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京

将将进了八月,天就开始转凉了。

江风带着水汽吹进船舱,将穆元真桌上的《十洲记》吹的翻过去几页,她懒懒地伸出手按住书页,然后往窗外看去。

江面上被疾行的船只带起了层层涟漪,涟漪之中是鱼儿在互相追逐,水面之上盘旋着许多只水鸟,这些红嘴白羽的鸟儿不时会俯冲向水面,然后又叼着几尾鱼临空而起,元真本来捏着笔在写礼单的,抬手寻了张空白的纸,几笔将看到的场景画了下来,郑采凑过去看了看,笑着开了胭脂盒要给小鸟添上红喙。

穆元真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只将自己随身用的小颜料盒推了过去,“你领的胭脂颜色太淡,还不如直接用朱砂。”

这小颜料盒是元真的哥哥元昭给她做的,上好的黄花梨掏空了放上好容易才托工匠做出来的小铜盘,横三竖四十二个小格子,将元真寻常用的颜料压实了分放进去,有水就能作画。

郑采忙着调颜色,元真便继续皱着眉写礼单去了,郑采跟在元真身边久了,倒也能跟着画上两笔,她小心翼翼的将红色添上,拿着画向元真邀功,又问道:“姑娘写了多少了?”

元真先是看了一眼郑采手里的画,然后叹口气,“我觉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让顾妈妈自己看着添吧。”

穆国公府隔得这许多年才又进京,虽说没有长辈跟着,但人情来往也马虎不得。

京中有哪些人家与穆家交好,又有哪些人家与穆家无来往,在家中时元真就已经了解了七七八八了,关系寻常的人家送什么礼直接交给管事妈妈就好,可与穆家关系还算不错的和那些权贵人家该送什么,就要元真自己定夺了,这礼单子她写了三四日了,到今日才算是磨完。

郑采应了一声,她刚把画收起来,方槐和采兰便结伴从外面进来了。

方槐先把手里的大氅递给郑采,对元真道:“在路上碰到五少爷和傅让在捉鱼,五少爷说渡口风大,所以寻了这件大氅出来让姑娘到时候披着。”

“这可是提醒我了,大姐姐和二姐姐那里可有去送?”元真道。

方槐笑道:“五少爷多寻了两件,已经让孟茯和孟薇送过去了。”

说着她又接过采兰手里的漆盘,“这是顾妈妈挑的,姑娘年岁小些,衣饰上便和大姑娘二姑娘区分开,不过也都是样式相近的。”

郑采是管着元真衣裳首饰的,接过来就是“啧”的一声,“顾妈妈也算是费了心思,那边去领东西的谁?”

采兰嘴快,“是柳嬷嬷!顾妈妈分明挑了最贵重的给二姑娘,一套花好月圆十三厢的大首饰,偏偏柳嬷嬷要多嘴,还要看咱们姑娘得了什么,这般大的年纪,不如就留在家中养老,做什么还要跑一趟出来,万一出点什么事,再赖上咱们姑娘。”

“采兰。”元真蹙了眉冲她摇头,“这种话以后不许说。”

采兰声音低了些,却又有些不服气,“我又没说错,上次她平白把脚扭伤了,是姑娘好心让肖娘子身边的春雀帮她治好的,她最开始却嚷着说姑娘要害她。”

“她就是个浑人,你理她作甚。”元真无奈道。

采兰口中的二姑娘是元真的异母姐姐穆元容,元容的生母秦氏是元真父亲的元配,而元真的母亲清平郡主贾悠,是穆家五爷、永安侯穆长栒的继妻。

穆元容幼时是被穆国公夫人养在身边的,因为体弱多病鲜少出门,所以和家中兄弟姐妹关系都平平,元真能多和她说上两句话,还是因为元容住的幽篁里和元真的半亩方塘是紧挨着的。

采兰还噘着嘴,郑采笑着把她推到一边,“好了好了,哪日你都要气一回,有生气的功夫,你还不如去揉两下面,还能搓出两个汤圆来。”

郑采帮着元真换上顾妈妈送来的衣裳,又打开盒子看见了八宝璎珞项圈,她想一回道:“顾妈妈只想着要称姑娘的身份,可咱们到底是客,且姑娘还小,这八宝倒有些重了。我记得大夫人给过一个长命锁下缀了太湖珠的项圈,不如戴那个?”

那个项圈元真有印象,也正合适,便点了头。

元真原本就做了个小姑娘打扮,戴上这个项圈更像年画上的小娃娃了,幸亏有个子顶着,才能显得不算太小,采兰忧心忡忡:“姑娘打扮得像小娃娃,万一成王府上的人都是势利眼,欺负姑娘怎么办?”

“哥哥还在呢,他们怎么敢欺负我?”元真笑着冲采兰眨眨眼。

采兰还是担心,叹一口气道:“怎么偏生就要住在成王府呢。”

元真被她叹得也没忍住跟着一叹,她又何尝不想住在别处?可借居成王府是皇上的意思。

穆家进京算不上是自愿,他们这次来,是为了送穆元姝和穆元容入宫选秀。

穆家如今在京城并无亲眷,只一位姑太太嫁来了京城,却偏偏随夫君外放去了蜀地,要到明岁春月方归。

国公府妯娌几个,单只贾悠的外祖家在京中,正是成王府,皇上提了成王府,贾悠便只能往京中寄了封信,问一问成王可能容家中子辈在成王府叨扰数日。

家中女儿参加选秀,本该由长辈陪同的,可偏不巧,元真的大伯娘因老父病逝去了泉州,二伯娘跟着二伯远在西北,母亲贾悠身怀有孕不宜出门,三伯娘倒是闲着,可却隔房的,还有自家的事要打理,穆国公夫人还犹豫着,穆国公直接拍了板,让元昭和元真这对双生兄妹跟着去京城走一遭。

在家中就说好了,小事可以各自定夺,大事却得两个人商量着来,元昭从来都是听妹妹的,穆国公刚开了个头他便点了头。

元昭没觉得什么,元真心里却紧张,来到这里十三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打小元真就知道自己与这里的人不一样,虽然模糊,却又隐约觉得自己是重活一回,只是见过的经过的与这儿全不相同。混混沌沌过了三年,脑海里一幕幕画面理清楚了,元真这才知道自己换了一个天地。

她和元昭是双生子,原还以为哥哥和她是一样的,没想到却不是,两个人小时候是一起长起来,等到元昭挪去外院,两个人又被穆国公亲自带着习武,兄妹两个从小到大倒是没怎么分开过。

等到湖面上看不见水鸟的时候,绿萼才终于点完箱笼回舱,她刚把册子给了元真,门外小丫头扣了门,“五姑娘,已经到渡口了。”

点好了数的行李箱笼被井然有序地抬上车,元昭来打过一声招呼便骑马跟在一边,元姝元容元真三个是坐在一辆马车里的,各有一个大丫鬟跟在姑娘眼前,剩下的都跟在后面车上。

马车里倒也宽敞,元真见着元容元姝道了一句“姐姐安好”,元姝递给她一杯茶,元容淡淡点头应了。

也是巧了,这两个姐姐元真都少来往,元容是抱病少出门,元姝却是因为自幼长在外家,偶尔才会回穆家。

都是闺秀,又是一家子,元容不说话,元姝便挑了头问一问成王府。是要在成王府长住的,再是客,不意冒犯了也是不好。

元真原是坐在一边翻书的,元姝没收了她手中的书,她就抬起头来笑笑,“娘说太妃娘娘最是和蔼,兄弟姐妹也很好,姐姐不用担心。”

元真梳了两个小揪揪,看着很是讨人喜欢,元姝摸了她两下,然后把点心推到她面前,元真捏起一块,笑着说了声谢谢。

成王府离渡口也没有太远,元真一块糕刚啃完,车外就有婆子请安声响起,元真摸了帕子擦手,跟着两个姐姐踏出马车。

元昭也是要进内院请安的,他上手扶着两个姐姐下马车,等到元真下车他笑一下,“小花猫,怎么又偷吃东西。”

“才不是偷吃。”元真扶着元昭的手蹦下马车,然后和元昭两个并肩走在后面。

早有成王府的仆妇们等着,请了安之后带着几个人进去,进垂花门过抄手游廊,一路走下来到了一间小院前,匾额上书“寿宁”两个大字,元真看一眼又低头,这才跟着领路的丫头踏进院门。

早有丫头报到了屋里去,成王府沈太妃被两个孙媳妇扶着非要到门口看几个孩子,几个人忙在院中便向沈太妃请安,沈太妃哪能让他们跪,忙让人赶紧把他们扶起来,元真和元昭到底是成王府的正经亲戚,便到了最前面,沈太妃一把拉住了两个人,“好孩子,长到这么大,总算能见一回。你母亲怎样?穆国公府可还好?”

元昭抱了拳说家中都好,又闪身让元姝和元容两个上前,沈太妃挨个拉着夸了一遍,成王世子妃便道:“外面风凉,咱们先进屋里去吧。”

沈太妃这才点头,“快些进来,快些进来。”

等到了屋中,沈太妃才指了身边几位妇人道:“王妃身子不适,去了观中,不见便不见了。这是你们几位舅母,你们也该认认;今日不巧,护国公府今日有喜事,安阳带着你们兄弟姐妹去凑热闹了,等晚间回来了,再让你们认认。”

她口中的安阳是成王的嫡女安阳郡主。元真的母亲贾悠是被太皇太后养大的,安阳郡主曾入宫做过公主伴读,与贾悠相识,两个人是表姐妹也是极好的朋友,安阳郡主的夫家崇安侯府也是穆家可以结交的。

成王女儿不少,儿子却只有两个:长子是早就请封世子的李晗;次子李晖是庶子,却是成王府中的三爷。成王府中行二的是循郡王李暄,他的父亲是成王的嫡亲弟弟,李暄袭郡王位时尚未成年,沈太妃怜惜他父母早亡,便把他留在了成王府。成王府四爷是李昀,他的父亲是沈太妃的庶子,和成王感情很好,李昀的父亲去世之后,成王便把李昀带在了身边。

成王世子妃很是端庄,笑着受过礼之后拿出早备好的礼送给四个人,元真早就查过成王府,知道这位成王世子妃名唤薛瑶,出自杭州薛家,未出嫁时是江南远近闻名的才女。

但最得沈太妃喜爱的却是循郡王妃,循郡王妃也姓沈,她的祖父是沈太妃的兄长,她是沈太妃的亲侄孙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元真总觉得这位循郡王妃在看她的时候笑得尤其虚假,可在家中时,贾悠并没有跟她多提过这位循郡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