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慢慢地抚平人心中的伤痛,但又会每时每刻给人的心灵上增添新的伤痛。
比如黑子。
上学之后,他深夜里的噩梦渐渐稀少了。他找到了一个逃避噩梦的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发奋地读书。
黑子每天晚上都到哑巴大叔家里去住。
哑巴大叔把油灯捻得很亮,他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看黑子读书写字。哑巴大叔的眼中充满了怜爱。哑巴大叔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瞌睡,他的头鸡啄米般上下晃动。黑子轻轻地推醒哑巴大叔,哑巴大叔尴尬地笑笑。黑子对他打了个让他先上床睡觉的手势。哑巴大叔连忙摆手,嘴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意思是要等到黑子做完作业之后才和他一起睡。黑子知道哑巴大叔的秉性,也就不管他了。黑子读书累了,一躺在床上就呼呼地睡去了。他睡着之后,手会自然地放在哑巴大叔的胸膛上,就像把手放在父亲的胸膛上,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撑船佬和母亲并不反对黑子到哑巴大叔家里去住。
撑船佬的内心对黑子在黑夜里的惨叫深怀恐惧,惨叫声让他有了不稳定的感觉。他害怕黑子母亲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曲柳村,离开他的家,那样他会遗恨终生。女人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在曲柳村,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呀。撑船佬觉得曲柳村有人能留住黑子对他而言是好事。黑子到哑巴大叔家住,简直是一举两得,他既不用再受黑子深夜中惨叫的折磨,同时也留住了老婆。
看到哑巴大叔对黑子好,母亲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要黑子快乐,她是绝对不会反对黑子和哑巴大叔在一起的。
快乐是多么重要,无论在哪个岁月里,快乐都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可快乐又是多么来之不易。母亲希望黑子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欢笑。但那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黑子在渐渐摆脱父亲带来的噩梦,却又很快地陷入了现实中的另一种伤痛之中。
那种伤痛是曲柳村的少年老四带给他的。
每当黑子看到健壮的老四在小学校的操场跑道上飞快地跑步时,他的眼中会出现一种动人的光泽,他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飞快地在跑道上奔跑,像神鹿一般。老四奔跑的姿势健美舒展,让黑子无端地感动。
黑子害怕老四。
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害怕老四。
老四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比一年级的黑子高了三个年级,他是小学校里的小霸王,他仗着三个牛高马大无人可敌的哥哥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不要说同学们怕他,就连小学校里的老师们也拿他毫无办法。
数学老师童玲被老四气哭的事在学校里风一样流传着。
老四上课时从来都不专心听讲,不是打瞌睡就是开小差。他自己不好好上课不要紧,却还影响别的同学,他会用粉笔在他前排同学的背上画一只乌龟,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他还会在课堂上小声学各种各样的鸟叫……对他而言,这些还是小儿科。
那天上数学课。数学老师童玲不是曲柳村人,据说她家在县城,她的穿着打扮不同于乡下姑娘,她区别于乡下女子的最大特点就是脸白,用奶水来形容童玲的脸白最恰当不过。对这样娇弱的女老师,老四不像其他同学对她有种害羞的敬畏,相反,他心中有种恶毒的东西,他要让童玲出丑。老四常听二哥说,要是能娶到像童老师那样的女人做老婆,那死也甘心,替她做牛做马也值!老四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他当真了,他不知道二哥只不过是说了一句闲话而已。老四想入非非,对呀,漂亮的老师童玲要是能做自己的二嫂,那该有多好。有一次,放学之后,他没回家,他来到了童老师宿舍的窗前,趴在窗户上看童老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童老师发现了他,问:“你怎么不回家?”老四嘿嘿笑道:“童老师,你吃饭的样子真好看。”童玲说:“快回家吧。”老四又嘿嘿笑道:“童老师,你的脸好白。”童玲的心咯噔一下,这小子犯什么邪。她说:“别在这里捣乱了,快回家去吧!”老四又嘿嘿笑道:“童老师,我要和你谈谈。”童玲心里奇怪,她虽然知道这小子是小学校里最捣蛋的主儿,但实在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老四不笑了,变得一本正经,说:“那我说了?”童玲微笑着说:“说吧。”老四一脸严肃道:“童老师,我二哥说他喜欢你,你嫁给我二哥好吗?我二哥说了,只要你愿意嫁给他,他死也甘心,他愿意给你做牛做马!你嫁给我二哥吧!”童玲洁白如玉的脸立马红了,老四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童老师脸红的时候比脸白时好看一千倍一万倍。童玲变了脸,厉声说:“你这个小流氓,滚,你给我滚!”老四也变了脸,“发什么火嘛,不答应就不答应嘛,有什么了不起!”说完,他就离开了,边走边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童玲气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转,她不知道老四心里开始恨她了,开始算计她了。
一天傍晚,童玲吃过饭,和另外一个女老师走出学校,到河堤上散步。她们在河堤上走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汪汪的狗吠声。童玲从小就怕狗,一听到狗叫,身上的鸡皮疙瘩就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她的同伴说:“别怕,狗有什么好怕的。”话还没说完,她们就看到老四牵着一条高大健壮的猎狗走到了她们面前。老四嘿嘿地笑着。他突然放开了手中的绳子,那狗儿像离弦的箭一般朝童玲扑了过去。童玲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猎狗只是在童玲的脚边闻了闻就跑回老四面前。老四牵着狗扬长而去,边走边说:“连狗都怕,我还以为有多了不起!”说完,便吹起了口哨。童玲的眼泪流了下来。第二天,校长把老四叫到了办公室,校长严厉地对他说:“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让狗咬童老师!嗯?!”老四脸不红心不跳,“咬她了吗?”校长气坏了,“你不要以为我们治不了你!”老四理也没理就出去了,把气得脸色发青的校长扔在那里。无论怎样老四都是贫下中农子弟,而且他也没有犯法,校长又能把他怎样?
绕了半天的圈子,就要说到那堂震惊小学校的数学课了。
那课上了一半,教室里还是挺安静的。童玲十分认真地讲着课。老四正趴在课桌上睡觉呢。老四睡觉,童玲心里巴不得呢,对于这样一个害群之马,他能够安静下来就是万幸了。可越安静就越是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老四前排的一个女同学就大声惨叫起来。那女同学惨叫完后就晕了过去。童玲马上问:“发生什么事了?”只见老四站了起来,“能有什么事,天也不会塌下来!”童玲吃惊地看到老四把手从女同学的背上伸了进去,拎出一条长长的拇指粗细的青蛇,曲柳村的人都知道,那是有剧毒的竹叶青蛇。童玲呆了,她看着老四提着那条蛇走到自己面前,又看着老四把蛇扔到自己身上,并听到他那来自地狱的声音:“童老师,别怕,这蛇没毒的,我把它的毒牙都拔掉了,没关系的,不信你试试?我把它放在书包里,怎么跑到翠莲身上去了?”童玲大叫一声,哭着跑出了教室。老四吹起了口哨。
这件事黑子自然知道,他虽然没有看见全过程,但他那天碰到童老师时,发现她的眼泡红肿,一个漂漂亮亮的老师,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学校本来要开除老四,但他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哥哥进了校长办公室……老四还是趾高气扬地留了下来。不过后来,老四对老师不再那样张狂了,原因是,他那三个希望他能成材的兄长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曲柳村的大队书记也到他们家做了颇为严厉的训话。
童玲不久便离开了曲柳村。
老四没有放过黑子。
除了大队书记的儿子没有受过老四的欺侮外,所有的小学校里的同学都吃过他的亏。老四有一套十分有效且残忍的折磨人的手段,凡是不听他话的人都被他那个手段整治过。其实,老四收拾人的手段有很多,但就是那种手段让黑子想起来就发憷,那是一种摧残人意志的折磨。
放学之后,黑子匆忙地往家里赶,他回家后就要赶紧吃完饭给撑船佬送饭。他一出校门,就看到老四和几个大孩子蹲在那条水圳上的木桥边说话,每经过一个同学,老四都要对那人说一句话。黑子害怕见到老四,因为哑巴大叔不在身边,没有人保护他。
那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木桥边,他就听见一个小子对老四说:“老四,那个哑巴的跟屁虫来了。”老四冷笑了一声,“来得好!”
黑子走近了他们。
老四对他说:“站住!”
他不敢不站住,他的两条腿在打颤。
老四说:“跟屁虫,你听清了,下午放学后我还会在这里等你,你必须交给我们五分钱,否则你就不要回家了。”
黑子吓坏了,他的额上冒出了冷汗。
“听到没有?”老四厉声说。
黑子点了点头,小声说:“听见了。”
老四说:“那你可以走了。”
黑子一过桥,就狂奔起来。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她看着黑子惊魂未定的样子,关切地问:“黑子,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她把手心放在黑子的额上,摸摸他有没有发烧。黑子说:“妈,没事的,我跑得太快了。”母亲说:“以后别跑那么快,急什么嘛。”黑子看着母亲,突然说:“妈,能给我五分钱吗?”母亲吃了一惊,这孩子从来不要钱的,今天是怎么啦,“你要钱干什么?”黑子低头不语了,他实在说不出他为什么要钱。母亲说:“孩子,你这样不好,不能随便要钱,你要知道,咱攒一分钱都要老命,五分钱能买一斤盐巴呢!”黑子咬了咬牙,强忍着说:“妈,我不要了。”
他提着竹篮里的饭,一步一步地走向渡口。他心里又难过又害怕,难过的是他让母亲为难,他知道钱都被撑船佬管着,母亲要办什么事,都要事先和撑船佬商量,撑船佬答应之后才给她。撑船佬常说:“能让黑子上学就不错了,以后钱要少花,不该花的一分也不能花。”他害怕的是下午放学之后老四不会放过他。
他来到了渡口。
撑船佬把渡船停在了岸边,他正坐在船头抽烟,那竹根做的烟斗上冒出丝丝缕缕的蓝烟。撑船佬看他来了,狠劲地两口吸完了烟,在船帮上把烟斗上的烟屎磕掉,接着把烟斗插在布腰带上,就开始了简单的午餐。
黑子在撑船佬吃饭时走上船舱。
撑船佬吃饭时刚好背对船舱,黑子准确地走到了船舱上那个小竹篮边,小竹篮上有许多五分二分一分不等的分币。那是坐船的人顺手扔进去的。撑船佬从来不管坐船的人要钱,但坐船的人都会自觉地往竹篮里扔钱,或多或少,撑船佬从不计较。黑子一看到竹篮中的分币,眼睛亮了起来。
他真想拿起一枚五分钱的硬币。
他听到撑船佬咳了一声。
他心中抖了一下。
他矛盾极了。
即使黑子取走这五分钱,撑船佬也绝对发现不了,可有一个字压得黑子喘不过气来,那就是一个“偷”字。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这个字一直与他无缘。
他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他准备好迎接老四的惩罚。
他低着头从渡口往村里走,他的心事太重,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土路上有个圆圆的东西在阳光下闪亮。
他扑了过去。
那分明是一枚闪亮的崭新的五分钱硬币。在这个年代,有谁会把钱遗落在路上?或许是上天太可怜黑子,所以给了他赏赐。黑子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枚硬币,他把硬币放进嘴里,使劲地咬了咬,是真的。他笑了,开心地笑了。他想像老四那样吹口哨,可他怎么也吹不响。
他想,今天能躲过老四的折磨了。
那个下午,他一直把那枚硬币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生怕它飞了。硬币在他的手心里发烫。硬币被他的汗水浸透。
好不容易到了放学。
黑子等同学们都走了之后,才攥着那枚五分钱硬币忐忑不安地走出校门,期期艾艾地朝小木桥走去。
他的手心里死死地攥着那枚硬币。
老四在小木桥边等着他。
老四看到了黑子,黑子战战兢兢地朝他们走过去。
“喂,跟屁虫,钱拿来没有?”老四说,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杀气。
黑子把手一张开,大惊,手心里紧攥了一个下午的硬币不翼而飞了。他的声音凄凉:“明明在手上的哇。”他的眼睛湿了。
老四恶狠狠地说:“跟屁虫,还想骗我!”
黑子吓坏了。
老四招了一下手,两个小子把黑子的手背了过去。另一个小子走过来,把他的头按住。老四冷笑着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就是那种削铅笔的小刀。老四把黑子的耳朵提起来,用刀背一下一下地在黑子的耳垂上划着,这样并不能划破皮,但十分痛。黑子尖叫着,泪流满面。
老四停止了动作,他说:“跟屁虫,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告诉你,明天不给我钱,还是这样,记住喽!”
说完,他们一伙人便扬长而去。
黑子沿着老路往学校走去,可他怎么都找不到那五分钱硬币了。
一连几天,他都被老四的酷刑折磨着。
他只要一看到铅笔刀心里就冰凉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然还在。
他不敢把老四的恶行告诉任何人。
黑子只有默默地承受着老四的折磨。他心里恨老四,希望老四死去。他要用曲柳村最古老的方式诅咒老四。他发现乡村里的一个女人就这样做过。
黑子用烧瓷器的胶泥捏了一个小人儿,他在小人儿的身上写上了老四的名字。他把小人儿藏在河堤的一棵桉树下的树洞里。只要一有空他就往桉树底下跑。他来到桉树底下,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左顾右盼了一下,确认没人了,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小泥人取出来。
他一看到小泥人,心里就怒火冲天。
黑子的眼中充满了仇恨。
他用一根针往小泥人的头上心窝上乱扎一气,边扎边恶毒地诅咒:“老四,你去死吧!老四,你去死吧!”
发泄完之后,他才把小泥人放回树洞里。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七岁的孩子会用这种方式去诅咒一个比他大的孩子。
老四对黑子的折磨与日俱增。
黑子无法摆脱老四的影子。
那一天,老四的手重了,把黑子的耳垂划出了血。老四他们一见到血,就赶紧跑了,他们也怕见到血。
黑子捂着流血的耳朵一路哭着回了家。
母亲赶快给儿子止血。她心痛极了,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转。她轻声地说:“黑儿,没事的,明天就好了。黑儿,没事的,黑儿是个男子汉,不怕疼的。”
黑子不哭了。
他呆呆地望着母亲,他知道,母亲和他一样无助。
他没想到撑船佬会为了他去找老四算账,尽管撑船佬没能把老四怎么样,但他对撑船佬有了新的认识。
哑巴大叔是和撑船佬一起去的。
那天晚上,哑巴大叔举着火把,撑船佬提了一把雪亮的砍柴刀来到老四家门口。老四一家人正围着一张大圆桌吃饭,他们突然听到了撑船佬炸雷般的声音:“老四,你这个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老四吓坏了,躲到三个兄长身后。
他的三个兄长操着家伙走了出来。
双方对峙着。
哑巴大叔嘴巴里叽里咕噜的,他的脸通红,也许是被火光映红的,但更多的是因为愤怒。撑船佬质问他们为什么老四那么狠,差点把黑子的耳朵割掉。
其实,老四的三个兄长虽说如狼似虎,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明情况下,他们操家伙出来了,一听撑船佬的话,知道老四又闯祸了。
围观的村民很多。
他们都喜欢看热闹,有热闹多好,否则,曲柳村的夜岂不太寂寞了。
有村民说:“老四这孩子太欺负人了,一点教养都没有,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老四的大哥脸挂不住了。
他把老四拎了出来,那样子就像老鹰抓小鸡。他狠狠地掴了老四一大巴掌,怒吼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人家赔罪!”
老四大哥的这个举动一出,看热闹的人就知道没戏了。果然,撑船佬的气也消了,只好和哑巴大叔往回走了。
撑船佬回到家里,抚摸着黑子的头说:“孩子,以后村里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不用怕!”
黑子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撑船佬。
老四不再折磨黑子,但有时碰上了,老四会凶相毕露地威胁他:“跟屁虫,当心我把你的耳朵全割下来!”黑子心惊肉跳,只要一见到老四他就绕道走。
黑子没受老四折磨了,也没有再到桉树底下去。
要不是老四的死,他或许会把那个小泥人渐渐地遗忘掉,可他一生也忘不了那个小泥人,他总是以为,老四的死和他恶毒的诅咒有关,尽管他不相信神鬼。他知道,有种神秘的东西,让老四死了。
无论怎样,黑子都喜欢老四在操场上奔跑的样子,老四真像一头健美的猎豹。每次他偷偷地看老四在体育老师的指导奔跑时,就想,假使有一天,自己也有那样的体魄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帮母亲做好多好多的重活。
老四是在黑子上学的那年夏天殁的。
老四那天穿着裤衩,光着背,在水圳里摸鱼。据说,那天老四的鱼篓里装满了鲫鱼。和他一起摸鱼的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老四摸过那么多鱼,那些鲫鱼好像都是自己往老四的手上钻的。
那天,黑子在离水圳不远的地里拔兔草,他勤快的母亲养了一窝可爱的小白兔。灿烂的阳光下,传来老四开怀的笑声,笑声一浪一浪的,诱惑着黑子孤独的心灵,他多么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摸鱼,可他们不喜欢黑子,黑子是他们眼中的另类。
就在黑子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惨叫,那是老四的惨叫。他摸鱼的时候,赤脚踩在了一个破锄头上,生锈的锄头锋利的缺口扎进了老四的足底。
黑子看到了鲜血。
老四的鲜血一路淌回了村里。
老四在受伤几天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他全身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有时还会头晕,坐在那里直打哈欠。人们都觉得很奇怪,他怎么就突然老实了呢?有时他又会烦躁不安起来,见到谁都乱骂一气,谁见了他都躲着。狂躁过后,他又无力地打起了哈欠,瘟鸡一般。他没有了往日的神气。人们并没有在意,包括他家里人也没有在意。他这是破伤风的前期症状。没过两天老四就变得像一只胆小的老鼠一样,他的面部肌肉开始剧烈地收缩,而且经常出现苦笑的面容,让人看了十分害怕。他只要一听到有人说话,或者看到阳光,或者吹来一阵风,就会全身肌肉痉挛。然后他出现了背部肌肉痉挛,头后仰着抽搐着,那样子同样十分骇人,他的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往背上压下去,他的眼睛突兀,扭曲的脸显得异常痛苦。没有人去关心他的变化,直到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那一天,他的一个哥哥回家后,听到家里的一个阴暗角落里传来叽里咕噜的挣扎声,他走了过去,把在黑暗中痉挛的老四抱到了光亮之处,他看着自己的弟弟窒息而亡。老四的哥哥欲哭无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四会这样离开人世,他们一家人在为生活而忙碌时,竟然忽略了老四的那一次致命的受伤。
老四破伤风而死。
老四的生命就那样消失在了村路上。
体育老师说:“老四要是不死,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短跑运动员。”
黑子十分伤心。
他来到了桉树下,他从树洞里掏出了那个小泥人。他的泪水如羽毛纷纷飘落,覆盖了坚硬的小泥人。从此,黑子再也见不到奔跑中的老四了。他认为,老四的死是自己造成的,他会为此而负疚一生。
他梦见老四跑得太快了,竟然长出翅膀,一直飞到太阳里面。黑子在那凄凉的夜里,听到了老四家人的叫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