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一名年轻、高挑、面容憔悴的男人被带进了福伊尔的办公室。他穿的倒是晚礼服,可一只裤脚管从膝盖的地方扯破了,整套衣服都被尘土弄得灰蒙蒙的,白色领结也散了开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下嘴唇有个破口,一只眼睛还黑了眼圈。
福伊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那么,希特勒先生,凯蒂·乔斯林成年舞会的晚上,你到乔斯林家宅干什么去了?”
“原来如此!”年轻人没问可不可以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想你一定是认出菜单上的乔斯林家徽章了?你有没有注意到它违反了两条纹章学的准则?老爷子肯定拿钱买通了做族谱的,给他伪造了一个。”
“纹章?哦,你指的是那只独角兽?不,让我们开动脑筋的是日期。年轻人,给我听好了,你少跟我扯废话。这是一桩谋杀案,事态严重。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不认为我的名字对警方有什么用处,探长大人。我叫埃尔默·贾德森。”
“你为什么要闯入乔斯林家的舞会?”
年轻人笑了笑:“因为我得吃东西。”
“吃——东西?”
福伊尔想到过各种各样的解释,唯独漏了这个。
“完全正确。吃东西。下贱,但又没别的法子。我想当一名人类学家。我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晚上到百老汇的一间小旅馆当账台挣钱,旅馆叫米拉马尔。挣的钱够付房租、学费和书本。很不幸的是,余钱不怎么够吃饭。这就是我解决问题的方法了——闯入豪华聚会。
“米拉马尔的工作要求我穿晚礼服,我的上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出来的时候恰好吃晚餐。这个社交季,我靠咱们国家的有钱人养活。我记得华府某个部门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设计出一系列给穷人的‘均衡餐食’。你知道的,人造黄油代替奶油,隔一天吃一次肉,不吃橙子吃西红柿。可是,贫穷如我的角色,却能够享受一整个冬天的不均衡餐食。唯一的问题是,我有点儿吃腻了鱼子酱、山鸡、水龟和肥鹅肝。我还宁可吃腌牛肉配卷心菜!”
“你为什么拿那两份菜单?”探长追问道。
“哥大的某位老兄说,我之所以能闯门,只是因为现如今大家都在酒店办宴会。我和他赌了一个星期的薪水,赌我能闯一个在私家住宅里的宴会。拿菜单是为了证明我的确进去过。”
“你怎么进乔斯林家的?”拜佐尔问。
“我和别人调换了夜班。下午四点来钟,我在晚礼服外面套了件旧雨衣,拿了一把装点米拉马尔门厅的红玫瑰,溜溜达达去了乔斯林家。红地毯已经铺了起来,卸货的出入口停了几辆运货的车子,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卖花的、供应餐食的、送信小弟,诸如此类。跟着人群走进在地下室的厨房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我看见几位头戴厨师帽的人物,就冲他们挥挥玫瑰花,问他们,‘劳驾,往哪儿送?’他冲我瞪了两眼,说,‘当然是楼上了!’于是乎,我和一位送信小弟上了楼,他抱着一把栀子花,他说,‘伙计,这边走,’领着我进了一间宽敞的私家舞厅,那气派和电影里头演的一样。房间中有许多花商的人在布置鲜花,大家都忙着做事,谁也没特别注意我,我把玫瑰花往角落一塞,就上楼去了。
“实在容易得出奇。我找到一个没开放的房间,躲在屋里。时间过得飞快,我口袋里有一条巧克力,还有一本小书,讲的是东北印度库其一鲁夏部落源自一妻多夫的叔娶嫂制。到了凌晨三点,我觉得宴会该是进入高潮了,就拿随身的梳子把头发梳理整齐,点起一支香烟,堂而皇之走进走廊,扮出一副主人的模样。”
“等你下了楼才被人注意到?”
“也不是,我还撞见了别人。没走几步路,走廊上不远处的另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脸长得和生面团似的胖子走进走廊。我的鸡皮疙瘩登时爬了一身。可是,他看起来和我一样受了惊吓!他的脸都绿了,嘟囔着什么乔斯林小姐叫他拿围巾,所以他才进了她的房间。我忍不住问,‘围巾呢?’他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说什么他没找到。他大概根本没想到我是闯门的吧。
“下楼路上我没再遇见别人,径直去了餐厅。老天啊,就好像美梦成真!玫瑰花和草莓摆满了每张桌子,可外面却是冰天雪地,路灯成了冰柱,工人正在铲雪。我拿了两份菜单当做战利品。吃得心满意足,我踱进舞厅,对身旁的人说,‘敢问一声,哪位是凯蒂·乔斯林大小姐?’他回答说,‘天晓得她是哪一位。我只是乔伊特太太的“单身汉名录”里头的一个名字而已!’
“这时候,一位老兄板着脸走到我旁边,说,‘请这边来,先生,’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就被领进了一个小房间,里头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婆等着我,她开始威胁我,说要扭送我见官什么的。我正听她说得起劲儿,门开了,那个胖子走进房间——就是我在楼上走廊遇见的脸长得和生面团似的那位。
“兄弟们,他一看见我,险些给吓昏过去!他以为我要告发他!他告诉那个老太婆——他管老太婆叫乔伊特太太——赶快送我离开,她垂下眼睛,说:‘真的吗,帕斯奎尔先生……’我看着胖子的眼睛,说:‘晚宴的菜单怎么办,老兄?我能带走吗?’他肯定给吓得一哆嗦,叫道:‘敬请随便!’——他太紧张了,就想让我快些滚蛋。我把菜单塞进口袋,亮给和我打赌的那位朋友看过之后就忘了它们,要不然也不会被你们找到。”
“凯蒂被谋杀的消息见报后,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福伊尔厉声问道。
“呃——这个嘛,探长,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处理?”年轻人正要咧嘴微笑,却给破裂的嘴唇挡了回去,“不知为何,我有一种预感,学校里说话算数的大家伙们对我的闯门行为不会太赞许。说不定还会因为给母校抹了黑而穿个小鞋什么的。我知道警察找不到我。要不是昨天晚上在丽姿酒店空腹喝了几杯香槟,菜单又凑巧放在身上,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再说我也没什么能帮到你们的。我对谋杀案一无所知。”
“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福伊尔的笑容很是阴沉,“没有能证明你说了真话的东西,对吧?”
年轻人想了片刻:“还真有那么一件。要是您愿意屈尊去三楼最里头一间卧室,看看床垫底下,你会找到一件旧雨衣。我下楼的时候不得不留下它。等你查完了,最好能还给我。”
闯门的年轻人离开后,福伊尔摸出他的蓝白格手帕,擦拭着额头。
“我受够了这些年轻人的嘴皮子,真不如和老家伙们打交道。比起来,跟旧派的盗贼——甚至持枪歹徒——说话简直是享受了。很遗憾,看起来咱们又得找罗妲和帕斯奎尔聊聊了。”
罗妲·乔斯林打量了一圈福伊尔邋遢寒酸的办公室——好奇心总是难免的。她伸出坚定的手,从檀香木匣子中拿起一支香烟。
“看来你找到香烟盒子了。”拜佐尔摸出打火机。
“噢,这不是我弄丢的那只!”她停了下来,没有点燃的香烟挂在嘴边,“多奇怪啊,你竟然记得这等小事!”
“一直没找到弄丢的烟盒?”
“没有。我在家里找了个遍,因为那个盒子可以换好几百块钱——”她笑了笑,“就不需要告诉你现在我有多需要钱了吧?不过,您把我叫到这儿来,不止是为了问我的香烟盒子吧?”
“当然不是,夫人,”福伊尔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她,“我们找到菲利普·李奇了。”
“好极了。”罗妲丝毫不为所动,注意力完全放在香烟上。接着,她露出了笑容——是愿赌服输的赌徒听天由命的笑容。
“好吧,探长。不用问了,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凯蒂刚失踪的时候,我确信她是抓住安冒充她的机会,和菲尔私奔了。这两个孩子总以为他们守住了秘密,可惜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愚蠢。他们每次对视的时候,眼神早就出卖了他们。这能解释所有的事情,对吧?我没有让私家侦探去医院和停尸房,而是让他们去找菲尔·李奇——要是能赶在他们成婚前就再好不过了。要是没能赶上——唉,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只能让法院判决婚姻无效或是让他们主动离婚。很不幸,我雇的侦探没能找到菲尔的半点踪迹。话说回来,若不是你们来我家,我是决计不会往凯蒂有了三长两短那方面想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凯蒂刚失踪那会儿你以为她是和李奇私奔了?”
“你们说凯蒂出了事的时候,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只要凯蒂还活着,我就想把她和菲尔的丑事当做秘密,免得丹宁听说了就此对她失去兴趣,或是起了嫉妒的心,或是别的什么反应。于是,我告诉你们说凯蒂是丧失了记忆才跑上街的——我根本没有思想准备,那些都是当时心血来潮编的。”
福伊尔轻蔑地说:“乔斯林太太,那可就是作伪证!”
“胡说八道,探长。我又没有宣誓。”
拜佐尔对福伊尔笑笑:“在当时似乎没有理由要盘问乔斯林太太,对吗?说起来,我有几件事情想请教请教。”
“比方说呢——?”罗妲心平气和地望向拜佐尔。
“你是不是告诉安·克劳德,李奇是个浪荡公子,免得假扮成凯蒂的安在他表露爱意的时候当了真?”
“那是当然了。我必须让安有所准备,要不然菲尔和她说两句情话,她还不得把戏演砸了?若是知道菲尔和凯蒂真在恋爱的话,不知她还会不会那么对待他。”
“可是,凯蒂也打算瞒骗李奇先生吗?”
“哦,不,我觉得她并不想让假扮的自己去骗菲尔,所以她才没有告诉安该如何应对菲尔的示爱。我想,凯蒂一定认为,等安扮演凯蒂出现在舞会上,她和菲尔早就远走高飞了。多可惜啊,直到凯蒂失踪我才想到这一点。”
“这些都只是你的说法而已,乔斯林太太!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害死凯蒂,强迫安永远假扮她?安和李奇没有情感上的纠葛。说不定你计划先找人给她下精神不正常的诊断,再逼着她用凯蒂的名字嫁给丹宁,好让你染指丹宁的大笔金钱!”
“探长先生,您说话非得用吼的吗?”
“或许这才是你没有说出凯蒂和李奇的关系的原因。你知道凯蒂想嫁的是李奇,而不是丹宁,这给了你谋杀凯蒂、让安永远坐上她的位置的动机。或许这就是帕斯奎尔在我们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说你杀了凯蒂的原因。或许这整件冒名顶替的事情只是你的不在场证明。只要大众认为凯蒂活着,就不可能公开指控你谋杀了她。有安扮做凯蒂,大家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你知道不会有人关心安的下落。或许诱骗中毒的凯蒂穿上安的衣服走出家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这却是谋杀史上的新把戏了——让受害人在死亡之前,自己伪装成别人,自己离开犯罪现场!”
罗妲将烟头掐熄在福伊尔的烟灰缸中。
“要是这套说辞的情节剧色彩淡一些,用在好莱坞电影中倒是正好了。时下流行现实主义——好莱坞也不例外。我不需要这么精妙的诡计拆散凯蒂和菲尔·李奇,只需要告诉菲尔,凯蒂是个穷光蛋,这桩风流韵事也就到头了。”
福伊尔绝望地看着拜佐尔。罗妲的名字保护了她,不让她经受更加严苛的盘问,罗妲将这一点利用到了极致。
“你没有想到要提醒安,她在假扮凯蒂的时候或会遇到丹宁的示爱?”拜佐尔问。
“除非有婚约在先,丹宁这样身份和年龄的男人是不会向身处凯蒂位置的女孩主动示爱的。”
“可是,他在舞会上就这么做了——按照安·克劳德所说。能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吗?”
“不能,除非——你确定安的证言靠得住吗?”
她的笑容惹恼了拜佐尔。他决定彻底挑起战火。
“你知道帕斯奎尔先生有吗啡瘾吗?”
她嘴唇上的口红一下子十分显眼,他知道她粉底之下的面色陡然变成苍白。
“我——我不确定……”
“或许你不想确定吧?”
“或许。”
“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是他瞒着你给凯蒂下了毒?”
“路易士?”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当然没有!他为什么要毒死凯蒂?”
“知道吗,安扮成凯蒂参加舞会的时候,曾经派他去凯蒂的房间拿围巾?”
“安要围巾干什么?”罗妲的声音拔得很高,“她在跳舞。屋子里热得怕人,又没有花园好让她吹风。”
“那么,帕斯奎尔在舞会那天夜里去凯蒂的房间干什么?”
“我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凯蒂本人要他拿围巾?”
“凯蒂在发烧。她觉得浑身发烫,不停掀开床单。再说,她在安的房间里,那儿有的是围巾!”
拜佐尔露出笑容:“帕斯奎尔显然不是你这样老练的撒谎家,乔斯林太太。舞会当中,有证人看见他走出凯蒂的房间。他主动说出的解释是凯蒂要她来拿围巾,可是他没有找到,这个答案实在不怎么可信。那时候凯蒂的房间已经没有人了,对吗?”
“没错。”
“这枚戒指,李奇给凯蒂的礼物,为什么会在帕斯奎尔在马厩上的房间里,你有什么想法吗?”
罗妲紧盯着拜佐尔手中的戒指,仿佛那是伺机而噬的毒蛇。
“真不敢相信!她好大的胆子!”
“谁好大的胆子?”
粉底之下,罗妲的面色涨得通红,但是她没有再多说话。
“凯蒂会不会私下里去见了帕斯奎尔?或许她早已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小孩子了?”
“不可能!太荒谬了!”罗妲大叫。她搁在膝头的双手颤抖个不停。
“你确定,你不知道帕斯奎尔在舞会那晚去凯蒂房间干什么吗?”
“要是知道,肯定告诉你。可惜我不知道。”
罗妲离开之后,福伊尔说:“这下子你激得她够戗,医生,真不知道她看上那个苍白的肥猪什么地方了!”
“或许是一种性反常行为,”拜佐尔说,“和某些病态人群喜欢腐烂水果的滋味一个样。许多刺激性欲的东西是不受逻辑控制的,你得明白——基本上和心理学上的联想有关。”
“帕斯奎尔在哪儿?”福伊尔问。
杜夫翻看笔记簿。“您所询问的对象二十分钟前走进了五十九街上的维维安尼画廊。”他这样念道。
“很好,”福伊尔看着堆满了其他案件的文书的桌面说,“穆伦斯下次打电话的时候,叫他把帕斯奎尔带过来,有问题要问他。”
走出大楼,拜佐尔拦下一辆计程车。
“维维安尼画廊——五十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