶兜里的泥鳅时,彻底心慌了。但他还是双手捂住了粽叶兜,拿着贴到自己嘴边,颤着声安抚:“泥鳅,没事,别怕……”

“南栖,松手。”

南栖摇摇头,坚持道:“我照顾你,我护着你。”

但他的声音在抖,微微的,似是要落下一连串的晨露。

苍玦愣怔,听着这道声音的耳朵都开始发麻。这句谁也没和他说过的话,听得他耳根发烫,微痒,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想,我如何会要你护着?

他也想,你如何脑袋这般不好使?

可真真切切地,苍玦觉得新奇。

……

而南栖咬牙,在胆怯中生了一点勇气。

方才还死死贴着洞壁的他,眼下飞快地朝外疾步跑起来,巴不得下一步就到了洞外。

蜈蚣被他突然的动作给激怒了,到嘴的猎物也决不能这般跑了。它猛然间一口咬在南栖小腿上,锋利的牙生生刺破了他的皮肉,毒液顺着它的利齿渗入南栖的血肉中。

南栖却没停下步子,不顾蜈蚣凶猛地啃咬,忍着痛,愣是一声没吭地跑到了洞穴外头。

这蜈蚣是生在瘴气中的,离了瘴气就同鱼儿离开了水一般,撑不了多久。它为了活命,是断然不会离开瘴气的。

南栖面色淡如枝头白色的花骨头,双唇已露出微紫色,他实在是跑不动了。

粽叶兜里的苍玦急唤他的名字,却出不来。

连同着粽叶,他被南栖紧紧捏在手里,那力度,几乎要将他捏碎。苍玦若强行出来,必然会伤到南栖。他不知南栖如何了,只能唤他松手。

顷刻间,苍玦只觉得自己被南栖从粽叶中拽出,用力地丢到了瘴气外头。

“你快逃……”

别管我。

话未说完,南栖两眼一黑,双膝重重跪倒在泥地上,小腿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南栖心想:后半句不说也罢,小泥鳅这么弱,怎么管他呢?

只是没想到,他在长沂峰快活了三百年,最后竟是死在这只猖狂的蜈蚣口中。

他是如此想着,闭上了眼,却没看到转眼化身为人形的苍玦在看到他这副惨状后,眸中是如何愤怒。

像是要燃起一把熊熊之火,势必要断了那蜈蚣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