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星期四,我在滑铁卢站的大钟下与大卫和抱着天使玩偶的罗茜见了面。亨利原本想和我一起来,但我劝他留在学校。我不想带着脾气暴躁的丈夫一起出门。亨利不喜欢买衣服,哪怕为自己买也不愿意。
“千万别累着,”车开到火车站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对我发誓。”
“我发誓会悠着点儿。”
大卫看见我时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手臂下夹着公文包,眼睛充血,眼袋暗黑。我不知道他的上帝现在有没有给他提供帮助。罗茜穿着另一条我见过的连衣裙,淡蓝色的底,装饰着一匹粉红色的小马,袖子是可爱的泡泡袖,领子是女式小圆领。这是珍妮特送她的五周岁生日礼物。她的头发很乱,一只手抱着天使玩偶,另一只手抓着看上去像是皮革做的塑料手提袋。
“你确信和我们一起购物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大卫问。
“一点都不麻烦,我很喜欢和你们一起购物。”
“你的午饭钱我来出。”他拿出一个皱皱的皮夹子说,“你还需要打辆车回家。你觉得买衣服需要多少钱?十英镑够了吗?”
“不用了,”我说,“就算我送罗茜的礼物吧。”
“我不允许。”
罗茜抬眼瞧着我们,视线从大卫的脸上转到我的脸上。她的表情专注,抓着手提袋的手指根根发白,好像世界的命运取决于我们谈话的结果似的。一时间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此时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为了珍妮特好,就让我好好地为她完成这一切吧。
“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接你们?”大卫问。
他答应由我付钱,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定了会合地点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大卫准备接下来一天都在图书馆里研究托马斯·阿奎纳斯的著作。我觉得他可能愿意为摆脱拜菲尔德太太做一切事,甚至陪我和罗茜买衣服。
我和罗茜排队等出租车,她自觉地搀着我,这在以往可是不多见的。接着她又像拉扯老式饭店里的拉钟铃一样拽着我的手臂向前走。
她抬起完美的脸蛋看着我。“温迪阿姨,你觉得我可以有一条带腰带的裙子吗?”
“我想完全可以。”
我们前往牛津街,上午的大半时间都花在购物上。我花了点小钱——我确信大卫和他母亲应该都不是很清楚在西区给小孩买衣服要花多少钱。罗茜一直抱着天使玩偶,还没买任何东西她就在问玩偶的意见了。
离开塞尔弗里奇百货公司时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了,于是找了家饭馆吃午饭。
“看来天使也需要几件新衣服,”等待布丁时我说,“你怎么看?”
“没错,请给娃娃也买几件衣服吧,它会喜欢的,你觉得呢?”
“妈妈!”玩偶大声抱怨着,因为罗茜按了一下它的胸膛。
我看着天使玩偶。它的衣服皱皱巴巴,粉红色的底色也变淡了。
“奶奶帮她洗了裙子,”罗茜说,“这衣服越洗越难看。”
“我们看看可以给她买些什么衣服吧。”
她点点头,对我露出拘谨的微笑。她是个教养良好的孩子,答应给她买任何东西时她都会这么做。如果她展开双臂拥抱亲吻我,或是更进一步说她爱我的话,我会更享受,尽管在内心深处我很清楚,这只是孩子们有所企图的爱而已。但罗茜是个美丽漂亮的小姑娘,又是我最好朋友的女儿。我希望听她说爱我,希望能相信这一点,更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她发自肺腑的爱。
现在我才意识到罗茜并不喜欢我。不,尽管我不愿承认,但她对我的感情恐怕比这还糟。她痛恨我。在我出现以前,他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达克旅店,至少罗茜是这么认为的。然而我把她妈妈永远从她身边夺走了,没有任何人能把珍妮特给她送回来。现在我出现在她的面前,试图填补妈妈的空缺,试图和鬼魂竞争。
“吃完饭以后我们再去哈利玩具店逛一圈,”我仍在进行这场注定要输的游戏,“你以前去过那里吗?”
她摇了摇头。
“那是个非常大的玩具店,我相信我们会在那儿买到一些好东西的。”
“我想给它添几件衣服,你给它做的裙子弄脏了。”
“真遗憾。但也别担心,也许我们会买到些更好看的衣服。”
她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妈妈把衣服放在水里泡过,但上面的污渍怎么也洗不掉。”
之后女服务员给我们端上点缀着扇形华夫饼干的巧克力冰激凌。罗茜拿起勺子,把它插在冰激凌里。我坐在座位上瞪着桌子对面的罗茜,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天使玩偶的衣服在什么时候弄脏过,尤其要搞清是在什么时候。
“罗茜,天使的裙子上沾了什么?是什么把它弄脏了?”
她刚把一勺冰激凌放进嘴里,正细嚼慢咽着,眼睛透过睫毛看着我。她不是那种边吃东西边说话的孩子。吃完冰激凌以后,她用手巾擦了擦嘴角。
“妈妈说要保密。”
保什么密?在冷水里洗掉的污渍吗?
“妈妈不在,”我突然变得残忍起来,“现在只有你和我。”
罗茜思考了一会儿。“但妈妈这样说过。”
“介意我提个建议吗?你可以点点头表示同意,或摇摇头否定。这样就用不着说话了。”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勺冰激凌,咀嚼了几下,点了点头。
我没去理会残存的那点良心,把盘子推到一边,在口袋里摸着香烟。“是不是……是不是看上去比较像番茄酱?”
罗茜又点了点头。
“是外公弄上去的吗?”
第三次点头。
我从烟盒里抖出一支香烟,然后颤抖着把烟放进嘴巴,第一次点烟时我没能打燃打火机。我注意到罗茜一边吃冰激凌一边观察着我。我觉得十分烦躁,非常想喝一杯干马提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气灼伤了我的肺。
“污渍是怎么弄到天使的裙子上去的?”
她吞下一口口水。“天使自己掉上去了。不过妈妈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不要。”
“告诉我没关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妈妈剪开裙子,然后把碎片扔进了洗手间。”
“你外公是什么反应?”
“你是说外公吗?那是他想要的。”
罗茜用勺子刮擦着盘子,贪婪地舀起最后一点华夫碎片和冰激凌。罗茜说的答案从字面上看似乎没有太大意思,但却包含着深刻的含义。我记得特雷佛先生表示过自己想死,那是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罗茜当时恰好也在场。后来罗茜询问我什么是死,我告诉她死者能进天堂,天堂里非常美好。
“你知道外公把刀放在哪儿了吗?”
罗茜点点头。“这是我们的又一个小秘密。”她在椅子上卖弄风情地扭了扭身子,“我们把刀藏在他房间的壁炉后面。他准备去给天使弄来更多的翅膀。对了,你不吃冰激凌的话,我能吃你那份吗?”
我把盘子推过去。“之后妈妈在外公的房间里找到了你,对吗?”
“我刚把刀刺进外公的身体妈妈就进来了。外公动了动,把天使从我手上撞到了地上,天使全都弄脏了。”
“妈妈后来又做了些什么?”
“她试图把外公叫醒,但外公一直睡得很熟,然后妈妈嘱咐我把身上弄干净。”她的脸突然皱了起来,美丽的容颜消失了,我的面前是个惊恐的孩子,“妈妈如果在这儿就好了。”
“亲爱的,我也这样想。”
最后我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珍妮特起初想把父亲的死当作自杀。在这个企图失败以后,她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而是觉得从大多数人的角度来看,把罪责归在自己身上比较好。也许这正是她一直在等的机会。我觉得她大概也不想活了。她肯定知道在她采取自杀、承担杀害父亲的罪责以后,大卫会陷入更糟的境地。但这样做至少能帮助罗茜在余生中不戴上杀人犯的标签。
后来我在书店的架子上发现了达克旅店大卫的书房里也有的一本蓝皮平装书,这本书介绍的是《刑法》。翻到青少年犯罪的章节时,我的手指在书页上留下了一个湿手印。作者引用了一九三三年颁布的《青少年保护法》第五十节的内容。
八岁以下的儿童免遭任何罪行的指控。
“这条法律是不容辩驳的。”吉列斯先生在一旁标注着。
换句话说,罗茜永远不会因为杀人而遭到指控,因为根据法律她的行为并不算犯罪。珍妮特知道这一点吗?即便她知道,历史就会因此而改变吗?珍妮特肯定会为罗茜和大卫做最好、或者说对他们伤害最小的选择。如果她把真相告诉我、大卫、弗拉克斯曼医生或者汉弗里斯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外人不会那么严谨。
如果被别人知道罗茜杀了外公的话,她这一辈子都会被人好奇地指指点点。即便拜菲尔德一家隐姓埋名并搬到澳大利亚,还是会有人知道罗茜杀人的事。
我实在想不清楚了,也许我把事情弄得太过复杂了吧。珍妮特的事令人心碎,毫无理性可言。也许珍妮特只是不想再活下去了,也许她早就想寻死,罗茜只是帮她找了条便捷的道路而已。
我问罗茜:“你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吗?”
她摇摇头,从我的盘子里舀起最后一点点冰激凌。
“罗茜,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能对我起誓吗?”
她用手巾碰了碰嘴。“没问题。”
我发誓这样做是为了珍妮特。这会给大卫、拜菲尔德太太和罗茜本人减少更多的痛苦。如果我把真相告诉大卫,如果打电话告诉汉弗里斯警长,我最好的朋友蒙蔽了他和我的眼睛,又有谁会因此得到帮助呢?抛开这一切不谈,这样做之后又能拯救谁的生命吗?
闭上眼睛,我看见罗茜一手拿刀,一手抱着天使;我看见珍妮特俯身看着父亲,鲜血汩汩地从他的脖子里往外流。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换种选择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向这样认为。
女服务员飘然而至,我让她给我们结账。
“我们打车去哈利玩具店吗?”罗茜问。
“那离这儿并不远。”我发现她的脸沉了下来,“你想坐出租车去吗?”
“是的,我想坐出租车去。”
出租车的问题使我们离开了原先的话题。我们已经奢侈地买了许多东西,包裹都拿不下了。如果叫辆出租车的话,亨利会因此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没有让自己过于劳累。另外我还想给罗茜一个小小的奖赏。这听上去有些古怪,因为我原本以为我的世界观已从根本上被动摇了。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归根到底,我们所有的人都很古怪。我们会因为细节而分神,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处世之道。
幸好我们去了哈利玩具店,罗茜在那里得偿所愿。我们还遇见了一位愿意认真对待玩偶服装的店员。经过了一番讨论以后,我们给天使买了两件外套。第一件是用合成塔夫绸做的折纹领口杂色短燕尾服,燕尾服还有一件配套的紧身上衣。裙子呈铃铛状,下面还有条特殊的衬裙。这套服装还包括一双高跟鞋。
“晚会上它会显得很可爱,你们觉得呢?”店员问。
罗茜按了下玩偶的胸膛。“妈妈。”玩偶叫了一声。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为玩偶选了第二件套装。天使现在可以随意地穿上一件低方领的白色无袖上装和一条淡蓝色的亚麻短裤。店员说假日里没有一双蓝皮鞋和绕着缎带的草帽,天使未免显得过于寒酸,于是我们又为玩偶买了皮鞋和草帽。
“你们总不会希望它在划船或在海滩上行走时穿着高跟鞋吧,那样也未免太傻了。”她说。
最后我们又找到了一条合身的朴素白睡衣。睡衣的领口有一圈丝边,虽然似乎有些开得过低,但罗茜一点都不在乎。
趁着店员为我们包裹商品的当口,罗茜在店堂里四处徘徊,查看其他娃娃,以及它们的衣服、房子和所用的家具。我填写支票的时候,她偷偷摸摸地走到了我的身旁。
“温迪阿姨?”
“怎么了?”我撕下支票,低头看着罗茜。我发现自己心里很嫉妒她,她是那么美丽,又是那么沉默寡言,这些特质使她逃脱了苦难。
她把我拉到一个放着玩偶和配套工具的柜台前。“天使有孩子吗?”
“不,亲爱的,我想她们应该没有孩子。她们不愿意被孩子所困扰。”
“你确定吗?”
“相当确定,不信你可以问爸爸。”
“天使没有孩子,”罗茜沉吟着,“因为天使不需要孩子。”
她的语调像是在提出一种可能性,而不是在陈述一种事实。
“我想你是对的。”我不愿意再给她买一个玩偶,因为玩偶需要童车、小床和一个完整的衣柜,“爸爸会知道得更清楚些。”
她点了点头。“我才不想要孩子呢。”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们带来了太多的麻烦,而且会把事情变得一团糟。我想这也许是天使不想要小孩的根本原因。”
她悄然离开了我,走到柜台前对店员笑了笑,店员早就对她笑脸相迎了。我重重地坐在柜台前的一把椅子上。
他们带来了太多的麻烦,而且会把事情变得一团糟……
罗茜的话语一遍遍在我脑中回响,像旋转木马一样不断加速,直到我感觉心烦为止。我想起了西蒙·马特莱瑟姆说的一段话,并第一次把这段话同戈特贝德夫人的言辞,或者说那番言辞中所隐含的意思联系起来。
柜台上的玩偶一齐瞪着我,她们面容可怖,完美的眉毛像尤尔格雷夫夫人的一样高高挑起。我想让人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我的错觉。
“夫人,你好吗?夫人,你还好吗?”
我抬眼一看,发现店员正蹲在我身边。
“夫人,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头稍微感到有些晕。”
“这里太热了,他们很难把店里的温度调节好。”
“我们叫辆出租车走,”罗茜提议道,“这样你就不用走路劳累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怀着的孩子需要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把精力集中在孩子上,那可是我的孩子啊!
“叫辆出租车吗?”我说,“这主意不错,不过我想先打个电话。”
“我们去哪儿?”罗茜问。
“再来份冰激凌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