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知

多年未见,面前站着的早已不是那刚到肩头的小孩了。

二十三岁的萧鹤别已然是英英玉立,矫若惊龙。这模样与顾杪心中那总闷声不响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的小孩儿逐渐重合,仿若时光回溯,影影绰绰,看不真实。

他的轮廓变得分明,如大理石雕刻的线条多增了几分锐利和冷漠。

“萧鹤别”这三个字早已深深刻在她心脉之上,时时刻刻都在念想着,却没有一刻胆敢提起过。那名字被她埋藏在了数万层巨岩之下,牢牢实实地护着,没有一人能够破开重围寻到它。

也许最开始是她爹勒令让她保护他,但渐渐地,看着小孩儿跟在自己身后颠巴颠巴地跑着,一步一步地,就踏进了她的心底。

她得保护他。

她必须要保护他。

记忆翻涌,回忆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如同滔滔江水被一道又一道的大坝堵了死,十年来积攒的江流瞬间冲垮了一切。大坝被粉碎成渣,城镇被冲散成灰,郁结着的思念随着波涛来回翻涌,无法控制的酸涩涌上心头,再也控制不住。

那股来自心底的震颤一瞬间牵连起了背上的刻印,思念的决堤压垮了神经,六出子的寒毒找到了可乘之机,一瞬间遍布整个身体。

寒毒发作之时,如坠冰窟,身上的每一寸筋脉都如被撕裂般疼痛,蚁噬般自心脉处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疼痛几乎让意识被扯离大脑,仿若有个尖头棒槌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心窝,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眼前的虚影被强行分成了数段,似透过万花镜看着世界,光怪陆离且瞧不清晰。有那么一瞬间,顾杪几乎要忍不住,痛呼出声。

晃神的功夫,萧鹤别竟不知何时转去了她的身后,筒镜卡在脖颈,将她的去路堵了死,顾杪几乎能听到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她心中一慌:糟了!

颈动脉在对方的武器之下,只要筒镜的弯钩一出,她必死无疑;而若要逃,并非没有办法,但那势必会伤到萧鹤别。要么她死,要么他伤。

就在顾杪挣扎不定之时,忽而她的耳廓被指尖轻点了一下。

指尖的热度灼的吓人,顾杪吓了一跳,拧身欲逃,对方却忽而在耳边轻声一笑,松手让她离开。

顾杪几步跳开,紧紧盯着萧鹤别,可也不知他是莫名想到了开心之事还是怎么的,忽而就如雨后初阳,眼底的漫天乌云没了踪影。

寒毒发作让顾杪的神经变得迟钝,她莫名被这笑容晃得愣了下,差点没躲开又一波攻击。

而不知为何,到了这会儿,萧鹤别的攻势好像变得缓了许多。

先前分明还急着要揭开她右手的秘密,现在似乎变得像是猫捉老鼠,其意已非将用其饱腹冲饥,而是茶余饭后挑逗的乐趣,游刃有余。

可寒毒发作,耳鸣声起,身体开始渐渐变冷,四肢僵硬如冰,顾杪逐渐有些扛不住这绵绵不绝的攻击了。

岑今要是再不来,她怕是要撑不住了。

正想着,不远处忽而一阵窸窣,人还未至,骂声先来:“你娘的顾……不上我你也不能就自己跑了啊,你…你讲不讲义气!”

来人是岑今,他面目狰狞,看上去风尘仆仆,头发里还插着几片叶子,活像个插了喷火筒的河豚。好在他及时地看清这里站着的都有什么人,理智战胜了愤怒,硬生生的把“顾杪”二字咽回了肚子里。

顾杪趁机一溜烟儿的跑向岑今,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岑今飞快摸清了当前局势,扯出了个假模假样的微笑:“叶公子在这儿有何贵干啊?”

“叶......?”顾杪愣了愣。

萧鹤别忽而停了手,沉着脸盯着岑今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他看得毛躁了,才忽而哼笑了声。

筒镜入袖,他面上挂起了和睦笑靥,仿佛方才的争锋相对都只是错觉。他作了一揖,冲顾杪道:“原来是岑先生的相知,方才是在下失礼了。鄙姓叶,叶青山。”

——原来是化名叫了叶青山。

鹤别青山,不见桃花。

那是他娘给他起的名,错失了宁和,徒留了遗憾。

萧鹤别本是单名一个曳字,那字是顾上弓起的,说他本当一生荣享富贵,又或曳兵统家国,却奈何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那是个好字,却非好意。

曳字同叶,鹤别所为青山。

当初顾杪千叮咛万嘱咐过,让他在她离开后切不可再用原名。死倔的小孩嘴上虽说着不愿,但仍旧听进了她的话。

顾杪赶忙慌地回了大礼:“哪里,还得多谢叶公子相助。”

不待萧鹤别说话,她立刻退了一大步挤到了岑今身边,小声嘀咕:“你怎么才来。”

一听这话,岑今又像是吃了炮仗,横眉竖眼暴跳如雷:“我怎么才来,你说我怎么才来,你好意思问我我怎么才来,还不是你这尊大佛佛光普照到我了。”

顾杪无辜的眨了眨眼。

顾杪常召岑今去千机阁一事,并未有意隐瞒。千机阁在天境之内,而天境守卫森严,也许一次两次能够成功隐去踪迹,但次数多了,依旧还会暴露。

如此,不如就这么大剌剌地前来千机阁,毫无掩饰。

可放着皇城的御医不用,非得从外面请来个江湖医师,不免会让人生疑,顾杪坦言道:“我只信任他。”

皇探也曾报过,说月满人的关门弟子岑今时常拜访卧雪庄,去时会带上工具套箱,帮卧雪庄的少庄主维护手臂。如今顾杪提出这要求,似乎也合情合理。

和光帝允了。

而岑今与千机阁阁主交往密切一事,自然也传去了高吏耳中。

在去鬼街之前,顾杪其实与岑今大致说了自己的计划,逃离的路线也标注了清楚。只是在岑今买完了东西正打算开溜之时,好巧不巧被天禄院的人给看到了。

四野八荒在鬼街,千机阁阁主的医师也在鬼街,在这三不管之地,若是没有人怀疑阁主也在此处,多少就是对这些明摆着线索有些不尊重了。

岑今被火铳指着带去了高吏的面前,从行囊到行程挨个查了个遍。

他本想着配合检查敷衍完了就赶紧走人,直到他们拎出了那放着刚买的碎零件的牛皮包时,他还是忍不住了,直接将行囊夺了回来,怒道:“我清客楼乃江湖名门医馆,行得端坐得正,买什么东西去哪里买,犯不着您天禄院来查吧。”

高吏冷哼一声:“岑先生这般暴躁,可是心里有鬼了?”

岑今没搭理他,慢条斯理地把被人掏出来的东西一件件塞回了包里后,拍了拍包上的灰,笑道:“你有证据?”

这话让高吏哑口无言,有气却没处撒。

岑今虽常为千机阁阁主疗伤,但终归没有北豫的官员编制,仍旧属于清客楼。

而如岑今所说,清客楼乃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医馆,月满人及其闭门弟子岑今常年行走于五湖四海,悬壶问世。

他们手里面救助过的人,上至朝官,下至百姓,行武的、经商的、甚至是临辛部落的首领都曾不远千里只为求一神医、寻一良方。

若是两手空空毫无证据就轻易诬陷清客楼,后果可比闯入鬼街更加麻烦。

高吏气结淤胸,却一句不能言。岑今冷哼了声,扭身就走,天禄院无一人胆敢阻拦。

虽说看上去理直气壮问心无愧,但岑今其实心虚的要命。

只买疗伤的药草不奇怪,只拿机械的零部件也不奇怪,但二者若是放在一起,其目的就显得有些太明显了。

他走之后,高吏派了人来跟,但鬼街地形太过复杂,弯弯道道并不相通,上有山崖遮掩,下有地穴可钻。就算是自小生长在鬼街的人,都不一定能摸清哪条路通向何方。

岑今很快就甩开了那些跟梢的人。他松了一大口气,内心把能想得到的脏话挨个往顾杪头上砸了一遍,才加紧步伐朝约好的地点跑去。

可哪儿知道,这才过去了两炷香的功夫,这女人竟然就跟人打起来了,仔细一看,还是那位她十年来没一刻不挂在嘴边的混小子。

岑今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女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自打十多年前他跟着他师父一起踏入卧雪庄那扇乌漆嘛黑的大门认识了顾杪起,好像就开始踩狗屎运了。

例如第二次他自己去卧雪庄问诊,后来离开时,被潜藏在树上的皇探揪着领子割着喉咙逼问缘由,虽然那皇探最后被顾杪一箭射死,有惊无险;

例如有次他没跟着师父,独身去鬼街采给买机械手打油的东西,刚好看到摊子上卖摆了块纯度极高的玄铜;他飞快买了下来,大抵是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太过兴奋,一向会在此小心行事的他没注意看路,撞到了个人,结果被一帮子打手连追了十几条街。还好被顾杪看到,操刀挑断了几人的筋脉,这才得救;

再后来他听说卧雪庄后面的龙城山上有些稀有的冰灵芝,便去卧雪庄借宿了一宿,第二天再出发。好巧不巧,那冰灵芝生在了狼群领地的正中央。岑今刚兴冲冲地拔下那朵有脸盘子大的灵芝,抬头一看,发觉自己已经被眼冒绿光的饿狼困住了。

那群狼小有半人高,大能至肩头,岑今握着灵芝,两眼一闭,觉得今日自己可能就要栽在这里了。

可他等了又等,预想的疼痛和攻击一个没来,反而听见了狼声哀嚎。岑今战战兢兢地眯着眼从指缝里往外看,却看到卧雪庄那位少庄主抡着根漆黑长木仓,莽在狼群之中,单木仓匹马地与那十几匹恶狼殊死搏斗。

后来顾杪挂着一身的伤,背后的皮肉都外翻流脓了,还非得费劲巴拉地拖着匹狼下山,一板一眼道:“我是去给萧曳打点野味吃的。”

“......没人问你,闭嘴休息。”

——谁打野味会特地来这离家一天路程的深山里面闯狼窝子里打啊!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虽然心里止不住地开始嘟囔,但岑今没戳穿她。

他上山前,顾杪已经告知他,说山中狼豺虎豹颇多,让他等她过几日有闲了一同上山,可岑今没听。

他觉得自己行医数十年,什么山野老林没去过,还能怕这些东西?况且只是采个药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顾杪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也不是卧雪庄的什么人,不过是个冰灵芝而已,又有何难。他拒绝了顾杪的好意,什么也没带,大清早就走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越不在乎什么,越是会遇上什么。

还好顾杪来了。

她不放心岑今,却又怕他不同意她一起前行,便拿了杆木仓,默默地跟了一路。

即便不曾说过,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其实早已比金更坚。

但这依然动摇不了岑今觉得顾杪这个人就是麻烦精的想法。

一想到此,他又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剜了顾杪一眼,咬牙切齿间还不忘假笑:“若叶公子无事,我们便走了。”

“……慢着。”

作者有话要说:假笑Boy岑今^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