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电话响了,我正在刮胡子,是二十六分局的蒂利斯警官,他问我可不可以过去一趟。他正在调查莉雅的案子,想做份笔录。我说可以,喝了杯咖啡,然后出门坐地铁,来到一百二十五街。

警察局在一百二十六街上,百老汇往西一条半街。我走进去,被领到一间没什么装饰的房间,除了一张铁桌外,满屋子只有市长的照片。在照片上面,有人贴上一则剪自美国运通银行的杂志广告标题,“你认识我吗?”

他们给我一个黄本子,允许我用自己的笔。我写下跟莉雅·帕克曼认识的经过,措辞还有些《读者文摘》的味道。对这女孩的第一印象,还有她怀疑她表姐涉嫌谋杀父母,这些往事,我就不提了。何必节外生枝呢?除了这两点之外,我的报告应该是相当详尽。我又看了一遍,签名,他们说,我可以回家了。

在一百二十六街对面,有间圣公会教堂,门没开,否则我是会进去的。我走进地铁入口,坐车来到拉萨尔,又往西走了一条街,就到了克莱蒙特街。我不知道莉雅住在哪里,也懒得去一一打听,直接找到自助洗衣店里那个睡眼惺忪的店员,他马上就指给了我。我隔着街仔细打量这幢六层楼的方形砖楼,造型模仿都铎风格,但有些四不像。我没进去,也不想找她的室友聊天,警方已经在调查了,我用不着冒出来添乱。我只想近距离看一下,我想这已经够近了。

我朝百老汇走去。离拉萨尔几步远的地方有家西非餐厅,我记下来,准备哪天来尝尝。我想起沙洛尼卡就在两条街外。我有点饿,但只想喝杯咖啡,歇歇脚,随便吃喝点什么,不是非到那里去不可,更何况我并不想和鬼魂坐在一起。她死了,但不该我负责任,该怪的是杀她的那个混蛋;但我还是不禁怀疑,如果我昨天下午态度再坚决一点,她的命运会不会有变化?

如果,我一直逼问下去,她会不会把她在应答机里面的那番话,当面跟我说?说不定因此她就不会在家,让杀手扑了个空,就没事了。这场悲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我坐地铁到闹市区,到晨星吃早餐。

回家之后听到艾拉·温特沃思的留言。我知道打莉雅的手机,也可以找到温特沃思;但我还是打到警察局,温特沃思在他的座位上。我问他昨晚过得可好。

“我很晚才睡。”他说,“一大早又来上班了。因为我想催法医室动作快点。我拿到验尸报告了。喉咙上的痕迹证实是掐伤。死因当然是溺毙,肺中积水、该出现的征兆都出现了。血液中的酒精浓度近乎为零。胃里有一点伏特加,血管里却没有酒精的成分,可见得她死得相当快,根本来不及吸收。他原本以为伏特加是神来之笔,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成了败笔。”

他以前也有失败的记录,比尔曼房门上的铜杆门闩。“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他说,“皮肤组织显示了一种化学药剂的痕迹——这个词我念不出来,是一种压进防盗喷雾器中所使用的气体。”

“他就是这么把她放倒的。”

“先把她弄倒,再把她掐昏。”他说,“然后拖进浴室,淹死她。一眨眼就做完了。”

“而且一切进行得很安静。”

“一定要安静,她的室友就在几码之外。可怜的孩子。”

“她是拿全额奖学金的。”我说,“暑假在修法国大革命的课。”

“也许她有个同学叫阿登·布里尔。但,真有那么简单吗?”

并没有查到叫阿登·布里尔的研究生。温特沃思一个小时之后打电话告诉我说,哥伦比亚大学没有姓布里尔的学生,在纽约大学、纽约市立大学和其他学院,也查不到。

纽约市以及邻近的三个州倒是有不少姓布里尔的,比例跟我们在曼哈顿电话簿里找到的差不多,但是没有叫阿登的,连相近的——比如说,奥尔登、亚尔登、阿尔顿——都没有。他找来两个警官,专门过滤电话,先清查姓布里尔的,再弄明白到底几个人叫阿登·布里尔。这工作当然非常繁琐单调,而且他还不抱什么期望。

“这名字是捏造的。”他说,“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就被杀了灭口,这只证明了一件事情,但这证据拿到法庭不一定有用。”

“哦?”

“证明你对霍兰德案的看法是正确的。虽然你知道他们结案的理由,但这案子是不该结的。”

我问他有没有办法让警方重新侦办这个案子。

“打电话给那个承办分局的人,说你们真蠢,天大的破绽都看不出来?他们会理这种事吗?会心悦诚服、全力以赴,认真帮你吗?”

“但是,至少警方会拨出一些人力去保护克里斯廷,霍兰德。”

“她表姐,是吧?你觉得有必要吗?”他自问自答。“先是父母双亡,接下来是表妹。我想,是该有个人去保护她。记得提醒我,一定要找时间跟她谈一谈。”

“有人通知她莉雅的死讯吗?”

“我没有。她是仅次于莉雅妈妈的近亲,可是好像没有人通知她。尸体还是室友辨认的。”

“我去通知克里斯廷吧。”我说,“顺便跟她说,你会去找她。”

“谢谢。”

“我会特别提醒她,千万别乱开门。”

“我一定会去看她的。”他说,“重新侦办这起案件可能有些棘手,我现在的首要工作是找出这个藏在幕后的凶手。如果莉雅是他杀的,那么霍兰德夫妇命案,他也脱不了干系。”

“还有布鲁克林的那两条命。”

“对,我差点儿忘了。加起来是多少?五条人命。看起来,他是难逃一死了,不过,案子到了法庭就很难说了;至少五个无期徒刑,可以让他在牢里安分一阵子。现在的问题是:他是谁?在哪里才找得到他?”

“你会找到他的。”我说,“他很厉害,但是,他太爱耍小聪明了,躲不了太久的。”

“你知道吗?”他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除了酒瓶之外,他还惹了一个麻烦。”

“什么?”

“你不是给了她一张名片?”

“对。”

“她一定是拿在手上打电话给你的。名片在哪里?”

“不见了,我想。”

“总不会自己长脚走了吧?名片不见了,代表莉雅不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掉到浴缸里淹死的,她是被人杀死的。名片不见了,还告诉我们一件事情。”

“什么?”

“凶手拿走名片。他知道有你这个人。”

克里斯廷没有看报纸,也没有听广播,根本不知道她表妹死了的消息。我只好硬着头皮告诉她。当面告诉她当然可以更委婉,但我觉得还是省下一段到她家的路,比较实在些。这样也好,我跟她讲这件事情的时候,就看不见她的脸了。

“他故意伪装成意外的样子。”我说,“但他不是真的很内行,有个很精明的警察,已经开始调查了。他的名字叫艾拉·温特沃思,应该很快就会跟你联络。”

“他想要找我谈话?”

“这是一定要的。”

“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就算他来找我,我又能跟他说什么?”

大概什么也说不上来,这我同意,但他就是要自己证明一下。我跟她说,他可以找他的长官,弄几个人过来保护她,如果他真有这个本事,她千万不要拒绝。“我倒不觉得你很危险,”我说,“但我也不觉得你表妹有什么危险,最后证明,我错了。还有,除了我和艾拉·温特沃思警官之外,不管是谁,你都不要开门。”我跟她描述一下温特沃思大致的长相,提醒她一定要看清楚证件上有没有温特沃思的名字。“你能不能过滤电话?这是我的建议,免得新闻界找上门来。他们没发现莉雅是你的表妹,简直是奇迹。但是,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走漏;他们会开始打电话、来敲你的门。千万别接电话,也不要开门。”

“我知道。”

“我不是开玩笑,克里斯廷。跟记者打交道,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根本是浪费时间。杀你表妹的凶手,非常可能利用记者的身份,上门找你。”

“他也可能是杀我父母的凶手。”

“对。”

“我不会让任何人上门的,呃——”

“怎么啦?”

“今天下午有人想来看我。”

“谁?”

“他的名字叫大卫·汉姆。就是送我回家的那个男人,结果进门之后,我就发现……就是案发的那个晚上。”

他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她进门。

“不可能是他。”她期待我说些什么,“因为他一个晚上都在我朋友家。警察调查过的,确定他没有问题,然后才在布鲁克林发现那两具尸体。”

“是他主动说要过来的吗?”

“他先打电话来聊天,我就请他过来。在我父母的葬礼之后,他打过一个电话来安慰我……”

她的声音慢慢的低下去。我说:“你现在能不能联络到他,跟他说,你今天下午有事,必须要出门,请他改个时间再来?”

“可以。”

“如果他又打电话来,别接,也别回。”

“但是……好吧。”

“打完电话给他之后,再打个电话给我。”

“好。”

他应该没问题。他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在调查的早期阶段,警方早就把他仔细查过了。但我不能冒险。我不能让他和其他任何人接近克里斯廷。

接下来我有些烦躁,真他妈的不明白电话怎么这么久都没响。好不容易电话才响起来,她说,她都处理了,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有。”我说,“我想起来了,有。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阿登·布里尔的人?”

“阿登·布里尔?”

“有没有印象?”

“没有,我应该有吗?”

“有没有人跟你接触,不管是最近还是以前,说他正在写博士论文,研究你妈妈?”

“研究我妈妈?”

“她的作品。”

“天哪,怎么可能?”她说,“我不知道谁会做这种事情。我妈妈认真写作,是一个不错的作家,这都没错,但是,她毕竟还没有重要到有人会去研究她的地步。”

“总有人喜欢她的作品吧。”

“那当然。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作家,当然有人喜欢她的作品。”

“那个阿登·布里尔有没有可能跟你妈通过信?”

“你说那个人是——”

“我想应该没有这个人。”我说,“他用的是假名。”

“我可以看看她的档案。”她说,“她把别人寄给她的信,都收在工作室的一个柜子里,此外还有乱七八糟的文件,我可以去整理一下。还有她的电脑,我也会检查一下。名字叫做阿登,姓布里尔,对不对?一旦发现什么,马上告诉你。”

我打了两个电话给TJ都没找到他。第二次打完我才想起来,可以试试他的手机——我总是无法在第一时间想到这点——电话响了一阵子,没人接。跟克里斯廷讲完话,再试一次,这次TJ马上就接了。

他已经知道莉雅的事情了。他当时正巧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园里,听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说法——有人说,她是被八卦报上所谓的“宿舍杀手”盯上了,成为最新一个牺牲品;有人说,她是自杀的;也有人说,她跟室友的男朋友在浴缸里玩性爱游戏,玩得太过火,淹死了。

“最后一说,倒有点根据,”我说,“她的死的确跟水有关。”我把前因后果向他简单说了一下,还问他是不是在家。

“你打电话给我,”他说,“我也接到了,我不在家在哪里?”

“谁知道你在哪里?我打的是手机,不是吗?”

“哦,对了,”他说,“我差点忘了。”

“我先前不知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

“没关系,我的手机你随便打,”他说,“只要我在,就一定会接。”

“但是上一个你就没接。”

“我在上课,改成静音了,教授最恨的事情就是:他们正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被手机的铃声打断。”

“反正你现在在家就是了。哪儿也别去,我马上去找你。”

“我现在没空。”

“这我不管,”我说,“也别空等,先帮我找这个阿登·布里尔。”

在加州的亚瑞卡,有个奥尔登·布里尔,在阿拉巴马州加德斯登,有个阿伦·布里尔。他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这两个人。我已经很佩服了,TJ还是皱着眉,摇摇头。

“用这种方法是找不到他的。”他说,“这样找,一辈子也找不到。总不可能有人从加州飞过来,杀几个人就走吧?凶手一定是本地人。”

“这我同意,但是——”

“而且他的名字一定不是阿登·布里尔。”

“没错,”我说,“但这是我们唯一有的线索,也只能从这里开始。”

他点点头。“你以前说过,”他说,“埃莱娜也说过。他为什么要挑这个名字?”

“这是个问题。”

“也许我们应该从这里开始。”他说,头一低,开始打键盘。“这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去找个人聊聊好了。”

我打开电视,关掉声音,免得干扰TJ工作;但我发现去读朱蒂·福汀唇语,实在太累了,只好放弃,关掉电视,随手找本杂志来看。上面有一篇叫做《迈克尔成瘾》的文章,原本我以为这是一种吃麦当劳快乐餐、猪肉汉堡上瘾的毛病,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迈克尔”指的是用苹果电脑的人。我想我还是找一篇从头到尾读得懂的文章比较好,正在琢磨的时候,听到他说,“阿登·布里尔。”

“你找到什么线索?”

“也许他有个昵称,叫阿比,”他说,“不过他或许会觉得这个名字有侮辱阿拉伯人的嫌疑。也说不定他取的外号叫AA,那么你就可以在你们的聚会场所找到他了。”

“你在胡说什么?”

“在说阿登·布里尔。说不定他的名字叫卡尔,杨,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拼,这样找,一辈子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一点概念都没有。”

“这么说吧。”他说,“我听了布里尔这个姓,觉得有些耳熟,然后就去查了,有个人叫史蒂文·布里尔,从他的《电视法庭》节目入手就能查到。”

“我想这个人可以不用查了。”

“这我当然知道。我在网上找布里尔,结果到处都是。从史蒂文到阿登,乱七八糟一大堆,理不出个头绪。在Google输入布里尔这个名字,起码会出来一百万条资讯,结果,绝大多数是跟contentville.com有关。我刚刚提到的史蒂文·布里尔的相关资料,也是在这里找到的。”

“那又怎样?”

“我先把它印出来,”他说,“你自己看吧。”

“如果和杂志上的这篇文章一样容易的话——”

“不对。”他说,一直不停地打电脑,“比杂志上的文章还简单。”

他按了打印机,不到一分钟纸就溜了出来。TJ拿起来,递给我。

上面是这么写的:

布里尔·亚伯拉罕·阿登,1874—1948。生于奥地利,十三岁时移民美国,定居纽约市。一九〇一年,毕业于纽约大学,一九〇三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医学博士学位,之后前往瑞士师从荣格,于一九〇八年返回美国。他是首先在美国公开倡导心理分析的学者,曾在纽约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执教。著有《心理分析:理论与应用》、《心理分析的基本概念》等书。

“应该不是巧合。”他说。“应该不是。”

“在参考书目上你也可以找到他的著作。这样一来,就有意思了。我们之所以找得晕头转向,就是因为阿登这个名字。没错,一般来说,大家叫他A.A.布里尔,也有人叫他亚伯拉罕·布里尔。”

他放下黑人那种嘻嘻哈哈的说话语调,顿时让人觉得他对弗洛伊德、荣格、布里尔,还真有几分研究。我说:“这绝对不是巧合。”

“看起来不像,没这么巧吧。”

“他挑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名字对他具有某种意义,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名字对她也有某种意义。”

“你是说对莉雅。”

“原本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他跑到莉雅家,把她杀了,就是怕她到处去说。太晚了,虽然晚得不太多,但‘阿登·布里尔’成为她最后的遗言。”

“幸好你的应答机开着。”

“如果我再早点回家,接到这个电话——”

“还好你没接。”

“这话怎么说?”

“因为她可能跟你说,她想到一件事情,挺重要的。你一定会跟她说,‘别在电话里讲,我二十分钟后到,咱们在沙洛尼卡见。’最后的结果就是你在餐馆里空等,因为她已经死在浴缸里了。你连‘阿登·布里尔’这个名字都听不到。”

我想了想,承认的确有这种可能性。

“也有可能是,”他说,“她一听到你的声音,不知所措,吓得把电话挂了。”

“她也可能一听到应答机就把电话挂了。”

“可是她没有。”

“如果我们在沙洛尼卡逼问得再紧一点——”

“也许她在那里就和盘托出了。”

“也许。”

“也许不会。”他说,“但也有可能她就是不说,而且说不定过了一会儿,连电话都不打了。逼得太紧了,不一定有用。”

“而且,凶手还是会如期出现,”他继续说,“反正,她现在是死了。就算是我们昨天没打那个电话,根本没跟莉雅见面,还是没法救她一命。现在,很遗憾,人死不能复生,但至少弄到了阿登·布里尔这个名字,不这样的话,说不定我们什么都没有。”

“阿登·布里尔。”我说。

“真的是这个人吗?”

“是啊。”他说,“我也是这么想。”

“错不了!”我说,“回过神来,仔细回想一下,你就会发现,道理实在是很明显。而且,我还跟那个混蛋在一个房间里待过,我当时都没有想到。真他妈的,那是他自己的枪,那个婊子养的用的是自己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