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如此?”时春分惊诧不已。
她素来都知道姜雅是个疯子,却没想到她会疯得故意让红杏染上花柳症,这对一个姑娘家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难怪红杏如今整个人都扭曲了。
“既然是她害你,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家奶奶?”离燕气愤不已,觉得时春分无辜极了。
“我也不想的。”红杏低着头道:“我发现了她的阴谋之后,就反过来找她理论,没想到她见我没有了利用价值,反过来将我赶出客栈,之后我想找她报复,又一直找不到她人,加上身上没有银子,只能流落街头,受尽欺凌。”说到这里,她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显然想到了什么惨痛的经历。
其实就算她不说,时春分也能猜到一个无依无靠又有花柳症的姑娘流落街头,最后是靠什么活下去的。
如果当初她早一点派人去救红杏,或许结局会完全不同。
但人生没有如果,一切因果都来源于红杏的背叛,所以她并不会因此而责备自己,最多是觉得有些遗憾。
“我一边在最低贱的地方出卖自己,一边等待时机向姜雅报仇,但最终没等到姜雅,却等到了刘太傅派来的人……”说到这里,红杏苦笑起来,“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刘太傅承诺会花钱帮我治病,将来给我找一个好的归宿,再加上当初在花柳村的那几天我也过得生不如死,所以我便欣然同意了他的要求,决定向奶奶报复。”
时春分忍不住询问道:“所谓好的归宿,就是那个李仁?”
红杏怔了怔,苦笑道:“我也知道他未必是什么好归宿,可能只是刘太傅用来哄骗我的棋子,但一个人的生活苦到极致,只要稍微一点点光亮,她就会甘之如饴。李仁他面容姣好,又有钱又会甜言蜜语,我跟着他也不过是寻找一些慰藉罢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娶我,甚至在事发后会杀我灭口,可我还有的选吗?从我当初决定背叛奶奶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见她倒是坦诚,时春分沉默起来,没有说话。
红杏很快抬起眸子,认真道:“我知道我这次难逃一死,但奶奶你素来宅心仁厚,可不可以最后再答应我两个愿望?”
“你还敢提条件?”离燕不满道。
时春分却淡淡一笑,平静道:“你姑且说来听听。”至于答不答应,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红杏垂下眸子,直言道:“我从小被卖进褚家,虽然在柳州已经没什么亲人,但老家仍有一个妹妹,她跟我不同,现在已经嫁为人妇,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我每隔半年都会寄银子给他们补贴家用。这段时间跟着李仁,我已经攒下了不少银子,希望奶奶能在我死后,将这些银子分成十份,每隔半年寄给他们一次,以免他们怀疑我的行踪。”
这倒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当初连黄一复时春分都肯帮他,如今更加只是举手之劳。
“好。”时春分微微点头,继续问道:“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说到这个,红杏红了眼眶,整个人也颤抖下来,“我跟在奶奶身边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奶奶应该知道我一直都是个胆小怕疼的人,如今我马上就要死了,只希望奶奶高抬贵手,给我一个痛快,这样就算将来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奶奶的大恩大德的!”
时春分怎么都没想到她担心的竟是这个,心里好笑之余,同时又有一丝心酸,她还记得自己最初与红杏相遇时的模样,对方的天真可爱,一直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红杏如今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难得她真的要置她于死地才甘心吗?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时春分淡淡开口,“好,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在她的示意下,红杏很快被蒙住头带了出去。
时春分望向离燕,低声吩咐了几句,听得对方震惊不已,“奶奶,这……”
时春分微微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就按我说得做。”
见她坚持,离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是红杏,这辈子大概也无憾了。”
——
红杏被人套住头带到了码头,等她头上的黑袋子被摘下来的时候,她看着面前湍急的河水,整个人被吓了一跳,“难道奶奶想淹死我?”她喃喃自语,很快又平静地笑笑,“是了是了,这样还不用埋尸,直接让我葬身鱼腹,也算是死得其所。”她抬起头望向身边带她过来的下人,主动道:“奶奶答应过会帮我寄钱给家里人,可否让我先写下地址,再推我下去?”
“谁说要推你下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红杏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绿桃?”
她有些惶恐地退后了两步,“奶奶竟然狠心到要让你亲自送我一程?”
绿桃低头笑笑,“送的确是送,只不过奶奶是让我送你上回老家的船。”
“什么?!”红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她不杀我了?”
绿桃笑吟吟地看着她,“起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奶奶说你对刘太傅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也不可能再威胁到她了,所以她决定放你一马,就当是为刚出生的小主子积一点阴德。”
绿桃一边说一边从马车中拿出一个包袱,并让旁边的人解开红杏身上的绳子,才将包袱塞到她的手中,认真道:“因为这次准备的匆忙,所以我也来不及去那间客栈拿你原本的衣服,只能将自己的衣服送了你几件,又给你准备了一些食物和药丸。除此之外,奶奶还让我给你准备了五百两银票,再加上你原有的银子,应该够你回乡下好好过一辈子了。”
她拉着红杏走到码头边,指了指前面的小船,“这是奶奶托人给你包下的船,不管你的老家在哪儿,这个船夫都会送你过去。”
说到这里,她拉着红杏的双手,认真道:“回到老家之后,好好找个大夫治好自己身上的病,别再让它反反复复了,人这辈子走了歪路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知道改过,我和奶奶都希望你能摆脱过去的生活,无忧无虑地生存下去。”
听到这里,红杏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绿桃……我对不起你!”
她猛地跪了下去,不断朝绿桃磕着响头,“我也对不起奶奶!”
绿桃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愧疚,所以她并未阻止,而是看着她磕了十几个响头,才伸手将她拉起,“好了好了,别把自己头磕烂了,还得花钱养伤。”说着,她心疼地摸了摸红杏已经红肿的额头,感慨道:“你也太实诚了,怎么磕的这么用力?”
红杏哭得泣不成声,“绿桃,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命回到老家。”
看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绿桃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说是你,连我都没想到奶奶如此大度。”
明明她们一同回府的时候,时春分话里话外都没打算放过红杏,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她还是心软了,或许她天生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主儿,所以面对再大的仇恨,也能轻轻松松地一笑置之。
红杏紧紧抱着包袱,呜咽着对绿桃开口,“你帮我好好谢谢奶奶,告诉她我往后余生都会为她和小主子诵经念佛,祈祷她们一生平安。”
见她说得还算真挚,绿桃笑着伸手拂去她的眼泪,“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赶紧上船吧,免得天亮后让刘太傅的人发现,到时候你就走不了了。”
提到这个,红杏的脸色瞬间惨白,连忙点头,“那……那我现在就走!”
绿桃迅速将她送进船里,看着小船悠悠划走,整个人顿时长舒了口气,明明在此之前,她从未羡慕过红杏的人生,可是到了这一刻,她突然有一点点羡慕,至少对方已经可以提前退休养老了,而她却……
但很快地,她又高兴起来,就算她还要再干一辈子又怎样?
能跟着时春分这样的主子,她这辈子也无憾了!
——
绿桃回到了县主府,向时春分禀报了红杏离开前的话语,时春分听完之后,只是平静地笑笑,“希望她真的能摆脱过去,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才好。”
一旁的离燕撇了撇嘴,竟然有些酸溜溜的,“这是什么世道,干坏事的人能提早退休,而我跟绿桃却要做到死。”
见她拉上自己,绿桃无奈地笑笑,“也不能这么说,红杏虽然退休了,但花柳症的阴影会缠着她一辈子,难道你羡慕吗?”
“我呸呸呸……”离燕没好气道:“谁羡慕这个了?就她那脏病,提起来都觉得晦气!”
听见她们二人的话语,时春分好笑地摇了摇头,“你们两个放心吧,将来你们嫁人退休的时候,我保证给你们的会比红杏多得多,这下总可以了吧?”
离燕高兴起来,“这还差不多。”
绿桃则沉默了一会儿,主动跪了下去,向时春分磕了个响头,“奶奶,这个头是我代红杏磕给你的,谢谢你肯放过她,谢谢!”
看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时春分收敛了笑容,迅速将她扶起,“你别这样,放了她是我自己的决定,并不是因为你,所以你无需感激。”
绿桃再次红了眼眶,“奶奶,我跟红杏何其幸运,能碰到你这样的主子!”
听到这里,离燕也连忙表起了忠心,“还有我还有我……”她看着时春分,认真道:“虽然我总是恨奶奶不争气,觉得您太过仁慈了,但事实上跟在您这样的主子身边,我心里放心得很。”
看见她们二人死心塌地的样子,时春分欣慰地笑笑,“这么看来,我这五百两花的也不算冤?”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第二天一早,时春分便坐上马车离开了京城,令她没想到的是,到了京城门口,刘太傅竟然早就站在那儿等她了。
“听说你放走了红杏?”
见他的消息倒是灵通,时春分平静地笑笑,“区区一个丫头,对我也没什么威胁,便随她去了。”
刘太傅冷哼一声,“妇人之仁。”
时春分警惕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派人去追杀她吧?”
见她这么想自己,刘太傅没好气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丫头,老夫还没那么闲。”
时春分松了口气,笑吟吟地看着他,“那我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句‘匹夫之仁’?”
刘太傅挑了挑眉,“你早晚会被自己的仁慈害死。”
时春分垂了垂眸,不置可否地笑笑,“无愧地死去,总比遗憾地活着要好。”
这话说得颇具深度,以至于刘太傅脸上的讥诮淡了下来,“可惜你不是我的学生。”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种话了,时春分索性向他拱了拱手,“多谢太傅赏识,但比起学生,我更希望做太傅的忘年之交。”
“哦?”刘太傅有些意外,“为什么?”
时春分直言道:“学生可能会因为太傅的严苛而死,但朋友永远都不会。”
刘太傅微微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春分只是一时感慨,见他脸色不好,又很快找补道:“我随口胡诌而已,还望太傅见谅。”
“呵!”刘太傅自嘲地笑笑,“你说得没错,我的严苛的确害死过不少学生。”
听到“不少”二字,时春分怔怔地看着他。
刘太傅挑了挑眉,“很奇怪吗?我这辈子虽然只有一个女学生,但有数百位男学生,除了青青以外,还有不少弟子都因为政见不同死在了我的手上。老实说,杀他们的时候,我心里也会有一些遗憾,但只要每次上朝,看见陛下的皇位安然无损,我的心便坦然了。”
人这一生能做无数个选择,但结果往往只有两种,对得起自己或对不起自己。
时春分和刘太傅的选择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是忠于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一样的人,笨拙地忠于自己的人,难怪刘太傅会对她这么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