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让他离开这儿,”大卫说,“珍妮特,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珍妮特咬住下嘴唇。“不一定是爸爸干的。”
“那还可能是谁干的呢?”他戏剧性地叹了口气,“难道是罗茜干的吗?”
“当然不是。”
“这是严重的精神病症状,他需要接受适当的医疗护理。”
“你很清楚,他不想让我们把他送去老人之家。”
厕所里突然传来一阵冲水声,接着厕所门“啪”地一声打开了。特雷佛先生像参加皇家仪式一样悄悄地从厕所里退了出来,他瞟了一眼没人的厕所,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转过身才看见走廊里的我们三个。
橡木箱仍然离墙有好几厘米远,大卫和珍妮特面对面站在木箱两边。我趴在地上,一边用煤铲清扫着客厅壁炉里的灰尘,一边偷听他们的谈话。臭味变得浓烈起来,我只能用嘴进行呼吸。因为怀疑里面有蛆,我尽量不去看鸽子的羽毛。
特雷佛先生手里拿着份《泰晤士报》。他拍了拍手里的报纸。“早上好,恐怕我没时间和你们聊天,我必须先去看看自己的投资收益。”
“爸爸——”珍妮特欲言又止。
特雷佛先生停下脚步,他的脚已经踏上了第一级楼梯。“怎么了,宝贝?”
“没什么事。”
特雷佛先生对我们三个笑了笑。“好吧,我必须上路了。”
我们听着特雷佛先生走上楼梯,等到他把门关上才放下心来。我把鸽子翅膀铲在昨天的几页《泰晤士报》上,然后把它们装进口袋。只要在外面包上牛皮纸,绑上绳子,然后在牛皮纸上贴上邮票,我就能把这些羽毛寄出去了。寄给亨利还是寄给那个多毛的寡妇呢?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个疯狂的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疯狂也许是会传染的,这幢房子里遍布着疯狂的因子。
大卫看了看表。“今天晚上再继续谈,”他对珍妮特说,“恐怕你爸爸无法再待下去了。”
“任何人都可能干这种事,”珍妮特癫狂了,“白天我们家不锁门,任何人都有可能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进来。”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卫一边问,一边拿起公文包向门外走,“我必须走了。奥巴斯顿教士还在等我呢。”
他和奥巴斯顿教士希望能想出办法,说服主教和教士团改变关闭神学院的决定。托管人的决定取决于神学院大楼建筑师的整修费用报告,这份报告的结论无疑不那么乐观。除了花在整修上的上万英镑以外,学院大楼的更新项目还得花上一大笔钱。神学院关闭与否还同另一些问题息息相关,昨天晚上大卫原原本本地向我和珍妮特解释了这一点。大卫质疑的是委托人是否有权关闭神学院,把捐款用在教区的其他方面呢?他们难道不能再找个立场更为中立的建筑师来问问他的意见吗?再说表决时有个委托人还缺席了呢!大卫巴望着能从教区以外筹集来一些资金。最让大卫感到失望的是主教大人,他不仅没有像众人所期待的那样给予大卫强有力的支持,还在投票时选择了弃权。如果再来一次选举的话,大卫也许能说服他改变主意。
“真正麻烦的是院长和哈德森。”大卫不止一次告诉我们,“不是那份报告的原因——他们只是把报告拿来当借口,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些什么。一旦神学院关闭,再想重开是根本不可能的。”
透过屋子的玻璃门,我看着大卫从花园里的小道走到街上,雨点急速地打在他的伞上。虽然他没有提,但我和珍妮特都很清楚,他的职业生涯时刻都有触礁的危险。神学院校长对他来说是再完美不过的职业了。在珍妮特看来,只有以此为基础,大卫才能升上更高的职位。
如果神学院校长当不成了,大卫又将何去何从呢?他总不能一辈子当个无关痛痒的小教士吧。如果交情好的主教肯帮忙,大卫或许还能找间小教堂当神父,否则就只能永远待在这里当教士了。
我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前往大教堂图书馆之前,我和珍妮特喝了杯咖啡。只有这样,珍妮特才肯坐下来十分钟。
“大卫表现得非常粗鲁,我感到很抱歉。”她说,“他很失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并不奇怪,你用不着向我道歉。”
“但他也不应该把气撒在其他人头上啊!”
“碰上这种事,我不一定能表现得比他更好。丢掉一份业已到手的工作——”
“这和工作倒没什么关系。问题出在彼得·哈德森身上。”
“我不明白。”
珍妮特皱起了眉头。“彼得是大卫在教堂街上唯一尊敬的人,大卫说彼得有副好脑瓜。”
“彼得真是太走运了。”
“大卫很尊敬彼得,想讨他的喜欢。”
“彼得支持关闭神学院,这点让大卫更感到不爽。”
珍妮特点了点头。“大卫希望彼得能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不过这样的机会似乎并不很大。”
“男人有时和孩子没什么两样。”我把杯子和茶托带到水槽前。
“有趣的是,彼得也很认同大卫。琼也说过类似的话……温迪,别管那些碟子,你该去图书馆上班了。”
当我试图对珍妮特施以援手时,她却差点儿对我发起怒来,我只好把卷起袖子的她一个人留在厨房里。到了图书馆以后,我开始准备礼堂展览的展品,准备工作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弗朗西斯凭借自己的诗作勉强在主教的展览上挣得了一席之地。整理完展品以后,我把做好标记的展品带进礼堂。哈德森教士正和戈特贝德先生指挥两个教堂的工匠抬着展示柜在大房间里走。走进礼堂的时候,戈特贝德先生冲我羞涩地一笑。
“谢谢你昨天给我喝的茶,”我说,“能和你的母亲见面,我感到很高兴。”
哈德森严厉地看着我。我刚准备把展品交给他,突然发现礼堂里还多了一个人。特雷佛先生像只黑色的小鸟一样栖息在窗户边的壁龛里。壁龛的位置离塔楼模型非常近,特雷佛先生睁大双眼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模型。
“谢谢你,”哈德森教士粗粗地浏览了一下这些展品,“没给你带来太多麻烦吧?”
“不麻烦。特雷佛先生没打扰你们吧?”
“他没打扰我们,”哈德森先生抬起头来,“特雷佛先生刚从外面逛进来。”
“他不常一个人出门。”
“如果拜菲尔德夫人没和他一起出来的话,你能把他送回家吗?我不想让拜菲尔德夫人为父亲感到忧虑。”
我走到特雷佛先生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对他笑了笑,告诉他该走了。特雷佛先生冲我点了点头,把手臂伸进我的胳膊肘里。特雷佛先生在通往回廊的拱门口停住脚步,朝礼堂里的人挥了挥手。哈德森教士和戈特贝德先生连忙挥手回礼。
外面还在下雨,我打起伞,搀扶着特雷佛先生慢慢地走在教堂街上。
“我见他进礼堂了。”特雷佛先生悄悄对我说。
“谁?”
“我在花园里见过的那个黑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我在后面跟着他走了一段,最后他把我带到教堂的礼堂里。他一定是趁我不注意悄悄离开的,走出礼堂时我没有看见他。”
“你见过他很多次吗?”
特雷佛先生考虑了一会儿。他的鼻尖上有一滴液体,我想那肯定不是雨点。液体在鼻尖上颤动了好一会儿,我巴望着它能赶快落地才好。
“是的,我经常见到他。你不觉得他是我的兄弟吗?”
“我知道你没有兄弟。”
“我没有兄弟,不过我想我也许有一个兄弟,他们可能没把兄弟的事告诉我。这种可能性很大,对不对?”
回到旅店以后,我们看见珍妮特正在厨房里清扫地板,她压根不知道特雷佛先生曾经出去过。
“别再做家务了,”我说,“留给女佣去干吧。”
“我本来是打算让女佣来干的,”珍妮特说,“早晨爸爸把粥洒在地板上,罗茜又在上头踩了几脚,我总得把粥弄干净才行。”
“你可以让我做呀。”
“我不能什么事都让你干,这是不公平的。”
“我为什么不能干?你不可能一直都怀孕呀。再说我总有离开的那一天。午饭时我们再谈。”
“你知道我下午要参加‘女性温柔委员会’吗?”
特雷佛先生踱着步子走进厨房。他撸起外套袖管,夸张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午饭时间到了,我已经把手洗好了。”
珍妮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昨晚你忘了给手表上发条吗,现在可只有十点一刻啊!”
“但我已经饿了。”
“爸爸,别担心。你可以喝点水,再吃些面包。”
特雷佛先生又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我确信现在已经一点了。”
“你手腕上的是什么东西?”珍妮特朝他靠近了一步,“你把自己割伤了吗?”
他站立着伸出手臂,垂下头,等待女儿上前为他检查伤口。珍妮特把表往后推了推。表带正好遮掩住一块两英寸长的弧形切口,切口的一部分渗出血来,干结的血块凝固在特雷佛先生的袖管内侧。手表的秒针在刻度盘上水平旋转,分针和时针定格在十点十七分的刻度上。
“这是怎么弄的?”珍妮特问。
“出门散步时我一定撞在钉子上了。”
我和珍妮特对视了一眼。特雷佛先生坐在桌子旁边,问女儿自己能吃多少水和面包。我回到教堂继续自己的工作。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又为很多书籍编了目。除了一九二三年的合订本《笨拙》以外,其余都是些了无生趣的书籍。我觉得非常烦躁,但烦躁有时也是种解脱。烦躁总比担心特雷佛父女以及西蒙·马特莱瑟姆正在忙些什么要来得好。
一点差一刻的时候,我锁上图书馆,回到达克旅店吃午饭。珍妮特先上了汤和面包,然后又上了奶酪和水果。特雷佛先生安静地吃着,仿佛把生命都赌在这上面一样。我和珍妮特努力想挑起话题,但我们两个在考虑着完全不同的事,最后只能放弃了谈话的打算。
午饭以后我收拾了餐具,珍妮特则回房睡了半个小时。我给她端上去一杯茶,但她睡得很沉,我只好踮着脚离开了。
我在客厅独自喝了杯茶,把亨利寄给我的那本《天使的语言》抓过来看。我觉得原来拥有这本书的人很可能认识尤尔格雷夫教士,找到他的话我也许就能知道尤尔格雷夫教士的秘密了。万一这本书是尤尔格雷夫教士本人的,说不定我还能从中找到他亲手写的纸条呢。
但弗朗西斯没有读过这本书。任何人都没有读过——因为这本书的书页还没有裁开。我从珍妮特的写字台里拿出裁纸刀,把书页完全裁开来,然后一页页地读着。我又读到了乌列、拉斐尔、拉奎尔和米迦勒,读到了赫拉克勒斯的孩子们,读到了那位把自己孩子撕成碎片的父亲,读到了看着法老孩子一个个在眼前死亡的猫,也读到了牡鹿在“心碎之山”上惨遭屠戮的故事。
我把书翻到最前面,发现第一次读的时候错过了一些内容。那是一段铭文,我马上就知道了它的出处,也知道弗朗西斯是从哪本书里引用过来的了。
事实上,我们和我们痛恨的人没有什么区别。食人肉、喝人血的并不只有别人,我们自己也常常在做同样的事。这并不是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相。我们把自己的肉放在嘴里,把自己的骨架盛在盘子中。简而言之,我们毁灭的正是我们自己。
我曾经在尤尔格雷夫的藏书《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里读到过这段内容。这段话以前肯定没有人见过,我好似用珍妮特的裁纸刀把尤尔格雷夫的脑瓜剖开来,看见了除他本人以外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东西。
我翻转书页,浏览着诗集目录,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觉得自己正从高处往下坠落,身边的其他所有东西则纷纷散去。这种感觉和抵达罗星墩的第一天下午,大卫把我和珍妮特带上大教堂西塔时差不多。只是这次珍妮特没有把手放在我的袖子上,低声抱怨奥巴斯顿走路的姿势像龟爬一样。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什么事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诗集目录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用美轮美奂的副标题将集子里的诗歌罗列了出来。和罗星墩图书馆里那个版本不一样的是,副标题里提到的天使长又多了一个。新增加的副标题排列在目录的最后——“晨光之子”,这个名字给天使用再合适不过了——标题下只包括了一首诗,《死亡工作室》。
现在回想起来,最奇怪的是我当时的反应为什么会那么强烈。没读这首诗以前,我就不知所以然地被这首诗的标题深深地震撼了,比知道特雷佛先生可能把鸽子的羽毛放在走廊里还要强烈。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能完全弄清其中的缘由。
我把书翻到扉页,终于看清了本该在打开亨利包裹时就查看的书名。我原以为书名应该是《天使的语言》,从外观上看这本书和我手头的那本没什么两样,亨利的信件中也说这本书是《天使的语言》,书里的内容也和《天使的语言》相仿。
但实际上这本书的标题却是《天使之声》。
我把书合上,《天使的语言》是加塞特与洛德出版社印制的,而这本《天使之声》却标注着“作者私人印制”的字样。除了这行标注以外,从出版日期、字体字号,甚至印刷纸张,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将书翻到最后,新增的章节还自带引言,看样子是出自狄奥尼修斯《天阶体系》的第四部分。但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它们首先接触到圣洁之光,所以绝对配得上天使的名号。天父通过众天使把从上而来的启示赋予我们。
这首诗不仅长,而且非常难懂。哪怕从弗朗西斯的角度来说,这首诗的语句也显得太古典了。我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从内容上看,这首诗记录了诗人和过往天使的一段对话。天使告诉弗朗西斯他为什么要离开天国,来到人类的儿女们之间。天使们有永生的能力,它们似乎想把这种能力分享给一些符合要求的人类。对天使来说,它和它的朋友是无所不能的。
我不喜欢这首诗——诗的内容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也没打算深入理解这首诗的含义。总而言之,只不过是又重复了一遍死亡是通向永生之途的老生常谈罢了。生活这么痛苦,人为什么还想要永生?
我啪的一声合上书,把它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书在磨光的木头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差点儿掉在地板上。弗朗西斯为什么要耗时耗力制作另一个版本的《天使的语言》呢?他不想让外人读到这首《死亡工作室》,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果有,原因又是什么呢?加塞特与洛德出版社是不是因为这首诗的质量很差而拒绝把它登载在公开发行的版本上呢?
雨终于停了,灰白色的太阳艰难地从云层中露出头来。我决定在回去工作之前散散步,清醒一下脑子。我戴上帽子,穿上雨衣,走上教堂街。神学院对面是一片原野。如果土地不是那么泥泞的话,我会出城在沼泽边的田野、水堤和灌木丛中走上一阵子。
但我的行进路线一直没有离开教堂街。走到皮亚门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摇铃的叮当声,这声音竟然和达克旅店的开饭声惊人地一致。接着传来一阵刺耳的东西破碎的声音。我朝戈特贝德的小房子看了看,二楼的一扇窗开了,有只手在窗户后面舞动着。
我走到房子边,抬头往楼上看。“你好,戈特贝德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窗户旁边的手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看不到戈特贝德夫人的脸,不过她的声音从楼上飘了下来。
“门没锁,到楼上来吧。”
我从石板路上拿起摇铃,走进屋子,上楼进入楼上的小客厅。眼前的景象和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明显不一样。首先,戈特贝德夫人坐在俯瞰教堂街的窗户边,珀西则懒洋洋地躺在椅子和镜子之间的壁炉架上。其次,主人并没有做好有访客的准备。吃剩下的午饭放在戈特贝德夫人身旁的托盘里,五斗柜敞开着,戈特贝德夫人看上去好像一天都没梳过头似的。
“能帮上什么忙吗?”我问。
“你看见他了吗?”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说戈特贝德先生吗?最近这段时间没见过,自从——”
“不是他,我指的是试图闯入这幢房子的那个人。”
“你指的是谁?”
“有个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试图闯入我们的房子。”她的声音颤抖着,看上去比昨天老了许多,“虽然没有看仔细,但我能确定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我在楼上,他又戴了顶帽子。”
“发生了什么事?”
“他先是敲门。当时我刚吃完午饭,正在睡午觉,一开始并没有听见敲门声。我把头探出窗外,看见他站在门口试图打开门。这个人无疑是想趁我熟睡的时候杀了我。我冲楼下叫了一声:‘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便急急忙忙地从皮亚门逃出去了。鬼知道他会到哪里去。年轻上十几岁的话,我一定会跑到另外一扇窗去探个究竟。”
“没关系。”我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我抓起她的一只手,发觉她的皮肤像死人一样冷。“你希望我把戈特贝德先生或是警察叫来吗?”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别把他们叫来。”
“那我就不叫。你还记得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吗?”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黑帽子,黑外套,个子不太高。不过我是从楼上往下看的,他的样子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接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家伙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跟你说,我年轻那会儿可不会发生这种事。阿普尔亚德夫人,老实告诉你,我真是被他吓了一大跳,希望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需要给你倒杯水吗?”
“等会儿吧。”
“你已经把他吓跑了,我想他一定不会再来了。”
“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呢?”
我没有办法完全说服她。一旦人被某件事情吓住了,他就完全不肯接受任何常识。
“那个男人会不会是个流浪汉呢?”
“他倒像是个神职人员呢!告诉你,我只看见了他的黑外套和黑帽子。”她突然停顿下来,瞪了我一眼,“再告诉你一点,他的鞋子非常干净。如果他真是个流浪汉的话,这个流浪汉倒有点非同寻常呢。”
戈特贝德夫人也可能完全错估了形势。也许那只是一个挨家挨户上门推销的销售员而已。他也许和戈特贝德夫人一样,被对方吓着了。
“多么不幸的一天!”戈特贝德夫人说,“先是可怜的珀西,接着又发生了这档子事。”
我们俩同时把目光转向躺在壁炉架上的珀西。自从我进屋以后,它就丝毫没注意过我们两个。
“今天一大清早,珀西像只横冲直撞的蝙蝠一样从厨房的窗户冲了进来。”戈特贝德夫人说,“我们通常会把窗户开条小缝。威尔弗瑞德说它在慌乱中打碎了一只花瓶。珀西径直冲到二楼,跳到我的膝盖上。没事的话珀西可不会这么干,猫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笨。”
戈特贝德夫人把手搁在珀西的毛上。珀西转过头看着窗外,根本没理睬她。这时我才发现它的左耳上蒙着一层血渍。
“它怎么了?”
“又和谁打架了吧。它的耳朵多半是被别的猫抓破了。”
我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珀西的下巴,另一只手梳理着它耳根处的杂毛。有人似乎把它耳朵和头盖骨交界的地方抓破了。是抓破的还是割破的呢?血已经干了,如果不出现感染的话,伤口应该很快就会痊愈。珀西摆了摆头,从我的手掌中挣脱出来,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
“可怜的小家伙。”戈特贝德夫人喃喃地说,“刚生出来的时候,它像个婴儿一样可爱。”她翻转双手,揉着自己的膝盖。“你和阿普尔亚德先生没有孩子吗?”
“没有。”
“只是暂时还没有罢了。”她补充道,“你们赶快生一个吧。我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了威尔弗瑞德,再想要已经要不了了。”她的下巴上上下下地动着,像在咀嚼自己的舌头一般,“我没有很多时间来照顾孩子。但你的情况和我完全不同,你的想法也和我不一样。看着威尔弗瑞德的时候,我的眼前有时会浮现出他婴儿时的样子。”
“他一定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
“是啊。不过有时我却不得不说他是个非常傻的儿子。说真的,如果不是我照顾他,我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总是那么没脑子。如果他能找到个好老婆,我就可以死而瞑目了。”
她也许怀疑我在玩弄她儿子的感情,因此对我提出了警告。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我又摸了摸珀西,它则对我呼了呼气。
“这个伤口像是用刀割出来的。”我说。
戈特贝德夫人皱了皱鼻子。“这并不奇怪,那些人哪里都有。”
“你指的是哪些人?”
“应该把疯子都给关起来。”
“你是不是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些事呢?”
“你是说威尔弗瑞德发现的死鸽子吗?”
我点了点头。“不止是那只鸽子,不是吗?你把五十年前这里发生的事全忘了吗?”
她抽动了一下肩膀。“事情的性质完全一样,只不过是另一个人干的。”
“你是说那个名叫西蒙的男孩吗?”
“我这样说过吗?”
“不可能是他干的,不是吗?”
她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西蒙很多年前就离开这里了。”
“但他也许会回来。”
“为什么要回来?他没有回来的理由啊!”
“我说不上来。顺便问一下,他是不是姓马特莱瑟姆?”
“也许吧,我记不太清楚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图书馆里的资料提到尤尔格雷夫教士和一个叫西蒙的男孩颇有渊源。那个男孩是不是姓马特莱瑟姆?”
“是的,有这回事。”
“他是谁?”
“是个在主教院里擦鞋和干杂务的小男孩。”
“那时你住在哪儿?”
“住在河边那一带。”
“斯万巷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像报纸的翻动声一样支离破碎。“不——那时我住在布里奇街的一家商店楼上。”
“那离斯万巷不远,你知道马特莱瑟姆家族的事吗?”
“所有人都知道那家子的事。”说着她舔了舔嘴唇,“他们的妈妈当得可不怎么够格。她把自己称为太太,可却和我一样没结过婚。”
“看看我有没有理解错。西蒙是马特莱瑟姆家的长子,在主教院工作,他还有个妹妹,我没说错吧?”
“西蒙总想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成得多。南茜比他小五六岁,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家伙。她长着一头黑色的直发,总是看着别人,话不是很多。我从来没见她笑过。但话说回来,斯万巷也没什么可笑的事。”
“他们家碰上了什么事?”
“西蒙的母亲在生第三胎时死于难产,没人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从那时开始,西蒙的脑袋就变得很怪。不过尤尔格雷夫教士对他伸出了援手。”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珀西用爪子拍着窗框上的苍蝇。阳光从云层中直射下来。栗树边有个泥塘,两个穿着短裤的学生正把泥浆往对方身上泼。
“听说他们的母亲死了以后,尤尔格雷夫教士帮西蒙移民到了加拿大,还出钱让他学做生意,他还找人收养了南茜。”
“南茜也移民海外了吗?”
“也许吧。”戈特贝德夫人耷拉下布满青筋的眼皮,“我记不太清了。”
前门开了。我转过身来,盘算着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也许又回来了呢。不过戈特贝德夫人丝毫不为所动。楼梯上的脚步声坚定而沉稳,不一会儿,戈特贝德先生便走进了房间。看到我以后,他的嘴巴吃惊地张成了“O”形。
“没什么事,”我说,“你妈妈只是有些惊吓过度,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
“糟透了,”戈特贝德夫人说,“我简直被那个人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