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坦诚

厅堂里安安静静,只听见少年人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这番话似乎是平地炸响了一个惊雷。

在场诸人无不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成人之美,谁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

长安,不是许家那个以前一直扮作男子的女儿吗?

许敬业更是脸上血色褪尽,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立不稳,连说话声都开始发颤:“你,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承志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他眸中闪过歉然,但很快就被毫不退缩的坚决所取代:“义父,我想娶令爱为妻。”

空气慢慢凝固,在场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次听得真真的,绝不存在听错的可能。

许敬业感?觉头脑哄的一声,体内气血逆流,五脏六腑都升腾起难耐的滚烫。他双目赤红,身体颤抖,指着面前的义子怒骂:“你,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混账念头?你答应我的话,都忘了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他大概是气急了,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承志身上砸:“你昏了头、猪油蒙了心,竟然说出这种话!”

承志依旧直直跪着,不躲不避,只在口中说着:“义父息怒,莫气坏了身体。”

他知道错在自己,所以也不怪义父生气。

旁边的人看着许敬业在气头上,像是下了死手,连忙拉着劝阻:“啊呀,贤侄莫恼,消消火,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许敬业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行,我不生气。承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咱们继续签入嗣书,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承志垂眸,声音虽轻,神情?却格外坚定:“抱歉,义父,我不能做你的嗣子。”

他已对她许下了终生,只能辜负义父的期待了。

许敬业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我救了你,把你带回来,悉心栽培,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抬脚欲踹,被几个叔公死死拦住,七叔公甚至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朱大人则皱着眉:“许兄,能否听本官说一句?”

许敬业听出朱大人的声音,勉强忍下怒火:“朱大人请讲。”

“过继子嗣这种事,本就是讲究双方你情?我愿。如今这位小哥儿不愿意入嗣许家,你再另找旁人就是了。又何?必咄咄相逼强人所难?”朱大人沉着脸,神色严肃,“还?这样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大打出手,成何?体统?难道旁人家的嗣子都是这么逼迫来的吗?”

几位叔公也出言相劝:“是啊,贤侄。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嘛。你要是真想过继,咱们陈州老家那边也不是没有好后生。”

“是啊,你要说一声你想过继,咱们同宗里肯定有的人是愿意。是你说你选好了人,让我们过来。看你也真是,不提前商量好。这事儿闹得……”

“哎呀,其实做不成儿子,做女婿也一样嘛。女婿也是半子了,直接做上门女婿,替你养老送终了,省得再过继子嗣……”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或真情?、或假意地劝说着。

许敬业只觉得脸上热浪一阵又一阵。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闹笑话被人耻笑的经历,几乎在一瞬间让他想到了四月二十?八的药王庙。

当时是儿子变女儿,现在是他看好的嗣子要做他女婿!

耻辱!奇耻大辱!

他所有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既然今日不能过继,那本官也就不叨扰了,衙门还有公务,本官先告辞了。”朱大人拱一拱手,率先离去。

几个叔公见场面尴尬,也寻了理由先后借故离开。

此刻没有外?人在,许敬业坐在桌旁,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沉声问:“我来问你,这番话是不是长安教你的?是不是她逼你这么说的?”

他静下心来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突然。

明明承志之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安城,回?来就改了主意?

他想起来了,不收嗣子、招赘做女婿这一类的话,长安以前提起过。

这肯定不是承志的主意。谁会放着未来少东家不做,去给人做女婿?

承志眼神闪烁了一下,摇头否认:“不,义父,此事与她无关。是我倾慕于她,想要娶她为妻。”

许敬业冷笑,义子越否认,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他猛然提高声音:“来人,上家法!”

他是真的怒了。

最?开始他离家散心之际,并没有想着一定要过继嗣子,否则他就直奔陈州老家挑人了,而不是去找旧情人。是在见到承志后,他才突然萌生出了以其为嗣的清晰念头。

毕竟他和崔姑娘曾有过一段情,他以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是老天赐给他的儿子。因?此他连血缘关系都没考虑,坚持让承志入嗣,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许家的“家法”是一根有些时间了的藤条,宽、粗粝、一藤条上去就见?血痕。

许敬业年少时胡闹,曾被父亲打过。他后来做了父亲,以为“儿子”听话懂事,从不曾请过这家法。

如今他颜面扫地,怒火无处宣泄,似乎只有狠狠地动用家法,心气儿才能稍微顺一点点。

小厮胆战心惊,将所谓的“家法”递到许敬业手上。

许敬业刚一接过藤条,就对着承志的脊背狠狠一抽。

“啪”的一声响。

承志衣衫被抽破,被打中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他可以伸手接住甚至是夺过藤条,但他不能这么做。他知道义父此刻是在盛怒中,他只希望义父打他一顿后,可以稍微平息一些怒火。

见?义子既不呼痛,也不求饶,许敬业怒火更旺,抽了一下又一下。

藤条如雨点一般落在脊背、肩头。不多?时整个后背都疼痛而灼热。

承志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虽然身上痛楚,可他心里却并没有多?难过。

挨打没什么,反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义父出气以后,应该会接受他们的。

“你现在要改主意,也还?来得及。”许敬业打得累了,稍微歇了一下,居高临下看着义子一片狼藉的后背,“今日之事知道的人不多?,我舍出这张老脸让人帮我瞒下去也不是不行。”

承志的脸色因为疼痛而变得煞白,额头有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他攥紧了拳头勉强使得自己不倒下去。从挨打开始,一直默不作声的他这时才说了一句:“我不改主意,义父,我是真的要娶她。”

这句话说得很缓慢,却也很清晰。

“你想娶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想娶她就会嫁给你吗?”

承志点一点头,唇畔浮起浅浅的笑意,双眸仿佛变得更亮了一些。他异常笃定:“嗯,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何?况他们还有了肌肤之亲。

只是这件事,还?不能告诉旁人。

许敬业气得都要笑了:“两情相悦?她跟你两情相悦?”

他更加确定这是女儿搞的鬼。

然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许敬业等了一会儿,见?义子没反应,上前细看,才发现他双目紧闭,竟是晕了过去。

——方才虽没有喊痛,可这家法却是实打实的。许敬业在气头上,也没多注意,加上对方挨打时又没反应,他一时没留神,下手重了一些。

许敬业慌忙探其鼻息,发现只是昏迷,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自己没控制住力道,把人给打死了。

“来人,把他带下去上点药!”许敬业扬声吩咐小厮,“再去把大小姐给我叫过来!”

小厮领命而去。

这边厅堂里的场景,已有人去告诉了许长安。

许长安回?家后,放下行李,在房中休息。一杯茶水还?未喝尽,就有人匆匆忙忙来禀报:“大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是承志少爷,他方才当着朱大人和众位叔老爷的面,说不做许家的嗣子了,说想给老爷做女婿了。”

许长安站起身,轻轻“唔”了一声,手指轻颤:“真的这么说了?”

她暗想,他倒也说话算话。

“就算不是原话,也八/九不离十了。朱大人都走了,众位叔老爷也躲起来了。”

许长安又问:“那我爹是什么反应?”

“老爷气坏了,说要动用家法打他呢。”

许长安心想,爹爹生气也正常。不过事已至此,还?是希望他能想开接受吧。

正要说话,父亲那边的小厮就匆忙赶了过来:“大小姐,老爷请你过去呢。”

“行,我这就过去。”

许长安打起精神,径直往厅堂而去。

她学医制药,嗅觉灵敏。刚到正厅,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息。

许长安心里一紧,寻思着,父亲此番果然气得不轻,竟然真的对他的宝贝义子动了家法。

不过事情?做都做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只希望他这会儿气已经消了。

环顾四周,也不见?旁人身影,只见那根作为家法的藤条靠着桌角,红色的血迹格外明显,地上也有零星血点。而父亲面色沉沉端正坐在桌边。

许长安抿了抿唇,眼眸垂下:“爹,你找我?”

许敬业缓缓说道:“长安,承志说,不打算给我做嗣子了,想做你女婿。这事儿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觉得怎么样啊?”

许长安笑得温柔:“我觉得可以啊。当然了,我们的婚事还?得爹爹给我们做主,求爹爹成全。”

许敬业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模样,他抬手,直接抓起手边的茶具就向女儿脑袋掷去。

茶盏伴着风声呼啸而至,许长安下意识躲避。可惜离得太近,没能完全躲开,她的额角还?是被茶盏给刮了一下。

疼痛袭来,白皙的额头顿时显现出一丝红痕来。

许长安抬手摸了摸,竟摸到了血。她收敛了笑意,微微眯起眼睛:“怎么了?爹,你不同意这婚事吗?”

女儿这个反应,无疑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许敬业暴跳如雷:“老子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搞的鬼。承志一向纯善,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肯定是你!你为了夺家产,连承志都哄骗!你跟你娘一样的自私恶毒,见?不得我有儿子!”

他盛怒之下,对着女儿破口大骂。

许长安初时打定主意,服软请罪。所以父亲拿茶盏丢她,她也忍了。毕竟这件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太地道。但是父亲又骂她已逝的母亲,她忍不了了,也不再顾及父亲的心情?。

她擦拭一下额角,慢条斯理:“爹,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可你若要坚持让他作嗣子,这恐怕就不行了。”

女儿神情?古怪,是许敬业从未见过的。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不行?”

许长安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爹,他没告诉你吗?因?为我跟他已有过云雨之事啊。他要真做了你的儿子,那就是你儿女乱/伦了。”

“你——”许敬业感?觉耳朵嗡嗡嗡直响,他抡起手臂就要往女儿脸上打去,可手掌还?没碰到她面颊,他蓦的脸色一变,竟吐出一口血来。

许长安大惊:“爹!”

她连忙上前给父亲诊脉。

许敬业颓然坐下,擦拭了一下嘴角,摆一摆手:“放心,没被你气死。这口血吐出来,好受多了。”

他今日被义子、女儿轮流气着,胸口梗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这会儿倒稍微自在了一些。

许长安懊恼而又难受。从脉象上看,父亲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显然是被她给气到了。

还?好没有大碍。

许敬业痛心疾首:“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

他失望极了,他记忆中的“儿子”不是这样的。

不知廉耻吗?许长安心下涩然。她曾经一度是父亲的骄傲啊。他们父女俩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眼眶发酸,语调不自觉软了下来:“我也不想的。爹,我可以继承香火,撑起门户。我招赘女婿,将来生下孩子就是你的孙子,他跟着我们姓许,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可是你非要过继不相干的人做嗣子,不过继了不行吗?”

说到后面,她眼睛微微发红。

听到孙子那里时,许敬业有一点点的恍惚。其实这世上,招赘的人家也不少。可他不一样,他早早就放出话去,说他找了一个嗣子要过继。

若让承志做女婿,不要嗣子,那他就又成笑话了。

许敬业沉默了一会儿:“承志不愿意,可我若从宗族里再选人过继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好话坏话都说遍了,父亲居然还是不松口,许长安心底弥漫起浓浓的失望。她动了动唇,神情?固执,声音极轻:“父亲再过继,那我就再阻止,直到你决定不再过继为止。反正同族里那些人,应该都出五服了。”

“你……”许敬业感?觉自己呼吸不畅,眼前一阵发黑,“你真是要把我给气死……”

许长安忙帮他顺气:“爹,我不是要气你。算了,先不说这个了。”

……

父女俩在此地你来我往,两人并没有留意到,厅堂外?有人曾短暂的来过又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今天更新比较早,明天大概会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