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送陆清圆和许阿婆回家的。
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顺理成章的,就跟着进了祖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饭桌前,面前摆着一双筷子一个碗。
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乖乖等老师发饭。
厨房里传来了一阵香味。
聂穹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好像早上在船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在位置上等着陆清圆。
两次等待的场景在脑海内交叠。
聂穹竟然品出了一丝家常烟火气的幸福感。
右手边位置是许阿婆。
许阿婆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居服,也和他一样坐在桌子前等。
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又在路上睡了一觉,许阿婆此刻精神好了一些。
她热情地提起茶壶给聂穹倒了一碗。
“红糖茶哦,你甜甜嘴。”
在许阿婆的年代里,红糖茶汤里下荷包蛋或者放上几颗枣子。
那就是最最上等的招待客人的仪式了。
聂穹应了一声,有些紧张,双手去接过茶碗。
许阿婆笑眯眯地问:“你多大了?是哪家的小娃娃啊?我好像没见过你。”
聂穹没见过几个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家,但是也听过类似的情况。
他不知道许阿婆是不是把他当成什么邻居家串门的小孩了,喝了一口茶,不确定地回答:“我是小老板,就是陆清圆……的朋友。”
陆清圆三个字在舌尖吐出。
伴随着红糖的余韵消散开来。
聂穹的耳朵根子忽然红起来了。
许阿婆“哦哦”两声,看看他的窘迫样,点点头,声音拉长:“又是我们圆圆的朋友嘛——这都第几个咯。”
“你们小年轻是真的不会做人哦,不知道第一次上门要带礼的哦。”
“啊……啊?!”
许阿婆不满地看他:“什么呆子,还想追我们圆圆。什么都不带,倒是好意思蹭饭呢。”
聂穹……聂穹张口结舌。
多次震惊陆清圆的报应来了,许阿婆这一句话让聂老板浑然忘了前情提要,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陆清圆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
“外婆!不要逗人!”
然后陆清圆转过去跟聂穹致歉:“外婆她以前就喜欢故意这么逗我的同学。不好意思哈……”
许阿婆哼了一声:“圆圆你真的是。不好玩。”
陆清圆从容地拿起外婆面前的碗舀面和浇头,回答:“快点把饭吃了,去睡觉。”
许阿婆泛起了疑问:“我没吃晚饭吗?”
陆清圆哄她:“对啊,所以你快点吃哦。”
许阿婆拿起筷子:“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陆清圆笑了:“嗯,外婆说的都对。”
安顿好许阿婆,才轮到了聂穹。
不多时,一碗红汤白面就被推到聂穹面前。
汤底是红汤泛着一点油花,闻起来并不油腻。面条浸泡在汤汁其中,微微泛黄。最上面覆盖着满满的青椒肉丝,绿红相对,视觉效果满分。这碗还额外加了一个金黄的煎蛋卧在最上面。
被美食一刺激,聂穹喉头上下滑动了两下,忽然觉得食指大动。
第一口下去,看似平平无奇的面条却十分筋道,还带着汤汁的香味。下面的胡萝卜丝和青菜也被翻出来,两口三口下去,青椒肉丝的咸香也在口中弥漫。
好爽!
犹如在沙漠中的行人忽然喝上了水,真是太过瘾了。
聂穹一口气足足吃了小半碗才停下歇了一口气。
聂穹是北方人,从小就喜欢吃面食,但是他之前从没吃过这种。
他有点好奇:“这看着像盖浇啊……但好像不是。”
陆清圆很得意于自己的手艺得到认可。
“当然不是,这是青椒肉丝锅盖面。这面在隔壁市里更多,面条是特制的,叫做跳面。做起来很费劲。我们村里有人会这门手艺,我经常也买些。就是我做的卤汁可能没那么地道,将就吃。”
说罢,陆清圆又从冰箱拿出了一碟子肴肉,示意聂穹尝尝。
“隔壁市的三大怪: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才,面锅里面煮锅盖。”
“我听说是因为以前的面店里,锅盖天天吸收汤汁精华,店主不小心把锅盖一起煮了之后,那碗面特别好吃,所以才叫做锅盖面。”
“香醋我们本地一直在用。剩下这水晶肴肉,名气可能是最大的把。昔日里,开国第一宴,八道冷菜里就有这份水晶肴肉。”
聂穹小心翼翼夹上一份肴肉送入口中。
他倒是听闻过着肴肉的名声。
猪蹄肉经过腌制后,用文火焖煮到酥烂,再冷冻凝结切片,形成了粉白相间的形态。入口后油润滑爽,肥而不腻。
搭配热乎乎的面条下肚,聂穹一不留神就吃撑了。
民以食为天。
中国人总喜欢在饭局上谈事情,可能也是因为酒足饭饱之后,心理上的确是更宽容一些。
许阿婆一丝不苟地吃完最后一粒米,放下筷子教育陆清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陆清圆笑着回答她:“嗯,外婆说的都对。”
这段对话和开饭前的一模一样。
直面这样的事实,聂穹心中泛起了一圈苦涩的涟漪。
他越是靠近,越是感到,强烈的负罪感。
许阿婆点点头,满意地起身,用手抚平了衣角,而后忽然往门外走去。
聂穹想到她下午引发的兵荒马乱,下意识要站起来跟着,却被一股力量牢牢锁在原地。
——是陆清圆按住了他。
陆清圆一直注视着外婆消失在餐厅,才轻声解释:“没事,她平时也喜欢饭后在院子里坐坐。”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她现在已经不记得一顿饭之前说的话了。但我仍然希望,她清醒的时候可以活得和从前一样。”
而不是必须被特殊对待的病人。
这一顿饭下来,许阿婆正常地都快让人忘记她是个阿兹海默症的患者了。
聂穹桌下的左手不自觉捏了起来,在无人看到的地方,骨节发白。
聂穹重新跟陆清圆提议。
“小老板,我今早的投资想法,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这话题转折太快,陆清圆又没反应过来。
聂穹已经明白,她这是大脑又卡壳了,干脆直接说出了新的想法。
“你外婆这种情况,我理解你不放心。但是要论求医,当然还是大城市更好。”
“之前我只和你说过我的开分店计划,但是我没有详细说过前置的考量。”
“如果你同意我资金入股的话,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先去外地做一个周期性的考察。要考察当地人的饮食习惯和市场竞争行情……当然还有选址的问题。”
“期间你也可以去三甲医院多问问,你外婆的情况,和后续的治疗问题。有条件的话,我们的分店开好后,可以接外婆去诊治。”
“你意下如何?”
陆清圆……陆清圆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她这次又心动了。
聂老板真不愧是挣大钱的生意人,每次都是几句话就让她踌躇起来。
刚才她差一点就想要答应了。
但是……
“抱歉啊,聂老板……”陆清圆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真的很感谢你帮我找到外婆。但是我外婆这个情况,每天都几乎离不了人,我家也没有那个经济能力,去请长期的住家保姆。这次一个没看住,她就不见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个情况了。”
“我家,只剩下这最后一个亲人了。”
聂穹像是骤然被刺到了一样。
刚才言笑晏晏的模样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这边陆清圆绞尽脑汁地想把场子圆回来。
“呃,虽然我很感谢你不计较,哦不是,我是说谢谢你帮我,但是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
陆清圆心里在哀嚎。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颠三倒四的东西啊——
只是越说,陆清圆越觉得自己真的很没良心。
她细数了一下,和聂老板从认识到现在为止,总共才两天。
昨天,聂老板上门吃饭,她泼脏了人家裤子还把人家赶出门。
今天,聂老板上门打包,她忽然变脸然后又赶人家出门。
还是今天,聂老板刚帮自己找到外婆,又一次刚提出建议就被否决。
天啊,聂老板太没面子了。
刘备三顾茅庐也没有被泼裤子的。
更不要提聂老板24小时之内,出于好心的投资意向均被驳回。
陆清圆知道自己还不比肩不了诸葛孔明这等卧龙凤雏……
所以心里格外忐忑。
你是哪根葱啊,这么对恩人说话!
陆清圆眼神早就飞到旁边去了,她此刻如坐针毡,感受到了生平少有的尴尬时刻。
好一会儿,她都没敢说话。
当然也不敢看聂穹的眼神就是了。
半晌过去了,两人之间还是沉默。
时间足够长到陆清圆心里抓耳挠肺的……最后她实在是没忍住,假装碰掉了一个筷子,借着低头找东西的机会,斜着看了一眼聂穹。
聂穹的表情有点怪。
至少陆清圆是这么觉得的。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个刚从溺水状态里被救起来的人又忽然进入了真空状态,无法呼吸。
又绝望又痛苦。
不是吧不是吧?
我刚才有说错什么话了吗?
陆清圆反复反思未果,只好小心地靠近伸手晃了晃,嘴上呼唤着聂穹。
“聂老板?聂老板?你还好吗?”
伸出去的手忽然被有力的捉住。
陆清圆一打颤:“啊?”
聂穹轻轻地放下她的手,漆黑如墨的眼眸盯住了她。
聂穹浅浅笑了一下:“抱歉啊,刚才想到了一些事情,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眼前的聂老板似乎是变回了原先温和的模样——
但陆清圆的直觉告诉她还没有。
聂穹忽然郑重其事地问道:“小老板,你现在拒绝我投资的原因就是外婆的病不太能生活自理,对吧。”
“是……这样的。”陆清圆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聂穹站起身。
“今天的晚饭也很好吃,多谢小老板招待了。”
他大步向外走去。
堂屋外的夜风吹起他的风衣,猎猎作响。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小老板我们之后再见吧。”
陆清圆迷糊地挥挥手:“嗯?好的,再见……”
随即又瞪大了双眼。
不是,之后再见是什么个见法啊?
说清楚啊!
作者有话要说:“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才,面锅里面煮锅盖。”
取自镇江民间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