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修罗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 苏礼撑着脑袋,看角落一隅处唯一的光亮。

那儿摆着个用作观赏的鱼缸,间或有金鱼欢快地摆动尾巴, 荡出层层涟漪,水后透出慵懒寡淡的暖黄色灯光。

她已经适应了黑暗, 能将程懿看个大概, 但她并没有这样做, 只有余光绰约描摹出男人的侧颜轮廓。

他好像在思考,或是沉思。

有没有骗过她这个问题, 真的很难回答吗?

“哎——不好意思!店里灯的开关太多了,当时为了省事都没记下来,累得我找了大半天。”路锦噗通一声推门而入,打破凝固的气氛,“怎么都坐着不动, 玩儿啊!”

与此同时, 男人似是正好开了口, 但路锦声音的覆盖面太广,程懿音色偏低, 苏礼没听清他说的那句话,甚至都分辨不出他是否真的有回复。

无所谓,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苏礼耸了耸肩,回路锦:“你不在都不知道怎么走进度了。”

路锦挠了挠脖颈,在流程单上看了好几眼,开始按照感觉随意安排最适合的部分:

“那就抽卡吧,根据卡上的问题进行回复。”

……

玩了几局桌游, 又吃过晚饭,时间逼近宿舍的门禁时间, 苏礼启程回去。

“我送你。”程懿说。

一路无言,霓虹灯穿梭在如织的车流中,在车内投下时明时暗的光影。

他好像有点烦躁,按了两次喇叭。

车速在快抵达学生公寓时有明显的放慢,苏礼摇下车窗,感受熟悉的夜风:“不用进去,停在正门口就行,谢谢。”

感受着再度退回到疏离的距离感,程懿心下思绪复杂,但仍是沉声道:“嗯。”

下车之后苏礼买了杯炒酸奶,边吃边踱步,像在散心。

放空状态下的思维活泛,她想着想着就回忆起了桌游店,某些片段着了魔似的来回闪现,她想,如果金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而人的大脑也一样,或许能算得上好事?

学生公寓的路年岁已久,偶尔会有松动翘起的地砖,苏礼想得入迷,忽然一脚踩歪,地砖蓦地倾斜塌陷,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被温热有力的手掌托住身体。

男人的手心宽大干燥,单手就能握住她的小臂,力道和随之而来的熟稔气息像极了之前的某次,她也是以类似的姿势差点摔到他怀里——好像还弄掉了耳钉。

苏礼意外地侧头,毫不意外地看到程懿放大的五官线条。

“你跟过来干嘛?”

“散步。”他云淡风轻地放手,再风轻云淡地抬眼,“晚上吃多了。”

苏礼:“只是今晚吃多了吗?”

程懿:?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暗示他天天吃饱了饭没事干。

她笑笑,说:“你散吧,我到楼下了,先上去……”

还没来得及完成一个干脆利落的转身,忽然听到他喊:“苏礼。”

她回头,脚步没停:“怎么了?”

有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混合着不远处篮球落地的砰砰声响,少年们嬉笑怒骂,却全部沦为背景音。

“没骗过你。”他忽然说。

足下步伐虚晃一拍,苏礼停下脚步。

“怎么忽然说这个,”她有些好笑地看向他,“桌游已经结束了。”

他点头,说:“但我们还没有。”

宛如下楼时毫无预兆地踩空,她蓦地怔住。

男人神色认真,不像是信口胡言。

她对这样的场景有些招架不来,半晌才玩笑地回:“万一我只是问你的人物角色呢?”

“那也没关系,”他好像对这一刻付出了无限的耐心,娓娓道来,“不管你在问什么——”

“从来都没骗过你,以后也一样。”

朦胧的路灯接触不良,摩斯电码似的乱闪,有只猫身形敏捷地钻进树丛,捣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虽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乎那个问题,但冥冥中他能感觉到,假如没有正面回复,也许往后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劳。

——无论如何,他必须给她立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回复。

终于终于,少女在逆光处轻轻浅浅地笑开,对他说:

“知道啦,你回去吧。”

///

毕业临近,课程纷纷进入收尾阶段,生活节奏也忙碌了起来。

拍毕业证照片的时间定在一大早,苏礼忙得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等拍完后才匆匆拉着陶竹去五楼填肚子。

刚走进咖啡厅,现烤华夫饼的香气钻入鼻腔,她点了个套餐,并补充道:“我的柠乐要多加冰块。”

话音甫落,身后就插入一道略沙的磁沉嗓音:“女孩子少喝冰的。”

她脑中冒出个名字,难以置信又震撼地回头,果真看到了程懿。

男人还是一贯的正装西服,穿得却不规矩,领口敞开,领带微微拉下稍许,露出一小截锁骨。

苏礼大概花了五秒分辨他并不是P在背景墙上的:“你怎么到我们学校来了?”

他早就想好了对策,从容道:“校企合作。”

校企合作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听不过去的何秘书默默吐槽:“明明是弄错了以为今天拍毕业照,结果来了才知道只是拍证件,准备的花也——”

话还没说完,从Boss眼中读出“开除警告”四个大字,何栋迅速转头,朝苏礼真诚地笑了笑:“对的,来这里谈工作。”

苏礼取了餐,看四下没有空位,便坐到了程懿旁边,男人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

看来昨天那句果然有用,他力挽狂澜,将二人的关系拉了回来。

苏礼哪有空关注男人的心理活动,一边吃一边和陶竹聊天,好不容易歇了会儿,晃晃杯子里的冰块,听到右侧的男人再度开口:“现在才吃早餐?”

程懿:“早上的最佳饮食时间是八点前,长时间不吃容易胃结石。”

铺垫到了这里,他正准备不动声色地绕到重点,接一句“以后我路过你们学校的话可以带你出来吃”,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苏礼就已经耸了耸肩。

少女叼着根吸管,百无聊赖地问:“像你们这个年纪的都特别喜欢唠叨吗?”

程懿一口血硬生生哽在胸口:……???

“可乐不能加冰,早餐要八点前吃,”她细数,“是不是最好来个晨跑,晚餐后要散步?”

男人暂且压下心中那份阴翳,感觉这也不失为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方法:“能晨跑和散步也可……”

她点了点头:“我爸每天就是这么说我的。”

程懿:“……”

说话间,忽然有女生小跑着冲过来,虽然咖啡厅不过这么大点地儿,但她硬是跑出了股横冲直撞不顾一切的勇气。

女生面向程懿,脸颊红红:“学长,能、能问下你有女朋友了吗?”

男人放下手中的杯子,悠然抬眼,却道:“我毕业很久了。”

苏礼心想人家的重点是叫你学长吗?直男都是这样凭本事单身的?

女生也愣了愣,旋即,在他的注视下,脸更红了。

“居、居然毕业很久了吗,看起来还是像学长一样,因为太、太年轻了我才……不好意思啊……”

苏礼身后的一对闺蜜也开始窃窃私语了:“我早说让你上了吧,你还说怕毕业就分手,人家压根都不是学校的!”

似是终于得到了需要的回答,男人漫不经意地挑了挑眉,转向苏礼。

苏礼起先并没意识到,半晌才领悟他的意图。

她迅速从沙发上站起,对那女生说:“那你过来坐吧,我先走啦。”

程懿:?

发现男人的目光透露出迷惑,苏礼心想难道这还不对吗,于是又回头询问方才后面关注程懿的那对:“还多个位置,要不你也来?”

……

走出咖啡厅后,苏礼一身轻松,正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儿站着等电梯呢,忽然感觉头顶覆盖下了一道气压。

那气压仿若冬日的乌云,沉得人透不过气。

定睛一看,果然又是程懿。

苏礼莫名其妙:“你怎么又出来了?不是在里面聊天吗?我都给你制造机会了!”

男人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是那意思吗?”

她眉心微拢:“那不然呢?”

“我那是——”男人停顿许久,还是没能说出口,“算了,电梯来了。”

等电梯的人还挺多,大家按顺序进入,等苏礼最后进去时,人已经快要满了。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她茅塞顿开,忽地扭头望向程懿:“哦,你是想让我夸你勇猛年轻是吧!”

程懿:“……”

一切尽在不言中,苏礼撇了撇唇,正想说点什么,外面却骤然伸进来一只手,挡住了电梯门。

“是,老师,我知——”单笛半个身子都挤了进来,抬头看到苏礼时怔了怔,这才捂住听筒朝那边道,“不说了老师,我碰到苏礼了。”

短短几句话,却让电梯内的学生们都嗅到了火药味,大家齐齐安静下来,男人也蹙了蹙眉。

苏礼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立刻收回了视线。

但小三就是喜欢在大庭广众下发功,单笛扬起她高贵的头颅,朝苏礼道:“你知道今天下午是我们学校推送去《巅峰衣橱》的终选吧?你也知道终选意味着什么吧?”

苏礼连眼睑都懒得抬,低头搅着可乐,被鲜柠檬酸了一下。

单笛看她这幅满不在意的样子就火大,磨了磨牙,但也只能忍下:“说实话,后来好几个老师找过我。”

意思是苏礼外形条件好,谈吐大方有气质,学校没有比她更适合上电视的人选。

当然,这话单笛是不会说的,她说完上句就哼了声,没看见角落里的程懿,只是扫过电梯里不少期待吃瓜的眼神,说出那句酝酿了许久,颇有气度又不乏权力压制的句子:

“如果你坦白之前消失一个月以及那个月不联络博简的原因,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带你去参赛。”

“毕竟你的设计也没那么不堪入眼。”

说实话,苏礼是第一次见这么自豪的小三,骄傲得好像昨天在奥运会上拿了八个金牌。

欣赏着单笛举手投足间透出的优越感,苏礼终于眨了下眼睛,而后启唇,在单笛的等待中徐徐开口:“体重超了。”

单笛抱臂的手僵了下:“……什么?”

苏礼努了努嘴,抬头示意她仔细听:“你体重超标,电梯门合不上了。”

血液猛地上涌,单笛机械地打开外部听觉,这才发现有“滴、滴、滴”的刺耳声响一直回荡在上空,甚至连走廊都听得见。

对模特来说,这种事无异于当场处刑,单笛顿觉尴尬丢人,猛地收回腿,苏礼像是有准确预判般,在她退出电梯门的那一刻轻巧地按了关门键。

单笛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直到电梯下了一层,苏礼才听到她气急败坏的尖叫,像能穿透墙壁:“苏礼你有病吧!!你才体重超标你全家都超标!!”

她叫得太像当场杀鸡,为主动挑衅的剧情画上了一个圆满的问号,电梯里有人捂嘴憋笑,声音从鼻腔里一抖一抖地漏出。

“她才神经吧,”陶竹也无语了,“她们这种小三玩家是不是还觉着自己无私奉献的爱情特别伟大?”

终于出了电梯,苏礼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问陶竹:“你知道对付表演型人格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无视她的表演?”

苏礼摇了摇头,眼帘垂下敲出一个甜美向wink。

“是把她剧本烧了。”

“哈哈哈哈哈你好毒喔!”

前面的少女们笑声清脆,但紧随其后的程懿,眉头却始终紧锁。

他同何栋低声道:“电梯里说的事你去查一下,顺便解决。”

“好,”何栋说,“好像是一个什么比赛,那个女的当场没给苏小姐台阶下……”

苏礼倒没受影响,步伐挺轻快,也并不知道终试的地点就在一楼。

就在她经过某个窗口时,忽然被奔出来的老师喊住:“苏礼!”

她扫了一眼教室,这才发现什么:“怎么了老师?”

“关于上次的事情,你进来下,我有话要说。”

苏礼进了教室之后,老师从黑色袋子里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

“上次大家好像都很好奇,为什么苏礼没有进二选。我特意去了解了这事,还调了监控。”

“是快递员把东西放在门房窗台,那天赶上下雨,快递全部被淋湿,单号姓名看不清,里面的设计纸也烂掉了,当然就没法评分。”

本来有幸入围初选的学生就不多,大家画完之后统一填上报名表,直接邮寄到了主办方那里,大批量快递自然会分到不同的快递员,也会有不同的配送时间,只能说苏礼那个是快递员疏忽,天公又不作美。

说话间,老师扫开一片区域,竟然又拿出了一份报名表和绘图纸:“主办方了解了情况,觉得可以……”

话没说完,底下立刻有人小声嘀咕:“再给一次机会,还能这样?”

“你们不觉得这种意外情况对她也不公平吗?”

那人大概是怕苏礼一来大家都要靠边站,还是不服:“那也只能算她自己倒霉啊……”

苏礼也笑:“算了,没必要。”

“我不一定要让你比,你先来,老师只是想看看你的成品,当时没有来得及,觉得这个主题你肯定很会发挥。”老师招手,“再说了,现在全院都在传你不会画,你愿意听这种谣言吗?”

果然,这一开口就是老江湖,把她的命脉拿捏得死死的。

苏礼叹了声,“但我什么都没带,也没准备。”

“我这有。”

老师面向台下,“正常的比赛是三小时,这次我只给她四十分钟还原自己的作品,并不算宽裕,也不存在刻意放水一说。”

苏礼毫无准备,设计其实也是灵感产物,过了这么些天,自己原稿的细节如何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况且现在手边都不是自己惯用的工具,绘制人体及描边上色都需要时间,还得思考。

老师也没料到“补考”会在这,没有多余的位置,只能把讲台边一个放展示台的桌子腾给她。

数码展示台本来就是给老师放大教材用的,苏礼刚画了两笔,卷面就准确地被扫描传送到了投影仪里,投到教室的多媒体屏幕上。

塑造人体线条是急不得的活儿,所有的设计都是围绕它进行,一旦比例不对就彻底失败,所以大家都会将它描摹到最精准。

但苏礼的笔仿佛拥有自己的想法,三两步就勾出了匀称流畅的形态,甚至没个眨眼的功夫,她连衣服的线稿都已经画好了,拿出勾线笔开始描边。

底下的人本来都在画自己的,后来却也慢慢被她吸引,一动不动地紧盯屏幕,惊诧地看着她上色:

“卧槽这手!!吃了德芙吗!!!”

“这也太丝滑了……”

“纱质和皮质都通过不同笔触和力度表现得太好了,细节也好到位啊。”

“妈耶,昨晚还在骂她白占资源的我脸有点疼。”

二十五分钟,苏礼画完了。

衣服是极难绘制的柔纱质感,肩膀和膝盖部分还有透视,但她不仅将褶皱和质感都画得生动,就连没那么重要的人物面部也绘制得漂亮大方。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握着笔,有点像关不拢口的易拉罐。

就连后门处的程懿都略有停顿,被她某刻的从容自如惊艳了一瞬。

众人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吧,结果苏礼看了眼时间,发现还有十五分钟,又抽了张纸,开始画二选的命题了……

这他妈……

她的节奏不慌不忙,灵感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思路顺畅明晰,一气呵成到甚至根本没有用上橡皮擦。

有人忍不住爆粗口:“这还是一般人类的大脑吗?”

老师在这时候笑眯眯地关了投影仪:“行了,后面的就别看了,自己设计自己的啊!”

最后,苏礼一共用了一个小时,画了一张旧设计一张新设计。

她起身交图的时候底下都在倒吸凉气,明白自己对她的认知到底错得多么离谱。

苏礼交完一出教室,又在林间小路看到熟悉背影。

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呢,她坐这儿考一个小时试,出来还能撞到破口大骂的单笛。

单笛正坐在椅子上跟姐妹吐槽,看起来已经说了几十分钟了。

她径直掠过,耐不住单笛的小姐妹发现了她,开始阴阳怪气地影射道:“居然还没走呢?眼巴巴看人比赛吗?我要是她,我都不好意思路过这儿,看人家不觉得害臊吗,自己什么水平啊?”

苏礼停住脚步,客观回复:“保守来看,是吊打你五千英尺的水平。”

没记错的话,这个为单笛出头的姐妹也是服设系的,连初选都没进,在垃圾里都查无此人。

昨天她之所以没反驳,是因为她也陷在震惊之中,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又被路锦一通电话喊去江湖救急,实在是没机会。

今天正好撞上她有兴致,少女扬起璀璨凛冽的桃花眼,仿佛带着光:“后天去看看终选推送名单,有惊喜送你们。”

苏礼浑然不知程懿没有离开,她以为出电梯后大家就分道扬镳了。

而男人站在楼梯口,将一切尽收眼底。

何秘书再度确认道:“还要我们着手解决吗?”

“不必了。”

男人忽而笑笑:“这些事,好像她自己也能解决得很好。”

///

当天下午,苏礼果然又雷打不动地收到了一捧玫瑰,加一瓶牛奶。

这次她动作够快,刚听到敲门声就迅速跑向门口,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只看到灰色衣角在楼梯口一闪而过。

“你这搞得跟拍警匪片似的,”陶竹帮她解决多出来的牛奶,仰头尝了一大口,“不是吧阿sir,什么时候才能捉到啊。”

苏礼咬了咬下唇,“等明天吧。”

结果次日还没等到六点,她先被老师一通电话喊去了礼堂。

彼时她正在川程,按照自己的图纸做样衣,刚裁出纸样留出缝纫线,还没来得及裁布,就接到消息,说是终选的结果出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大头针,扯起包包就出了门。

不过是等电梯用了两分钟,等出租又用了两分钟,等她再抬头时,程懿的车已经平稳地停在了她面前。

男人降下车窗那刻,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装了监控。

不然怎么随时都能出现在她面前?

程懿:“回学校?上车,我载你。”

“你要去学校?”

面对少女略显狐疑的目光,男人泰然自若地回复:“要去吃饭,你送我的卡还没用完。”

苏礼一想是有这么回事,而且学校那边的东西确实挺好吃,于是也没再追问,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程懿:“坐副驾——”

话没说完,后座猛地传来关门声,苏礼抬头:“啊?你说什么?”

“……没事。”

程懿的车技不错,苏礼也很少享受这种待遇,躺着躺着就有点犯困,稍稍眯了会,再睁眼时,正好看到车子驶入学校,不偏不倚停在礼堂门口。

她一下车,发现程懿也跟着下来了。

“你干嘛?”

程懿手肘悠闲地搭在车门上:“我投的楼,进去看看。”

……行。

男人一点儿不低调,开了辆蓝色超跑,保时捷的Panamera,在日光下闪得招摇。

故而苏礼一下车就有不少人频频往这儿看,她只得加快速度,这才甩开身上那些探寻又好奇的目光。

知道单笛也会来,她已经进入应战状态,就由着程懿跟在自己身后了。

因为今天是终选,报名参加这个活动的观众还能加学分,因此除选手之外还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填满了好几层的大礼堂。

她在前排的成员席落座,没一会儿就等来了相关的老师。

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多废话,老师拍了两下话筒,幻灯片开始播放,很快就进入了正题:“终选一共三幅作品,一幅七班陈贝的,一幅是三班戴芬的,最后一幅……苏礼的。”

果不其然,那个停顿很快带来了礼堂内的骚乱,众人议论纷纷:

“苏礼?我没记错的话不是初选都没过吗?这个是从二选里筛吧?”

“黑幕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听说是额外再给了一次机会,这他妈不就是选秀节目里的皇族吗?谁看了不说一句皇登基了。”

“就是学校内定她了吧,还搞这名堂,冠冕堂皇的累不累。”

老师敲了敲桌子,止住骚乱:“苏礼的初选作品是因为被水打湿,所以完全没被评阅,不是分数不及格,而是还没拥有分数,这点需要辟个谣。”

又继续道:“后来给了她一小时的补考机会,她画完了初选和二选两幅作品。”

“一小时画两幅?扯什么……”

台下的质疑声才起了个头,幻灯片内开始播放起20倍速的视频,赫然正是苏礼那天在投影仪下的画面。

二选的主题非常飘,叫做“阅后即焚”,而苏礼耗时三十五分钟的设计,却精准地围绕它展开。

裙子的尾摆被她绘出烧焦质感,却不会显得破烂,反而为鲜红的主色添上一抹生气,如同浴火盛放的玫瑰,立体裁剪的挺括花瓣在胸口绽开,根茎绕下,巧妙地变成了腰带。

颓丧妖冶,典雅大气。美到极致,就让人有了想要烧毁的邪念。

台下不屑的声音渐渐熄下,间或传来几声惊叹和倒吸凉气的声音。

“为什么给大家看这段,因为我不希望大家觉得我偏心,我只是想要为我的学生还原一个真相而已。”老师说,“有人说好学生不就是四年出一个吗,没必要,但我想说的是,或许每届都有优秀学生,但不是每届都会有苏礼。”

这话说得挺重,礼堂内鸦雀无声。

过了会,忽然有人问:“所以就选苏礼吗?”

“那倒不一定,要老师们共同投票决定。”

单笛的小姐妹听得烦死了,匿在人群里说:“就算她画得再好,也不值得浪费大家时间来看她的新闻发布会吧?这都十分钟了,她面子多大啊,几千人看她画画?”

同样在场的陶竹不甘示弱:“真进了综艺可是几千万人看她画,你酸什么?”

小姐妹回嘴:“你就知道我酸了?谁稀罕啊,到时候真闹难看了,你看节目组是保她还是保笛子?”

争执声愈大,单笛没出面,却一直在小声煽风点火,统计票数的老师也看不过眼了:“好了,都安静,单笛你先上台来。”

“票数已经统计完了,优势还是挺明显的,第三份苏礼这个高得——”

“不用了老师,”苏礼在此刻起身,拿起话筒,“的确不公平。”

“作品被打湿算我运气不好,这样确实很难服众,况且……”

她的目光在台上掠过,最终定在某处,说出真正的重点。

“不是谁都有资格穿我做的衣服。”

众目睽睽之下,几千人的注目中,她的声音格外有力,传递出清醒而又冷静的蔑视。

她为什么来?只是为了说自己不需要这个名额么?

当然不是,几天前单笛在这里所对她进行的嘲讽,她在这一刻以胜券在握的姿态回击,无需要求任何人,也没有所谓“合作商”的筹码。

她能干脆地放掉,是因为有资本,是因为捧上来的无数选择中,这不过是其中一个。

她能泰然放弃,单笛却不敢。

“比赛的名额,我会通过官网的途径来参赛。”苏礼说,“到时候真的进了,希望某些人能遵守自己的承诺,有我没她。”

单笛身子蓦地一僵,感觉血液齐齐上涌,冲得人头皮都在发烫。

好像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某些目光并无恶意,却还是让她觉得难以抵抗,无地自容。

她从来没有被人用话筒、在这么正式的场合打过脸!

前排的讨论传入耳朵里:“我刚刚看到苏礼坐程懿的车来了,上次走好像也是坐的这一辆,程懿给她当司机诶!”

“这也太人生赢家了吧?程懿的车还会坐女人吗?”

“所以也不是什么被贺博简抛弃吧,应该是她纯粹看不上贺博简,单笛又爱舔她不要的。你看,苏礼直接靠自己去艹资源,单笛就不敢说自己也去官网参赛。”

“那这波反击漂亮!!!”

单笛胸膛起伏,竭力摆出好笑的表情:“你真以为没有学校的媒介,你还能进那个节目?你想在节目里和我对打,殊不知也许你根本进不去呢?”

苏礼耸耸肩:“拭目以待咯。”

“但我知道没有公司的媒介,《巅峰衣橱》连你叫什么都不会在乎。”

……

回到寝室后,苏礼发现学校论坛里的某个帖子,楼已经很高了。

从标题就能看出楼主的兴奋:【设计系那个女神和学校第一小网红正面battle了!太刺激了我就在现场!】

楼中还放了苏礼手绘的视频,跟帖的大家也活跃在吃瓜和畅想的一线:

【woc这画得也太好了!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后又不放心多补了几勺吗orz】

【看样子就算苏礼进了单笛也不会放弃诶,那之前说的“有我没她”不是自打脸嘛。不过我也不想看单笛退出哈哈哈,我想她俩成为敌对组来着!正面刚看谁能赢!希望苏礼能进,修罗场我的爱!】

【感觉苏礼努力一把也是可以的,起码做个淘汰替补呀,毕竟她长得是真漂亮,荧屏里漂亮不就是王道吗?】

【太天真了吧,你们知道有几百万的设计师报名参赛吗?那些设计师可不是学校这些小打小闹的类型,人家出过作品,有成熟的设计体系,要打败很难很难。】

【苏礼也就放狠话的时候厉害,没拿过几个国家级大奖节目组不会理的……更何况衣服最后是要拿去生产售卖的,没点市场经验谁看你啊,大学生没有学校做依托真的没有竞争力的,这点我站Sandy。】

……

苏礼似笑非笑地翻过一页,竟被他们说的愈发燃起斗志,而此刻时间直指六点,熟悉的脚步声也响了起来。

她迅速放下手机,步伐极轻地走到门口,在敲门声还没响起时,猛地拉开门,一把抓住那人袖口!

那人正在低头放东西,虽然反应过来的那瞬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挣扎半晌,他发现逃脱无果,只能认命。

苏礼又用了点力:“你哪位?抬头我看看。”

男生的头抬起来,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一张脸。

她出乎意料:“……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那男生的目光也带着闪躲,“是第一次见。”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送东西?之前一直是你吗?”

不回复。

苏礼顿了顿:“是不是谁让你来送的?”

这句话好像忽然戳到重点,那男生抖了一下,这才猛地摇起头来,抿着嘴不愿多说。

“看来是了。”陶竹也从床上翻下来,“你回去跟那个人说,要追人、想送东西就好好自己来,像个男人一样,磊落点。”

苏礼又问他:“是不是要求你每天六点准时来?”

那人局促不安:“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是不是就能走了?”

她点点头。

“对,要求就是六点,有时候你不在寝,他会和我说不用来。”

这人竟然对她的行踪也了如指掌。

苏礼打了个寒噤,说:“好了,你回去吧,可以的话以后都不用送了。”

男生走后,事情又变得扑朔迷离。

陶竹笑说:“不可能不送的,顶多换个人。你说能这么投入成本的,除了程……”

“又是程懿。”苏礼叹了口气,已经学会抢答了,“程懿堂堂一个总裁,业务遍布全球,在你心里得有多闲啊,成天陪我玩捉迷藏?”

“男人有时候就是幼稚鬼!!”陶竹不服。

苏礼失笑,弹弹她脑袋。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间,楼下忽然传来喊声,是熟悉的宿管阿姨在叫。

“十楼苏礼,底下有人找——”

苏礼拉开窗户踮脚下望,可惜被楼下晒的床单遮住了视线。

“知道了,马上下来。”

踏过数十层楼梯,在转弯中逐渐气息不稳起来,走廊漆黑,她还记着方才的事儿,有些心不在焉,走出楼梯口的那一瞬才想到抬手遮住眼睛——

伴随着强光一同涌入的,是两个男人对立的身形。

程懿站在车边,一手插兜一手半抬,正垂眸看表,额间发丝被风抚动。

贺博简还是熟悉的衬衫长裤,背着苏礼曾经送他的那个单肩包,驻足不前。

宿管:“谁找栗栗来着?”

得到两声重叠的回复:“我。”

程懿眉尾一挑向右看,贺博简也皱着眉朝左望。

眼神相撞。

从二人视线中,不约而同地可以读出三个直白的挑衅字眼——

你、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