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
东京中心地带的铁桥下,有一片狭长地带,蜿蜒曲折如同迷宫,还有许多死胡同。从地理上看,这片区域位于有乐町与大手町的中间。迷宫深处,有寿司店与酒吧,中间还夹着一间店面很小的咖啡厅。沉重的红黑色仿栎木门上,安着一个镀金的狮头雕刻,上方配着白色的浮雕文字——“DATE”。
光看店名,可能会以为那是“约会”的意思,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那个不相称的金色狮头。也难怪,这里的“DATE”不是“约会”,而是“枣椰”的意思。店主可能是从椰树摇曳的热带风情,联想到了“鱼尾狮”吧。可为什么要将店铺命名为“枣椰”呢?莫非店主将铁桥下的这片细长的迷宫,比作了热带雨林中的小径不成?
梅雨季节的天空下,低垂着斑驳的乌云。小雨时下时停,十分闷热,路上也特别昏暗。这条路仿佛永远走不出黄昏一般,甚是阴森。
“枣椰”店内曲径通幽。这里保持了原先的风格,与三角形、不规则矩形的建筑物遥相呼应。天花板两侧的荧光灯灯管被挡住了一些,光线变得很柔和。这样的间接照明,使店里显得十分幽暗。
然而,如此昏暗的灯光,也无法完全掩饰店铺设备的残旧。意义不明的壁纸、几幅四号大小画质粗劣的油画、布满香烟焦痕的桌子、没有新意的桌布、补过好几次漆的椅子……用寒酸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坐在咖啡厅里的三位绅士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三人都穿着上等的英国产西装,坐姿也是落落大方。要是能往他们的领口别上一朵玫瑰花或是一枚议员徽章,那该有多么相称啊。
三位绅士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反而有点老主顾的腔调,表情十分放松。咖啡杯早就空了,杯底只剩下一些褐色的残汁。可他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上去对这块舒适的宝地恋恋不舍。
三位中年男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大概有五十二三的样子,红扑扑的面颊,肩膀很宽,有很明显的啤酒肚,还有个婴儿一般可爱的双下巴。年岁居中的那位四十七八岁,高高的八尺身材,下巴显得颇为尖削。最年轻的那个也有四十四五岁左右,长着柔和的鸭蛋脸,不过他的浓眉大鼻,给人留下一种精力充沛的印象。
他们虽然凑近身子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可却没有高声谈笑,只是安静地坐着。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不过是故作镇定,是凭理性不断压抑着内心的冲动。
显然,三人正等待着什么。
他们时不时地撩起袖子看手表。最后,四十七八岁的长脸男人站了起来,一副时辰已到的表情。他走向入口处收银台旁边的桃色公用电话,拎起听筒,小心翼翼地投进一枚十日元硬币,就好像对话从投硬币这个动作起便开始了。
收银台附近没有其他人,可男子还是用长长的手指遮住听筒。他弓起背低声细语,生怕对话的内容被人听了去。他动了两三下嘴,听到对方的回答后,看了看手表,立刻就挂断了电话。如果有人此刻坐在收银台附近的话,也许还能听到听筒那头传来的女声。
高个男子满足地笑了。他走回桌旁,带回另外两人期待已久的答案。
“对方说老师三点十分到,还有三十分钟。说是刚从霞关出来。”
另外两人也看了看手表,露出放心的神色。体态肥胖的五十岁男子轻轻颤了颤身子,而最年轻的男子,也抖了抖脚。
对方总是让他们在这家咖啡厅里等消息。
三位绅士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其间那位高个儿男子有三次走向那台脏兮兮的桃色电话,加上刚才那次,已经四次了。
“泽田小姐都心疼我们了,平时她的声音都是公事公办的,可今天却说老师实在是公务繁忙,请各位见谅\"呢。”打电话的男子如此说道。
“哎呀,那该不是因为她喜欢成濑先生你吧?她跟我们才不会说这些呢。”肥胖男子撅起小嘴调侃起高个儿男子来。
“哪里哪里,”名叫成濑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雪茄盒,用纤长的手指取出一支雪茄,露出神经质般的苦笑,“我们都知道,她可不是什么窈窕淑女。”
“一点儿没错。”大鼻子的四十岁男子也探出身子,表示同意。
“她每天要在电话那头面对各种老江湖,能不一本正经嘛。她都跟了老师六年了,怎么着也该锻炼出来了。”
男子口中的“她”,正是刚才电话那头出现的“泽田”。三个男人讨论起女人来,那自然来了劲儿,话变得多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三个人脸上虽然露出了十足的兴趣,可却没有七嘴八舌。或者说,他们是故意不让自己多说话。在场的三人都在暗暗打心理战,唯恐自己说漏了嘴,泄露天机。三位绅士虽然是朋友,可在事业上却是不折不扣的竞争对手,说是敌人也不为过。
不过,其中一位绅士之后就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那扇安有狮头的沉重栎木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两颊鼓鼓的男子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这位新来的客人穿的也是定做的高级西装。肥胖男子朝门口看了一眼,便双手撑住椅子的扶手,硬是把自己的身体支了起来。
“我走开一下,”肥胖绅士向另外两人点头示意,“就五六分钟,一定会在出发前回来的。”
“味冈先生,我们准备十分钟后出发。”尖脸绅士的用词虽然婉转,却用锐利的目光提醒肥胖绅士。
“我知道,我也很着急。”名叫味冈的肥胖男子点了点半圆形的下巴,跟着白发男子出门去了。
“中原先生,你认识那个人吗?”成濑向旁边的那位绅士问道。
鸭蛋脸的中原稍稍抽动了一下他的大鼻子:“那是甲东建设的社长,末吉祐介。我好像在哪次派对上见过他。”
成濑轻轻点了点头:“他好像特别想加入南苑会,已经缠着味冈先生整整半年了,硬是要让他帮忙介绍。不过……估计还不行吧?”
“肯定不行,”中原表示同意,“在关东业界,甲东建设的势头的确不错,可离我们这些大公司还差得远。我理解他想加入南苑会的急切心情,可他好像并不明白资格审查有多么严格。”
“不过,他怎么知道今天南苑会突然把我们召集起来的呢?”
“肯定是味冈专务说漏嘴告诉他的。他们是老相识了。”
不用问,成濑也知道答案,他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所以他才会被末吉缠住不放啊……”成濑看了看手表,开始担心味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今天我会再提一次的。”味冈腆着硕大的身躯,俯视比自己矮五厘米、瘦十公斤以上的白发末吉。
两人没有离开铁桥下的地区,站在拉面店与炸猪排店之间的马路上。
“入会的事是直接跟老师提吗?”末吉见味冈巨大的身躯没有移动的意思,也只好站在厨房窗口的烟囱旁边。他一边小心身上的新西装,一边瞥了瞥味冈。
“到时候再看吧。要是老师心情不好,我提这个反而会坏事。今天是老师临时把我们叫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些什么。不过我们也习惯这样了。”
“老师的秘书泽田小姐有什么反应吗?我是说我入会这件事。专务,你不是说半年前就跟泽田小姐提过了吗?”
“泽田小姐其实算不上秘书,她只是东明经济研究所的员工,并没有秘书的头衔。”味冈在回答之前,先纠正了对方的错误。
“先不管头衔,反正她肯定不是普通的女员工,说白了就是秘书吧?东明经济研究所的事情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已经跟了老师足足六年了不是吗?”
“东明经济研究所只有她一个人留守,也只有一台电话。她啊,就是个联系人。老师不在的时候,她负责记录各种电话,归纳在便签上给老师看。便签上可能会写一些简单的要点,可老师肯定要求她别把重要的事情说出去。”
“守着电话的女员工就是秘书呀。老师肯定心中有数了。话说泽田小姐究竟几岁了啊?哦……我偷偷打听人家的年纪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啊,三十二三吧。”
“干了六年,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听说她还没结婚?长得漂亮吗?”
“这个问题你都问了三遍了……她不算是个大美人,一般般吧,有几分姿色。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
“她有男朋友吗?有没有和人同居啊?”
“我怎么知道,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不就行了!”
“我也想问啊,所以您就赶紧带我去东明经济研究所吧!”
“……又上你的大当了。不行,不行。反正我今天会问问泽田小姐,看看老师是什么意思。她应该已经把你的事情传达给老师了……啊,时间要过了。那两个人肯定等急了,我得先回去了。”
“专务,一切就拜托您了。”面相精悍、身体瘦弱的白发老人,朝向味冈那肥硕的身体深深地鞠了个躬。
三分钟后,三位绅士匆忙离开咖啡厅,前往附近的停车场,分别坐上了自己的专用车。那可都是精美无比的进口车。三辆车往南方驶去。乌云压阵,昏暗的天空飘起丝丝小雨。
奶白色的大楼看上去有些脏,细微处堆满了各种过时的雕刻设计。这栋七层高的大楼位于东京市中心的心脏地区。周围都是四四方方崇尚简约美的现代化高楼大厦。这栋大楼在其中显得越发落伍与陈旧。
突出的玄关挑檐上有精细的仿古雕塑。从铁桥上开来的三辆汽车,正停在门口。三人之所以没有选择最经济的拼车,是因为他们三人分别属于不同的公司。
三人下车之后,纷纷把车子打发走了,因为他们不想让门口的三辆车招人耳目。这栋大楼七层高,“神邦大楼”几个字镶嵌于玄关的屋顶上。
一楼的照明甚为炫目。因为大楼的地段很好,一楼的商铺都是最一流的。建筑物两边是出入口,水晶吊灯下人头攒动。二楼以上都是写字楼,没有了这么好的照明,人也非常少,放眼望去,尽是冷冰冰的大门。
三人乘坐旧式电梯来到四楼。肥胖的味冈先下了电梯。
走廊里的窗户很少,显得特别昏暗。何况外头在下雨。狭窄的走廊特别闷热。三人走过三扇挂着公司金属名牌的房门,终于止步。他们抬手看了看手表。
那是一扇颜色很不起眼的大门。门边墙壁上挂着一块灰不溜丢的厚木板,上面用墨汁写着“东明经济研究所”。
味冈按响门铃,用手整了整领带。另外两人也是如此。
大门从内侧打开,一个圆脸长脖子的女人探出半个身子。她身着红色上衣,在这个灰漆漆的地方显得特别刺眼。女子露出微笑,没有鞠躬,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味冈、成濑和中原依次进门后,女子关上了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房间兼有接待处、办公室、来客等待室这三个作用。墙边放着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一台电话。桌上有一个细长的蓝色玻璃器皿,里头插着一枝红色的鲜花。电话旁边是转接器。书架上摆着五六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可标签上却没有写一个字。一旁有一盏台灯。桌子前面只有一把椅子,不过墙边还摆着三把简朴的椅子,看来是为客人准备的。房间虽然很旧,可空间却得到了充分利用。房里还有另外两扇门。
三人没有坐下。味冈轻声问候道:“泽田小姐,老是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说完便低头致谢。另外两人也欠了欠身子。
之所以说得这么轻,是怕被里间的人听见。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成濑跨出半步,面带微笑地说道。
“不,是我们这边让你们久等了。”女子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着。她大模大样地走向正中间的门,转开门把手对里间的人说:“他们来了。”
屋里的人“哦”了一下。泽田侧过身子,特意为三位客人按住了门。
里间大概有五叠大,足够宽敞。虽不算豪华,但窗边有一张宽大的书桌,后头则是个大书柜。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能清楚地看到书桌的纹理。除了一台电话和一个按钮,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墙上没有挂壁画。
书桌边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上头放着一个插了花的花瓶。桌子周围放着客人专用的椅子,房间里还有一张长椅,上面铺了坐垫。长椅并非皮制,是在百货商店就能买到的普通家具。房间里的摆设简约实用,唯独地上的波斯地毯特别惹眼。颜色、花纹也好,柔软度、厚度也好,一切都完美无缺,一看就是伊朗伊斯法罕的正宗地毯。
一开始可能会觉得这张地毯与周围实用的家具格格不入,可是看习惯了就会发现,是地毯在调节屋子的氛围。而这也显出房间主人的品位。
东明经济研究所的所长今年六十五岁,身材矮小,一头短短的白头发。眉毛倒是挺浓的,就是尾端夹杂着一些长长的白毛。他的眼窝下凹,眼睛特别大。年轻时候肯定非常讨人喜欢。脸颊也有些窄,耷拉的眼皮隐藏在两块阴影之中。鼻子附近几乎没有脂肪,显得又高又尖。嘴巴很大,嘴唇很薄。纤细的脖颈上能清楚地看到血管。他身着藏青色双排扣西服,打着一条颇有夏日风情的白色领带,显得很年轻。
三位绅士在椭圆桌旁坐下。他们都是大型建筑公司高层领导,两个专务,一个常务。但在经济研究所所长面前,他们毕恭毕敬,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腿并拢低头不语。所长靠在对面长椅上,摊手摊脚地陷在坐垫里。
“没想到在霞关花了这么长时间,耽误了与大家的会面。你们都是大忙人,真是对不住啊。”所长笑道,露出雪白的龅牙。这些没一颗是假牙,都是所长引以为豪的真牙齿。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没有眯起来。不过他的关西口音,让语气柔和了不少。
“哪里哪里,我们也就忙点生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倒是老师您百忙之中一直给我们特殊关照,我们还要代表会长和社长感谢老师您呢。”最年长的味冈专务收紧圆溜的下巴,代表另外两人表达了谢意。由于表达敬意之心太过急切,反而让语言流于形式。当然,成濑专务与中原常务也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味冈是这么称呼所长的。在咖啡厅讨论的时候,他们用的也是“老师”这个称呼。
在丸内、银座、赤坂一带的酒店或写字楼里,经常会发现挂着“××政治经济研究所”招牌的房间。这些研究所的所长被人称为“老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这些所长大多是政治家或政治评论家。其实这些地方基本不研究日本或世界的政治与经济。大部分情况下,只是挂着个研究所的招牌,实际上是政治家的联络处。
不过这家“东明经济研究所”,却褪去了老套的“政治”二字。这里不是议员和政治评论家的联络事务所,白发老头也算不上是“所长”。
难道这家“经济研究所”是总会屋的联络事务所吗?非也。看老头的样子,就不像是道上的人。
身着红色上衣的女子送来了几杯红茶,然后又离开了。她就是泽田美代子,三十一岁。双眼皮、小鼻子、娃娃脸,喜欢咬嘴唇。额头上留有手术的疤痕,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在铁桥下的咖啡厅“DATE”里,三人讨论的就是泽田。
隔壁房间的电话不时响起,每次泽田美代子都会用稍带嘶哑的声音作答,从没进房间请示过“老师”的意见,电话里的回答也都很短促。房里的人听不见电话的内容,但不难想象泽田办事十分麻利。
她之所以不把电话转进房间,也是因为不想让三位客人听到来电人的名字。
“我去见山上了。”大眼睛老头开口道。
三人没有立刻作答,欲言又止地望着对方。
“不过只谈了十分钟。要见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搞得我也焦躁不安。那种地方我也不喜欢去。”
“您说得是啊,”味冈低头说道,“局长室那儿是很不得了的,我也只进过建设省的局长室,而且还是和另外七八个人一起去陈情的。大藏省局长室门外肯定有更多人排队等着呢。”
“山上是给我面子。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到处活动,现在也是如此。”老头继续自顾自地说话。
“老师,局长算是您的好朋友吗?”成濑问道。
“也不算吧,只是多少和其他人不同罢了,毕竟是老相识了。”
“您说的是。”
“见面的十分钟里,有五分钟都在聊以前的事情。山上一个月前正好去新加坡和牙买加出差了。他回到当年去过的那座山丘公园,没想到茶店老板竟然用日语跟他打招呼,他还记得山上呢。山上也吓了一跳,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不过,山上的样子的确和年轻时候没有太大差别。”
“我曾经远远见过局长一次,的确很年轻啊。”中原说道。
“再年轻也有五十二岁啦。不过像他那么有特征的人,的确是不显老的。你看人家当地人都记得他。不过那店老板好像记性特别好,他还向山上打听我呢,问巨势还好吗?\"……”
“巨势堂明”就是“东明经济研究所”所长的名字。
三人恭恭敬敬地听着老人的话。老人短短的白发缓缓摇晃。要是窗外有灿烂阳光的话,那头白发一定会更闪亮。
和大藏省局长的会面时间只有十分钟,而其中的一半都在聊新加坡之行。泽田美代子之前告诉他们,会面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而老人的杂谈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了。
隔壁房间的电话铃不时响起,看来泽田美代子回绝了不少会面要求。
三人渐渐面露焦色。他们已经在咖啡厅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一来这里又要听这些废话。当然,了解巨势与大藏省长官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毫无用处,可所长肯定不会让他们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三家大型建筑公司的高层被一个老头叫出来,绝不是为了听这堆莫名其妙的废话的。
不过最重要的话题,终于在最后的五分钟里出现了。
“之前提过的跨县观光道路,大藏省决定出钱了。这是从山上的口气里推测出来的……”说完这句,巨势堂明与三位客人的会面就结束了。短促的敲门声,就是结束的信号。泽田美代子递来一张对折的纸条,摆在巨势的面前。
为节省老头戴老花眼镜的时间,纸片上写下几个又黑又大的铅笔字:
宫村小姐第三次来电。
巨势的手指头有点僵硬,不小心把打开的纸片掉在了桌上。三人偷偷扫了一眼,巨势立刻捡起塞进了口袋里,对站着的泽田美代子点了点头。
因为位置的关系,只有味冈一人看到了照片上的铅笔字,当然他还是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他原本就胖,这样的坐姿让他显得更愚钝。
成濑机灵地看了看手表,朝两旁的味冈和中原使了个眼色。于是三人站起身来。味冈是最晚站起来的。
“那我们就告辞了。”味冈代表三人说道。他们同时低头致谢。
“是吗,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们这么久。”巨势的两只大眼睛中间挤出了一道道皱纹。
“哪里哪里,我们还要感谢老师您挤出宝贵时间见我们呢。”成濑深深地低下了头。
“真是太感谢您了。”中原接着说道。
“今天只是告诉你们局长有什么反应罢了。最近肯定会再找机会跟你们通气的。”巨势也站了起来,他又瘦又矮。
“好的,非常感谢您。”
“对了,老规矩,今天的事情你们千万别跟人说啊,仅限于日星建设、大东组建设和共荣建设三家,明白了吗?”
“是,我们知道了。”
三人齐刷刷地弯下腰。泽田美代子绕去巨势身边,用软刷子为巨势掸去衣领上的灰尘。巨势白色的脑袋只到她的喉咙处。
“啊,还有,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去打个高尔夫吧,如何?”巨势一边让泽田刷衣领,一边说道。
“好,我们是求之不得啊……”成濑脸上堆满笑容,两眼闪闪发光。
“日子嘛……”
“是。”
“我会再联系你们的。还有地点……还要看你们有没有空呢。”
“您说的是。我们随时恭候您的电话。我们什么时候都有空……”中原说道。
“怎么可能一直有空呢,你们可都是高级干部,行程肯定也排得满满的,再加上出差,我肯定会提前一星期通知你们的。”
“那可真是太麻烦您了。”味冈再三感谢。
“那就这样吧。”巨势摆了摆手,走在三人前头。
“请您走好。”
“多谢了。”
三人一直鞠着躬,直到巨势身后的泽田美代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没有送到走廊,就站在门口,等待泽田送巨势进电梯再回来。巨势不太喜欢有人送。一开始三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反而多此一举,遭到了所长的责骂。他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和谁见面。
旧式电梯的噪音很大,远远就能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三人默默站在原地,东张西望。这和咖啡厅里的气氛略有不同。所长说的“跨县观光道路”,就是气氛产生变化的分水岭。
不断接近的脚步声告诉三人,泽田美代子已经回到了走廊。听声音就知道她的步态有多么端正。
“久等了。”果然,门一开,就看到了抬头挺胸的泽田。她算好巨势已经到了一楼,便回到办公室来送客。
三位建筑公司的高级干部不住地道谢。泽田站在房间的一角,脸上露出了微笑。
味冈正弘的车快到东京站了,八重洲入口就在眼前,可他却突然命令司机折回神邦大楼,说自己忘拿东西了。
成濑乘坐的大东组建设的车刚才还开在前头,现在已消失在了滚滚车流之中。共荣建设的中原的车,一开始就是往反方向开的,外头下着闷热的小雨,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眼前的挡雨刷不住地摆动,刷出一个个半圆形。
宫村小姐第三次来电。
只有味冈才看到了泽田美代子的纸条。
味冈知道“宫村”是谁。她和泽田美代子一样,是巨势堂明另一家事务所的员工,做着类似秘书的职务。那家事务所也是一个人、一台电话、一间布置简洁的房间和窄小的办公室,和刚才见到的泽田美代子的房间一模一样。她们平时就负责接电话,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也接待一下。
味冈是从一个地产业人士口中第一次听到“宫村”这个名字的。大型地产公司的干部们经常出入巨势的事务所。据说他们是一个叫作龙水会的联合会。不过告诉他这条情报的人并不是龙水会的成员,所以就只知道名字而已。
味冈等人参与的以巨势堂明为中心的联合会名叫南苑会。由十七家建筑公司组成。而龙水会则是以地产公司为主,至于有几家公司,他就不清楚了。
那个地产业人士还说,有许多同行都挤破头想加入龙水会,他们都直接找事务所的负责人——一个名叫“宫村”的女性。所以味冈看到纸片的时候,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龙水会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挂起招牌,很有可能跟南苑会一样,在一栋破旧的写字楼里,挂着灰不溜丢的“××经济研究所”的门牌。从巨势堂明的工作性质推测,龙水会和南苑会的距离应该不会很远,离政府机构和商业区肯定很近。
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味冈竟想象起素未谋面的“宫村”来。巨势堂明究竟更重用谁呢?味冈对泽田美代子的兴趣,逐渐创造出了一个“宫村”的幻影。
经常出入“东明经济研究所”的人,都在暗自猜测巨势堂明与泽田美代子的关系。大家都心中有数,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没有客人来的时候,事务所里就他们两个人,况且所有的客人都是有预约的。多好的条件啊!
味冈之所以会想起这些,是因为他正准备去见泽田。当然,他的目的并非侦查两人的关系,而是工作性质的:甲东建设的末吉祐介一直缠着味冈介绍他入会,希望味冈帮忙问问泽田。刚才还有成濑和中原在场,他实在不好开口。
透过车窗上的雨帘,味冈能依稀看见古朴的神邦大楼。肥胖的味冈有些心跳加速。
神邦大楼一层的商店街里挤满了前来购物的客人。电梯距离东西两个出入口各有三十来米。味冈从西边的入口进去,走了七米就停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溜肩膀、高高大大的成濑敬一。身上的浅褐色西装,也和刚才无异。
味冈赶忙躲进了旁边一家海苔店里,唯恐成濑回头看见自己。他假装挑选货架上的海苔礼盒,斜眼观察浅褐色西服的动向。他站的位置不是很好,不过没等多久,成濑就消失在了电梯口。
离开大楼二十分钟之后,甩开另外两人的成濑也让车子折了回去。
成濑为什么要回来?味冈移步至海苔店隔壁的洋酒店,望着橱窗里的黑色酒瓶和标签。肥硕的身躯和仔细观赏精美橱窗的姿态甚为相称。
味冈一边看标签上的字,一边想:成濑这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回来的?莫非是工作上的事?成濑明明知道巨势不在事务所里——他们三人亲眼见到巨势上了电梯。
既然巨势不在,那么成濑折回事务所就只可能出于两个原因:要么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忘了拿,要么就是受他人之托,找泽田帮忙。他不可能是为了巨势口中的“跨县观光道路”来的,因为巨势也刚刚得到大藏省局长的首肯,具体的事项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得知。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巨势总会把机会平分给各个公司。成濑也知道他没办法“领先一步”。
于是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虽然是来“做工作”的,可找的人却是泽田。看来成濑是看准了泽田在巨势面前说话很有分量。可见成濑是如何看待泽田与巨势的关系的。
不过也不能排除成濑专程去见泽田美代子的可能性。四十七岁的成濑五官棱角分明,高高瘦瘦的,业界都知道他的风流韵事。
味冈一想到成濑现在已经在四楼按响门铃了,他那颗被脂肪包裹的心脏便难受了起来。
他在洋酒店里站了整整三十分钟才离开。
除了味冈,还有四个人在等电梯。味冈拼命往墙上靠。成濑没有坐刚才那班电梯,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就在下来的这一班电梯上。他之所以往墙上靠,也是为了避免让成濑看到自己,可是肥硕的身躯这时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电梯门开了,五个男女走了出来。里头没有成濑,味冈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出来的五个人都是二楼以上的办公室职员。进电梯的另外四个人看上去也是白领。有两个人按了“3”,脱去外套的男人则按了“4”。味冈按了“7”,那是顶楼。另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职员站在原地,没有按按钮。
味冈之所以没有按“4”,是担心会撞上正要下楼的成濑。要是两人撞个正着,不仅偷偷折回事务所的成濑肯定会很狼狈,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于是他决定先去七楼,再坐电梯到四楼去。这样虽然要多花些时间,可也增加了避开成濑的可能性。
成濑不是还在事务所里和泽田美代子对话,就是已经走了。虽然味冈一直在监视电梯口,可是有两次下电梯的人特别多,而且洋酒店门口来往的客人也会阻挡视线,所以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成濑已经走了,自己岂不是白等了这么长时间?从常识推断,谈个三十分钟也差不多了。
两个人在三楼下了电梯。关门之后电梯继续上行。毕竟是旧电梯,速度很慢。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味冈赶紧把肥胖的身躯往边上贴。门开了,热得汗流浃背的年轻男人走了出去,女员工还留在电梯里。
这时女员工突然对外头的人说:“这是往上走的。”
“啊,是上行的啊,不好意思。”
多亏这位女员工提醒。
女员工和味冈在七楼下了电梯。她往走廊右手边走去。目送这位称不上漂亮的女员工离开,味冈真想跟她说一声“谢谢”。
那个想在四楼上电梯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成濑敬一。要是女员工没有提醒,成濑搞不好就会闯进电梯里,和他撞个正着。
味冈抬头看了看电梯仪表板的指针,果然停在了“4”上。过了几秒,又动了起来,“3——2——1”,转到底了。成濑肯定下了电梯,正在商店街里走着呢。
成濑居然在巨势的事务所里和泽田美代子谈了整整三十分钟,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呢?味冈站在楼道尽头的窗户前,细细思索。
走去窗口的一路上都是各个事务所的房间。房门紧闭,走廊里的窗户也都关得死死的,安静得出奇。因为照不到阳光,走廊顶上装了一盏昏暗的电灯。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死寂”。
透过尽头处的窗口,能看到附近的高楼大厦。那些高楼都有玻璃外墙,就像镜子一样,很有现代味道。镜面上则映着这栋落伍大楼的倒影。
味冈眺望着镜子里的大楼,心想道:在这三十分钟里,成濑肯定和泽田谈了有关观光道路的事情。那是一条贯穿中部山区地带的南北向道路,光靠县政府给的钱根本不够,至少需要国家出30%才行。
各大建筑公司已经知道了预定的建设路线,早就开始计算工程费用了,他们要根据用料、施工方法制订多种不同的施工方案,并进行缜密的计算。施工主是两个县的道路公社。建设省和当地政府都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能不能建成,还是要看国家肯不肯出钱。这是大藏省的权限。石油危机之后,大藏省的收入急剧减少,于是开始大幅度控制支出,尤其减少了对地方上的观光道路的补助。当地政府说得总是很好听:观光道路建成之后,当地的商业会变得十分发达,经济会十分兴隆,百姓会受益无穷。可大藏省依旧不为所动。
不过这一次,巨势特地叫来了日星建设、大东组建设、共荣建设这三家在东京的公司的负责人,通知他们说大藏省同意出钱了。
换作别人,这三位高层干部肯定不会相信。可那是从巨势堂明嘴里说出来的……
没人知道巨势以前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对大藏省的局长和主管层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不仅是大藏省,其他省厅的中层干部也都买他面子。
有传言说巨势堂明战前做过内务省的官僚,这个传言的可信度很高,但他之后的经历无从得知,只知道六七年前,神邦大楼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东明经济研究所”。中间的经历一片空白。
不过他曾向三位建筑公司高层干部透露过有关新加坡的事情。巨势说,大藏省的山上局长以前是“主计少尉”。这当然是战争期间的事情了。谁也不知道巨势为什么会被派驻新加坡。
总之,巨势告诉他们,大藏省的山上局长很有可能会同意出资。现在的确是各省与大藏省协调预算的时候,各省都会派人来刺探大藏省的意图,再制定一个粗略的预算计划。巨势堂明的信息可信度很高,年末开始制订的新年度(次年四月之后)预算,很有可能得到批准。
各大公司也会制订出相应的施工计划,计算施工费用。当然,项目可能会通过竞标会竞标,但是这么大的工程,极有可能采取各大公司分包施工的形式。尤其是这种跨县的道路,两边都要分别成立道路公社,分包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避开另外两位领导,冒雨折回事务所,肯定是拜托泽田美代子为他在巨势面前美言几句,以此牟利。
味冈一直盯着对面大楼玻璃反射的风景看。渐渐地,他的思绪集中到成濑与泽田美代子进行交涉的画面。一缩小,那影像便立刻浓厚起来了。
成濑那端正的容貌,颇有一些男人魅力。况且他经常寻花问柳,肯定很擅长讨女人的欢心。
虽说是私下交涉,可毕竟牵扯到生意上的事情,这一点不容忽视。
“不容忽视……”味冈不由把心里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容忽视的究竟是生意场上的对手,还是泽田美代子?在味冈的意识中,其中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
他沿着寂寥的七楼走廊,来到了楼梯口,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好不容易才走到四楼。这边的走廊也很安静。楼梯口就在电梯口旁边。这儿没有别人。他抬头看了看电梯的指针,发现指针停在“1”上。看来没有人想上楼。
东明经济研究所处在电梯口向右的第五间房。味冈来到门口,整了整领带,顺便从口袋里掏出龟甲做的梳子,梳了梳头。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回答,只听见房里的电话铃声。味冈走到门口之前,电话好像就在响了,可就是没有人接。铃声响了半天,对方终于放弃了。在此期间,味冈一直站在门口。不用敲门也知道,里头没有人。
他尝试着转动把手。轻微的响声传来,门开了,原来没有上锁。
拉开门一看,泽田美代子果然不在屋里。桌上的蓝色玻璃器皿里,一朵大扶郎花静静地绽放。
“打扰了。”味冈开口说道。可是却没有人回答。
他走进房里。泽田美代子好像出门去了。通往里间的门是关着的。旁边还有一扇小门,通往休息室,那是专门让泽田美代子换衣服的地方。
味冈原地站着,没有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大门没有上锁。泽田美代子是不是去一楼的商店买东西了?味冈以前曾在这里撞见过一位五十多岁的清洁工大妈,可今天连那位大妈也不见踪影。
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写过字的纸都被撕掉了,本子上剩下的都是白纸,大概还有半本那么多。圆珠笔、红铅笔、橡皮、小刀、剪刀都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味冈的视线向书桌下方转移。桌子底下放着一个印有商店标志的购物袋。那可是一流女装店的袋子。
由于味冈是俯视的,所以他能看见袋子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四角形的小包裹。纸袋很是华贵,包装纸也是高级货,还别具匠心地混有银线,显得非常奢侈。看起来像是专门拿来包装高价商品的包装纸。
味冈心想,这肯定是成濑送给泽田美代子的礼物,这就是他折回来的原因。他早就把礼物准备好了,一直放在车上。
味冈不禁把自己折回来的理由和成濑的礼品进行了对比。他是受甲东建设的末吉祐介之托,为他加入南苑会铺路,让泽田美代子帮忙问问巨势的意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味冈折回来的理由实在太愚蠢了。成濑的礼物,肯定会让他“抢先一步”。
正当味冈沉浸在高级女装店购物袋的打击中时,眼前的电话响了。味冈的心脏涌过一阵微弱的电流。电话铃声有时候听上去就像是高亢的警铃声。尤其味冈是趁泽田不在,偷偷溜进事务所里,这让他感到更心虚了。他不由得抖了抖身子。
电话铃声有规律性地响起,和警铃声无异。
味冈呆呆地望着电话。主人不在,来客也不能随便接电话。味冈心想,他不接,对方总会挂的。然而电话铃声却没有停止。不知不觉中,味冈的手就伸了过去。那铃声仿佛是在催促他赶紧接电话。就代替泽田美代子接一下好了,这样就说明自己不是闯进来的,而是在等她回来。况且要是电话铃响个不停,说不定还会招来闲人。
他提起听筒,举在耳边。这时他却迷茫了。要是对方问他是谁,他该怎么回答呢?要是这是家普通的事务所,他当然会如实回答,可这并不是个能见光的事务所。巨势堂明的性子使然。一切复杂的联络事项,都是通过这部电话进行。他可不能随便说自己是趁秘书不在闯进来的。
味冈没有说话,奇妙的是,电话那头的男人在自说自话,不过声音不是很清楚。他好像很着急,可是内容却听不真切。
味冈举着听筒,一言不发。看来对方见事务所没人接听电话,等得不耐烦了,自顾自地跟旁人聊了起来。
和旁人说话的时候,举着听筒的手,总会不知不觉地放下。
味冈的耳朵紧贴听筒,希望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可对方的嘴巴并没有对准听筒。
然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并不是巨势堂明的,是个更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巨势堂明年纪一把了,声音也有点嘶哑,很有特征,味冈也接过好几通巨势打来的电话,绝对听得出来。味冈判断,电话那头的人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且声音很有张力。
味冈没有出声,抓着听筒仔细听了一分多钟。好奇心告诉他,说不定能从电话那头听出什么情报来。对方还没有发现味冈已经接了电话。
“……那可不行啊,不行啊!……哎?……嗯嗯……可这样就太迟了……太迟了……”
味冈心想,他究竟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见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味冈继续听着,视线自然而然地从桌上的花瓶,转移到了桌子底下的漂亮购物袋。
他盯着购物袋,竖起耳朵。对方好像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打电话,没有任何杂音。
“……那要立刻动手才行……没时间磨蹭了……”男人的声音还是不清不楚的,不过能听出他越来越着急了。
忽然,他的语调发生了变化:“怎么还不接啊,究竟在……”
他恐怕是想说“究竟在干吗”,但他终于发现,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已经停止了。
然而对方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听见泽田美代子的声音,也起了戒心。
“……喂喂……”声音清楚了不少。虽然清楚了,可还是能听出他压低了嗓门,好像在打探这边的动向一般。
味冈的心中激起一阵波澜。不过他还是轻声回答道:“喂喂,您好,这边的人不在。”
味冈还以为对方会提问,可电话却挂断了,只剩耳边低沉的忙音。
他都没有问味冈是谁就挂断了电话,不愧为与这家隐蔽的事务所会有瓜葛之人的作风。
味冈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贸然出声,早知道就不去接电话了。即使接了起来,也应该不说话才是。不对,那样反而更糟,在事务所接电话的人要是一句话都不说,对方肯定会起疑。要是被泽田美代子和巨势堂明知道自己进来过,可就麻烦了。总归要回答一句的。
刚才那通电话是不是和巨势堂明有关系的人打来的,味冈并不清楚。如果只是一通普通的电话,对方也不至于听到男人的声音就挂断电话。他肯定是发现接电话的人不是泽田美代子,才会这么做的。
也罢,没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就行。想到这儿,他便放松了不少,视线也再次转移到了桌下的购物袋上。那可是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抢先一步”的证据。
泽田美代子还是没有回来。既然没有锁门,那就说明她应该没有走远。不是在这栋楼里,就是在大楼附近,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耽搁了而已。这栋旧大楼的房门都不是自动上锁的,每次出门都需要锁门。要是去去就回,自然不想浪费时间。
味冈原本认为泽田美代子是见过成濑,收下礼物之后再出去的,可他现在又觉得,她可能在那之前就出门去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购物袋里应该有成濑留下的卡片才对。要是发现泽田美代子不在,成濑肯定会用桌上的笔在自己的名片上写些话,再塞进纸袋里。
味冈走近纸袋,朝里看了看。他发现包裹的包装纸上,还斜绑着一条金色的丝带,打了一个花朵一样的结。从包裹的大小来看,里头装的可能是一件上衣。那家女装店里卖的都是高级货,衣服都是法国进口的,说不定还缝着著名设计师的签名呢。
纸袋很深,而且还装着一个包裹,让味冈无法看到袋底的内容。名片一般都是夹在丝带上的,要是丝带上没有,那就有可能是掉到袋底了。有必要把手伸进袋子里摸一摸。
可是,道德与担忧让味冈犹豫了。万一自己动手的时候,泽田美代子正好回来了呢?
但最终还是好奇心略胜一筹。他将自己肥硕的身躯挤进椅子后的狭窄空间里,逐步逼近高级女装饰品店的纸袋。要是看不到卡片,不就不知道是谁送的了吗?味冈虽然觉得是大东组建设的成濑专务送的,可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刚碰到纸袋,电话铃又响了。
味冈的心脏好像被石头击中一般,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他赶忙放开纸袋,一不小心,他的身躯就撞到了桌角,差点就把蓝色的花瓶给碰倒了。他伸出大手扶住了花瓶,可还是抖落了两三片花瓣。他立刻捡起花瓣,扔进桌下的垃圾桶里。可是他没有发现,还有一片花瓣黏在他的手肘上,之后又掉在了他的裤脚管上。
电话铃声有规律地响着。味冈在这“警铃”的催促下仓皇逃去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