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信者得爱

陈政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到医院给叶鲤宁送花和水果篮。明明当天下午从他店里离开时,人还好好的,结果没到晚上就整了出光荣挂彩。以及抗暴对象,居然是前女友的前夫?这么天涯论坛八卦版的高能剧情,真不知该夸他见义勇为,还是剑走偏锋……

“你这脑袋要是真给砸坏了,得算国家损失吧?”病房里,陈政打量伤患头上缠着的纱布,开了个看似忧心忡忡的玩笑。

“呸呸呸!宝宝我好不容易挨到研三,我可不要临头换导师。”一旁的雷蕾嚷嚷。

“换个更容易让你毕业的呢?”

“……”又挖坑,雷蕾只好朝他抱拳顿首,“陈老板,我希望人与人之间相处能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

陈政笑,转脸对穿着病号服的人道:“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老夸她了。”

“哟!夸我?哈哈哈!夸我什么啦!”

雷蕾那双眼睛瞬间亮得跟镭射灯似的,叶鲤宁靠在床头看研究部新出的会议纪要,动动嘴皮:“能上天。”

“……”

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不说。

因为脑震荡留院观察,医嘱说要多休息,陈政和雷蕾走后,叶鲤宁躺了短暂一觉。睁眼时,倪年正背身站在窗台前更换瓶子里的花束,风将两侧布帘吹得轻轻飘荡。

他枕了条手臂,悄悄地看着她。

医生说他头部遭受了外力重击,很大程度上会出现记忆功能障碍。不过叶鲤宁对当天的事情经过仍旧记得清楚,还配合警方做了精确的笔录。

他到管泽怡家门口前,她刚吃了片止头疼的药睡下,于是耽搁了会儿应门时间。结果等她把门打开,乘电梯上来的Michael也到了。一身酒气的前夫大吵大闹誓要见女儿,可是孩子刚被父母带去天津照顾,但Michael断定管泽怡在骗他。叶鲤宁作为一个心理正常的男人,见不得任何女人在自己跟前被揪住头发劈头盖脸地侮辱,他压着怒意挺身挡护,惹得本就醉酒的Michael暴虐情绪徒增,飞上去将人扑进屋,咣当锁上了门。

厮打,肉搏,天翻地覆。本性暴戾的人,招招都是狠手。

叶鲤宁在意识模糊间听到倪年的声音--在那之前,Michael抄了一盏陶瓷罩的落地灯,往死里砸了他的脑袋。浓重的血腥味浪一样漫来,他精疲力竭,拼命听清屋外那份压抑悲伤的声音:“你开门,或者回答我。”

他回答不了,所以,他要开门。

倪哲说姐姐从不在自己面前哭,而他亲眼见她掉了两次眼泪。

前一次为难,这一次心碎。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哽咽着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叶鲤宁在那一瞬间确信,她没有从命运那里获得的优待,他都要给她。

倪年捧着沾香带露的新鲜花卉过来,发现床上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条纹蓝病号服被他穿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新鲜感,纱布包着个头,模样怪傻的。

“醒啦。”

“嗯,什么时候来的?”

“没一会儿,你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

“所以,你就让雷蕾把这个送来了?”她指着床柜上那沓纸质文件,“需要我把医生的话重复三遍吗?”

“会议纪要而已,不费脑。”

“严禁脑力劳动,严禁脑力劳动,严禁脑力劳动。”

“……”他笑她可爱,拉住一只柔荑捏了捏,“想你算吗?”

喂,这里不是单人病房,能别随便忽视隔壁床的大爷大妈吗……倪年拒绝回答,并在周围一阵嘿嘿声中果断抽回了手。

医生查完房,反馈的病情信息是恢复状况良好,倪年倍感宽心。临走前她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远远看见叶鲤宁从花瓶中抽出支康乃馨。他捏着那纤细青翠的花茎转了转,末了将它斜插进她提包里藏好。

一直到底层大厅,倪年唇边的笑靥都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她闻着那朵花,与迎面走来的两个男人错肩而过。

五秒钟后,各有去向的脚步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倪年迟疑地回转脚跟,将那衣冠显贵,格调有别于大众的男士率先辨认:“叶……叶先生?”

经随行秘书附耳提醒,叶伯宁眉间的细纹淡淡一松,疲倦的嘴角露出个在商会场合驾轻就熟的通达风范。他重新迈开脚上那双价格不菲的褐色牛津鞋,胸前领带上的精致纹饰在倪年视野里越来越清楚。一直走到适宜双方交流的距离,他才提笑伸手:“好久不见,小倪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是挺意外的……”倪年委实吃惊,眼前男人变化不大,除了两鬓多生出些白发,面容、身形都没有丝毫走样。她与之握手,并在分外惊讶的表情上堆砌出礼节性的笑意,“叶先生,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叶伯宁那口低音沉稳如昨,依旧像座世代难移的大山,“我听泉州的管家说,这几年一直没见你和弟弟两人回去过。”

“是呢,怕会赖着不走,到时候五花大绑的不好看,也给叶先生您添麻烦。”

除却买卖双方的赤裸关系,他们之间本不存在什么良好情分。听其自我调侃,叶伯宁便为此笑得宽绰,言语间尽是成功商贾的雅量:“小倪姑娘可别这么说,扫径迎客蓬门开的气度,叶某还是有的。”

真是主客分明的对话,虽则绵里藏针,她未驳面:“那先谢过叶先生美意了。”

叶伯宁摆了下手,珐琅工艺的复古袖扣一闪而过:“实不相瞒,庭中那棵刺桐树不久前突然患病,没能及时救活,只好叫管家连根移除,再栽了棵新的下去。对这件事,我其实歉疚难安。”

寿命可达百年的刺桐,倪年还指望着它能与那座红砖大厝朝夕为伴,未承想才过三年,便惊闻死株……

“可惜了。不过人都有旦夕祸福,何况树呢。”她淡淡感慨,继而问,“叶先生是来探病的?”

他点点头:“家里人出了些小意外,正在这间医院住院。”

倪年用余光察觉到那位秘书看了眼腕表,即道:“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占用叶先生的时间了,祝您家人早日康复。”

“谢谢。”被行方便的男人却没急于说再见,目光倾斜,落到那朵来历不明的康乃馨上,“小倪姑娘呢?是在这里工作,还是一样来探病的?”

叶伯宁那双眼睛,老道,敏锐,像鹰,盘旋高空亦能捕捉到地面上很小的目标。心思缜密的人,本就看什么都容易。

“男朋友生病了,我过来照顾他。”

“原来如此。”叶伯宁莞尔,从善如流地为这场意外之遇收尾,“很高兴今天能在这里碰到你,小倪姑娘,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大厅那扇感应门开了又合,叶伯宁甫一转身,谈笑自如的唇角倏然收敛。内心深处蔓延开无数疑惑,他边走边沉声问:“你也看见了?”

紧跟左右的秘书知其所指,顿顿首:“是的先生。”

“去,想办法了解一下。”

“好的先生。”

秘书应声离开,叶伯宁大步停在电梯前,抬手往阵阵发紧的太阳穴按了按。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收束,他讳莫如深的表象下,是对于那块白鲤翡翠为何会戴在倪家女儿颈间的震惊思考……

别过一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倪年情绪上并没有即刻恢复平静。叶伯宁这个人,她谈不上喜欢,仿佛只要他愿意,弹指间就能将对手的斤两看穿。这样闷闷而行,竟在医院正门遇上了管泽怡。

对方显然是来看望叶鲤宁的,倪年对此没有多惊讶,倒是在管泽怡提议能否到附近咖啡馆小坐时,稍稍意外了把。

店内放着应景的乐曲,她们面对面坐在双人卡座区,倪年看着拿铁上漂亮规则的几何拉花,听管泽怡说那个Michael还在行政拘留中。其父母已闻讯从美国姗姗赶来,除了和曾经的亲家郑重致歉,还提出登门探望当事伤者的请求。询问叶鲤宁的意见后,管泽怡替他谢绝。

“我很抱歉,小倪。不管是对叶鲤宁,还是对你。”管泽怡放下小银匙到杯碟上,抬起微微憔悴的脸,难掩事情发生以来一阵阵的惭愧,“还有那天在车上,我一时鲁莽做了些有损颜面的事情,让你失望了吧?”

静静相对,倪年不置可否:“都过去了,管姐。”

“对不起,我并非是要为自己当时的头脑发热求得谅解,但还是……”她眼底悄悄一涩,唇边维持着真诚的笑容,“希望你能相信,我……不是那种心机叵测的糟糕女人。”

“你多虑了,管姐。坦白讲,有些事的确谈不上让人舒畅。”既然要说开,倪年也不忸怩作态,“但我没有对你形成这方面的阴损揣测,是非黑白,我也自有判断。”

“谢谢……其实这些年,我与叶鲤宁交集甚少。除了离婚那件棘手的事,我当时无人可信,走投无路才找他帮过一个忙。如果那天那些话让你对他心有介怀,我会很无地自容。”

倪年摇摇头:“人人都有从前,他没有在我面前否定过你。叶鲤宁在我心里,是个活在当下也正视过去的男人,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管泽怡凝视着她颈项间细细的编绳,默默地想,那男人视若珍宝的东西,从前即使情到浓时,他也未曾将它交付于她。

终究是,虽爱过,但不够。

或许真正冲击她的,恐怕还是当日,他终于从家宅狼藉的险境脱身,一路忍痛走来,一心只为抱紧一个女孩儿。她哽咽地说了什么话,他就低下淌血的头颅轻吻她。

那份心疼太明显,管泽怡读在眼里,瞬间将某些滋生过的愚蠢妄想连根拔了个干净。

再懊悔再觊觎,她庆幸自己终究是个恪守底线的女子。

爱过的人那样无愧,那么她也不能不堪。

“他有告诉过你,我们为什么分开吗?”

倪年点点头,将之前叶鲤宁讲过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

“他还真不瞒你呀……”管泽怡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有些惆怅,“是啊,那时我极力劝阻,希望他能留在科研环境更好的美国,跟我一起发展。摆事实、讲道理,到头来还是只得他一句‘人生在世于我而言,总归不只是希望活得安康一些’。”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个男人会说这样的话,倪年不觉得稀奇。

“不瞒你说,小倪,其实和叶鲤宁分开的这些年,我偶尔也想,我们怎么就不在彼此身边了。是当年的我们心都太大?归根结底,是不够爱。”管泽怡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在倪年面前承认这些失败,但说出口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挺后悔的,但也只能到后悔为止了。”

倪年看着这个情路颠簸的单身妈妈,那场遇人不淑的不幸婚姻,打击恐怕远远超过一份无疾而终的爱情吧?

“管姐,不管怎样,希望你和宝宝以后过得好。”

“以什么身份?‘示威’的现女友吗?”

“不,是产科六病区责任护士。”

“哎,我说你这姑娘真是……”眼底粼粼涟漪止不住泛上来,管泽怡手抵鼻尖,哑然回应,“嗯!那是当然。”

夏日眼看着行远,夜晚的剪剪凉风在回家途中一路跟随,悄悄吹淡倪年薄衫上的热度。白天收到过停电通知,她在乌漆墨黑的楼道里拾级而上,刚给叶鲤宁发出到家的信息,门前台阶上有团身影倏地动摇,一颗泛红的星火在黢黑中忽闪,忽闪。

倪年当即吓得头皮发麻,手机险些脱手。

她二话没说打开照明灯唰地照了过去!

“喂--”坐在台阶上的人被突如其来的高光逼得不得不偏过脸去,拿夹烟的手遮挡着,不爽道,“照瞎了我能撂你的医保卡吗?”

“……”

只这一下,倪年整个下巴都要掉进海沟!

搞什么鬼啊!

司--徒--今?

今天到底吹的哪门子邪风!该见的不该见的一个没落下!

“姥姥的,我今儿可算是体会了把坐穿牢底的感觉。”

甫一进屋,行路劳顿的大魔王掰着脖子,将自己准确地丢进沙发装死。倪年护着一束烛光从厨房走出来,将几支白蜡烛悉数安到矮桌上,依然心有余悸:“呸,你才吓死我了呢……不是忙着布置画展吗,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甭提了,闹心。”

司徒今翻个身起来,摸出打火机帮忙一块儿点。作为一枚新锐插画师,司徒今打破陈规的自我风格广受圈内读者青睐,这次应邀参加多位青年艺术家的联合画展,策展方希望画师们提供几幅新作以迎展览。结果,正值创作瓶颈期的司徒今抽光了工作室里所有的烟,还是半法郎想法都没有……

啧啧,灵感枯竭的挫败感,简直堪比行将就木。

蜡烛次第点燃,屋内亮着明晃晃的光,倪年听完这段说逃就逃的跑路行径,鉴定其为典型的展前焦虑症。饥肠辘辘的司徒今翻着零食盒,往嘴里丢了几块蔓越莓饼干:“懒得找地儿住,我就在你这儿将就几天。”

“听你这口气……是打算赖多久啊?”

“说不准,总得弄出些头绪来,否则不白跑这一遭。”

只有惯犯,才能把撂挑子的事情说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感觉……深知司徒今这朵奇葩有自己的行事分寸,不至于真让远在苏黎世的团队届时跟着遭殃,倪年随她:“跟伍月联系过了?”

“别介,嫌我不够丢人?”司徒今就着夕照般的烛光睇来一眼,“微服私访,谁都别提,尤其是陈勒那个孙子。”

“……”

“放心,按经验来说待不了几天,等我什么时候要走了,你想留我都留不住。”

“司徒。”

“嗯?”

“其实上次那桩事情,不能只怪阿勒,我们……”

“好饿,你最好告诉我冰箱里有吃的。”

倪年看着墙壁上彼此的影子,依其所愿扭转话锋:“有啊,饺子还是挂面?”

“好吃不过饺子。”秒选的司徒今爬到一旁打开行李箱,边找换洗衣物边掷地有声地撂话,“大王我今晚吃饱了睡你。”

“……”

短时间内二度回国的司徒今,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瞒着海内外众人,过上了“吃喝拉撒睡倪年”的日常。而倪年也未曾料到,诸如“后会有期”这类用作离别时的赠语,实现起来会如此措手不及。

接到叶伯宁秘书的来电,是两日后下午。她和司徒今在超市买家用,盘算着要给叶鲤宁带些什么,一个陌生号码打到了手机上。倪年着实诧异,而那位办事利索的秘书却未绕弯,自我介绍完,直接坦言相告老板想要约她见一面。

他的老板是谁,倪年自然晓得。

秘书没有在电话里透露其他讯息,考虑片刻,倪年把一推车的东西交给了司徒今。

原以为对方约的地点是什么餐饮会所,直到顺着窄窄的胡同找到门牌号,倪年看着眼前朱门高墙的孤寂院子,暗想这分明是处私家住宅。攀附于院墙四周的枫藤长势依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采光极好的餐厅现代又中式,正坐着读报等待的叶伯宁。

“小倪姑娘来了。”

“您好,叶先生。”

“你也好,请坐。”

倪年在他对面的木椅坐下。今日叶伯宁穿得十分家常,不太像印象里那个容错率极高的商业模板,或许是所处环境让他有了这份罕见的惬意--奇怪的是,这份惬意并没有令倪年感到相应的放松,相反,倒有种难以名状的被动。

“我原本打算订的餐厅,在沙滩北街那边一座六百多年的古寺里,环境相当不错。”他替她倒水,伴着侃侃相谈,仿佛情谊匪浅的忘年交,“后来仔细琢磨,难得请小倪姑娘吃顿饭,还是邀到家里来更显妥当。”

“谢谢。”倪年接过水杯,也不问他是通过什么渠道找到自己的,“叶先生今天请我来,是老家那房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唉,不着急说这些,来--”叶伯宁往餐桌上示意,“你先替我尝尝这北方师傅做的闽南糕点,味道像不像样。”

倪年依言夹来一只糯米点心,浅尝辄止,戏言过关。

“看来这功夫钱,还是得结。”他说笑。

倪年搁筷在拇指大小的架子上,与慢条斯理的叶伯宁交流了片刻故乡风土人情,像排完一场漫长的前戏。末了她呷了几口白开水,审时度势道:“叶先生,我知道您时间宝贵,假如是有什么要事的话,您不妨与我直说。”

“小倪姑娘年龄虽轻,倒一直是个聪明人。”叶伯宁赞同似的颔首,表情不见张弛,语气中却纳入了一丝谈正事的口吻,“就像我一直认为,聪明人,都该是不贪婪的。”

倪年露出不解的神色:“叶先生此话怎讲?”

叶伯宁并未加以理会,起身踱到落地玻璃前,留给她一个逆光的背影:“这样说吧,我不清楚三年前,那济危解困的一纸合同,有没有令你和弟弟二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显然,小倪姑娘比我意料得要有想法,似乎不甘于一次获利那么简单。”

“……”倪年疑惑渐深,有些失笑,“我不是很明白叶先生的意思,那笔房款,不早已经板上钉钉了吗?不晓得您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会认为我们如今另有他图。”

“话到这份上,小倪姑娘倘若还要与我周旋太极,就显得不真诚了。”

“叶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也好。”叶伯宁落音干脆,像在琴键上敲下的最后一个尾音,“小倪姑娘口口声声不明白,但我实在好奇--我弟弟那块宝贝翡翠玉,从小到大不见离身,现如今,为什么会戴在你的脖子上?”

语毕,临窗的男人转过脸,遥遥研判着餐桌前那人的反应。

倪年双眉顿蹙,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在脑中连续过了几遍,手掌随之下意识地往领口按去,摸到那块凸起的吊坠。心跳仿佛预见性地开始加速,下一秒,叶伯宁再添砖瓦:“对了,家弟排行老三,名字你应当不陌生,鱼字鲤,宝盖宁--叶鲤宁。”

她坐在一半荫蔽处,手握着长长的玻璃杯,突然间静得像杯底无澜的水。

叶鲤宁有个一母同胞的二姐,再往上头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哥,是当年叶父续弦时,跟随其母一同来到叶家的。只是彼此关系恶劣,鲜少提及,这些倪年都知道。此时此刻,面前这个曾经不惜耗资重金买走倪家房产的富商,眼角眉梢间,与两袖清风的叶鲤宁的确没有丝毫相像……倪年能断定,陈氏制衣的那场不期而遇,是自己与叶鲤宁的第一次见面,此前绝无任何邂逅;只不过,于他呢?

……

“在泉州。”

“三年前我去泉州探亲,路过旧馆驿巷,捡到了她掉在家门口的东西。”

“然后我敲了她家的门。”

“接着我回了北京,就这样过了三年。谁知前不久,她来我店里定做衣服。我深感有缘,便追求了她。”

……

那些曾经听来无稽之谈的说法,难道会是确确实实的真相?

怎么会这样?

叶伯宁见她陷入巨大的沉默,便重新回座,指尖在扶手边轻敲:“小倪姑娘像是十分意外?可惜这么天方夜谭的事情,要说巧合,抑或完全没有目的性,委实让人难以相信。”

至此地步,无须对方再点明什么,她已经全然懂了。

“看来,叶先生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我了。”

“噢?”

“揣测我心怀不轨,用一场骗局蒙蔽叶鲤宁,旨在拿了您的钱款,又妄想通过算计他占回那座大厝?”

“这的确是合乎情理与逻辑的解释之一。”叶伯宁转折又笑,有些薄凉,“或者是我家老三一时兴起,借你利用摆你一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面,倪年听罢低眸,吸了口气:“荒谬。”

叶伯宁被这讽刺意味浓厚的嘲弄无征兆地扎了一刀,他慢慢收了表情,靠在那儿冷冷看着。

“我们泉州人有句话,叶先生兴许没有听过,叫‘站着要像开元寺的东西塔,躺着也要像洛阳桥’。针对您的质疑,我堂堂正正,我不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浪费口舌。”他们对峙成两方堡垒,虽然情绪上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可她的声音没有半点抖,“然而,就算叶鲤宁早知我的身份,他既许我感情,就不会是为了伤害。”

“你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足够了解他?”

“因为他简单。”她甚至笑了,“他真的很简单。”

比起搬弄人心的阴翳,有的人在乎和追求的,一直是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

叶伯宁不为所动,只把暗自轻敲的指节一停:“不如实话告诉你,家父那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或许没多久就会找老三谈。他迟迟没有成家,老头子也挺操心的,但……”话及此,本就低沉的嗓音透出厚重的冷漠,“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叶家的门。”

“撇开我们刚才所讲,其实我本人对你的家庭遭遇很是同情,可惜老人家让我传达的内容,你恐怕不会爱听。

“你是聪明人,我一个成年男人说这样的话,难免显得欺负你,怎么看都有恃强凌弱的嫌疑。可门当户对四个字,虽然看着迂腐,谁又能否定它不是个道理。”

表达明确,一撇一捺都是字面上的意思,倪年缄默无语得像口井,直到--

“何况我依稀记得,你父亲一案当年闹得满城风雨,恕我直言,叶家实在无法接受一个盖棺定罪的……”

倪年按住桌面站起来。

叶伯宁眉间皱纹隐隐拧出一个川字。

“叶先生。”她牢牢盯住他的眼睛,唇齿间有隐忍的力道,“咱们今天所谈的事情,您有您的立场、目的,我有我的态度、坚持,这些都无可厚非……但我必须纠正您的是,我父亲他,是因公殉职的烈士,不是死有余辜的罪犯。”

“噢?抱歉,看来是我疏忽了。”叶伯宁亦起身,高高大大的身影占据另一端,像尊推不倒的神像,“话已至此,你可以利用未来几天时间好好考虑,除了鲤城那座大厝宵想不得,其他合情合理的条件,尽管提。相信小倪姑娘能如三年前那样,做出令人满意的、有利的,正确判断。”

值夜的产科一如往常,从责任病房回到六病区护士站,倪年坐到电脑前录入检查信息。午时与叶伯宁谋面的幕幕场景游经脑海,她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指尖,又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

好累,一种疲惫的郁结。

极欲找个地方喊两嗓子发泄,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靠到椅子里,两手一摊蒙到脸上,使劲搓了搓。

“姐!”

一道刻意压低的叫唤擦过耳畔,倪年在座位上顿了顿,才隔着指缝瞄过来。

倪哲两胳膊肘架在护士站长长的台面上,一副惊喜上门似的窃笑。

“……”倪年果真蒙了一脸,走过来靠到台子边与之面面相觑,“这都几点了,你不在宿舍睡觉,大老远跑到这边来干什么?”

“来看你呀!”小子乐呵呵的,精神好得要命,拎出勾在指间的KFC袋子,“喏,给你带了盒蛋挞!和科室的姐姐们分着吃。”

她狐疑地接过手,抖了下眉头,示意他自己说。

“同学生日在家聚会,就住这附近小区。记得你好像说过今天值夜来着,于是过来看看,顺便透透气。”

“那个小尾巴?”

倪哲耳朵骤红:“呃,要不要这么准……”

大约是今天第一次笑得如此由衷,倪年假意唉声叹气:“不好玩,你这家伙也太容易被猜中了。”

他低下头去摸脖子,一股子难为情。

“所以呢,在一起了?”

“没有。”

“唉!”说好的女追男隔层纱呢!倪年实在没忍住,用力推了下弟弟的肩,“我认识你二十多年,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个人这么难追?”

“……”

“还有,人家女孩子过生日,你不和大伙儿一起陪着庆祝,玩玩游戏打打牌,跑来给我送蛋挞?哎哟倪哲同学,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倪年扶额着急的模样太逼真,惹得倪哲闷声笑个不停,末了,他伸手将她头顶的燕尾帽整得更端正:“你是我姐啊,不管爸妈在不在,我任何时刻想着你都是应该的。”

“你不能这么笨,要学会把这份心意留给喜欢的人。”

“我被分走了,谁补给你?”

“我补给她。”

走廊里响起第三个声音。

倪哲转头,一直挡住倪年视线的个子随之让开了一条道。

“咦,叶老师,你怎么溜出院了啊?”

拆掉绷带的男人又恢复了往常模样,只是脸色上仍然还有些伤后未愈的孤虚。叶鲤宁提步过来,接近倪哲时抬手拍了下他的后脑:“经医生批准同意出院,不是溜。”

“噢……”

接下来十余秒钟没人说话,鸦雀无声。

倪哲多少察觉出了什么,机敏地瞄了二人一眼。叶鲤宁两只眼睛都在姐姐身上,姐姐却不看他,眼观鼻,鼻观心,顾自低头翻着本册子,内容却是倒的……

“出院了就在家好好待着,半夜三更瞎跑什么。”倪年绷着脸,语气还是刚才“教训”倪哲时的样子,忘了切换。

她主动说话,叶鲤宁居然觉得被安慰到:“打了十多通电话都无人接听,我怕你不理我了。”

不是故意不接,手机在更衣间铁皮柜里锁着,她听不见。眼看对方一副负荆请罪的知错模样,本就心有烦闷的倪年决定按兵不动,没好气地任之误会,继续低头做作地翻东西。

叶鲤宁垂眼看了看,伸手上去给她将册子倒正了方向。

“……”

“……”尴尬中的倪哲想笑却不敢,站好伺机撤退,“咳!那我回同学那儿去了啊姐,得空记得打个盹。叶老师再见。”

电梯静悄悄地关上门,倪年把册子一盖,终于给了叶鲤宁正眼:“你呢,不走?”

“你只管忙你的就好,我到旁边坐着。”

什么?这是准备在医院待通宵的意思?难道脑震荡的后遗症是以为自己铁打的筋骨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他精神不振的样子又让人撒不出气,倪年只好扒出身子拦住他:“我真是败给你了……跟我过来!”

她带他到科室休息间,唰地拉上帷帘,搬出自己那张便携折叠床。

空间不大,他挨在墙角轻轻解释:“我去过你家,结果开门的是司徒今,她说你今晚值夜。”

倪年闷闷地不想说话,弄妥帖了就准备出去,叶鲤宁及时把人拉住,拉到眼皮子底下拴着,轻扣住她的下巴。

“二姐告诉我了。”

他没有说告诉了什么,也没有提那人的名字,但不妨碍倪年领会其中庞然的愧意。

“有些东西早前就该交代,是我没来得及。你生气就大胆的,要算账就找我,别自己闷着,嗯?”

倪年抬起耷拉的眼角,瞥见他额骨处正在结痂的伤口,不是不动容:“医生真的允许你出院了?”

“我怎么可能拿脑子开玩笑。”

“噢,那罚你一个人在这儿睡到天亮。”

说完她横横眼出去了。

朝阳乍现时,又一个平安无事的大夜班宣告熬完,众将甚慰。

叶鲤宁在那张折叠床上老老实实躺了一宿,待医护人员交接班的工夫,他去取车。片刻,换回私服的倪年捶着肩膀走到住院部楼下,迎接她的,是这个星球古老又崭新的晨光。

大清早活捉主人携眷归巢,独守空房的三千万觉得气氛上有些尴尬,继续爱理不理地卧在蒲团地垫上,默默扭开一张冷酷的黑脸。叶鲤宁进浴室冲了个身,出来时,倪年已经消灭了自己那份早餐,他将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交给她,疲劳过盛让人没什么额外想法,她接过手便拐进了浴室。

没一会儿响起细细的淋水声。

荷包蛋煎得色泽金黄,就着温热的牛奶,叶鲤宁吃光盘子里的食物。收拾完餐具,他一步步来到浴室外头,身体往白墙上一靠,伸手叩了叩门。

“叶伯宁执意从你手中买走的屋子,的确是我与二姐母亲的老家。

“早年因为家道中落,我妈妈随家人弃城离开,四处辗转,在暂居北京期间遇到了我父亲。不过直至我十岁那年她病逝,她都没有再回乡。

“除了我的名字,那块翡翠吊坠,大概是她对鲤城为数不多的纪念物。

“你和伍月来陈政铺里那次,确实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三年多前,我随叶伯宁到泉州收房那天,不巧撞见过你在哭。虽然……哭得不丑,但是当时如果能预见今天,或许,我就不会让你有机会那么难过。

“只可惜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痛苦。”

三千万蹑手蹑脚地迈着猫步过来凑热闹,叶鲤宁见状,照例弯腰蹲下去。一人一猫,高低对视,如过往所有寡淡无味的日子,彼此相伴。

“那座大厝对我来说,谈不上感情深刻。不过现在,倒是越发庆幸曾经有它替妈妈遮风挡雨,也庇护你长大成人。”

浴室里,雾气袅袅,花洒下倪年闭着眼睛,冲淋出的热水在脸颊上肆意滂沱,直至脚背。她感到体内深处,有某种以吨计算的情绪,正无限发胀、扩散,仿佛伶仃漂泊的大船,终于在凄风苦雨的黑夜之后,觅得陆岸。

“倪年,不管叶伯宁找你说了什么,听我的就好了。”叶鲤宁揉揉三千万的脑袋,它金子般的猫眼,像极了世间最清澈纯粹的心灵,“我会爱你,和我们是谁以及一切外物都无关,只因为--”

一个戛然而止,门扇那边,突然便没了下文。

什么?

因为什么?

倪年关掉花洒,淅沥的流水声骤停,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听,门外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叶鲤宁?”

无人答应。

“喂,叶鲤宁你在外面吗?”

还是安静。

怎么回事?人呢?倪年紧张地抹了把脸,想到他挨过重击的脑子,一瞬间心便跳到嗓子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扯过衣物胡乱穿上,急急忙忙扭开门!

叶鲤宁好端端在门外蹲着。

“你--”倪年顿时一口气噎住,瞠目结舌地跺了一脚,“你干吗突然憋着不说话!”

“啊。”他发出个简短的音节,眼珠子打量她只着T恤还湿漉漉的双腿,鼻腔里有模棱两可的狡黠,“上当了。”

“……”

没想到你是这种叶鲤宁!倪年闪身退回到门后边,露出涨红的脑门怒斥:“骗子!”

“消气了吗?”

“想什么呢?更气了好不好!”

“可是你不理我,我头就疼。”

“大骗子……”

“你好像把T恤穿反了。”

“超级大骗子……”

“真的,英文字母应该在前面。”

“那又怎么样?不要你管!”

叶鲤宁挥挥手,打发三千万赶紧离开,自己摁住膝头站起来,似笑非笑的表情一瞬间深刻进五官里:“如果我要呢?”

倪年顿时语塞,而他踩准那半秒钟工夫,没什么犹豫地斜身进来,门啪嗒一关,全世界就只剩他俩了。

“你!你--”

来不及说完,她被他搂住身子,脊背随之轻轻挨到了墙上。

浴室里轻云薄雾,仿佛天地尚未演化前的、远古的混沌。迷迷蒙蒙,闻起来却很香。叶鲤宁低头衔住她润红的嘴唇,甘甜得像颗沾了清露的果子,一旦尝上,仿佛就注定了没办法草草了事。唇舌相濡,带了些力道,缓缓、密密地交缠,那些将说未说的抱怨,逐渐湮灭在口腔间忘情的细响中。手上便跟着有了动作,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轻抚她两侧曼妙的腰线,晕眩,怡情,揉得两个人都很有感觉--那份感觉隐秘又汹涌,教人脆弱,也让人强大。倪年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似水情潮缠得发蒙,本就未曾擦拭干爽的身体,慢慢软弱得像段被春雨打湿的柳条,而他却不是三月的风。

哪有三月的风,这样焦灼沸腾。

呼吸渐沉,抒发到空气里,疑似节奏自由的韵脚诗,将一切原始却绮丽的本能……歌颂。

很多难耐,很多激动。

唇齿相依,吻入膏肓。

挥不开的湿热缚束住彼此通体的感官,T恤下摆被撩高的瞬间,倪年张开润溽的眼睛,抓住他索求的手掌。氤氲湍流中,她艰难分开彼此黏在一起的嘴唇,吐息不畅:“把刚才的话讲完,是因为什么?”

他热得不成样子,紧绷如一块矗立于青山绿野间的石林,却当真停下来,隔着咫尺之距将她好好收在眼底--第一次亲她,是右眼角,那里有他对她最初的无边想象。

“你会爱我,是因为什么?”

叶鲤宁反手握住她,将她绵软无力的一只手牵高,按到彼此头颅旁的瓷砖墙面上。他张开手掌与她牢牢相覆的时候,如同对待一份至高的荣耀。

“因为你主宰了我。”

那片汗涔涔的眉弓下,目光如炬,照耀着丢进她魂魄里,焚透一切直抵心脏的委屈。

少顷,倪年伸手环住眼前人宽阔的肩背,像拥紧一蓬火烧的云。

“你就会欺负人……”

他调整呼吸,忍不住笑:“讲道理,除了现在,我几时欺负过你。”

真正欺负你的明明是叶伯宁那混账。

“你就是看准了不管说什么,我都会相信。”话虽赌气,她还是没办法违背内心深处,那份对他无条件信赖的真意,“叶鲤宁。”

“嗯?”

宇宙莽荒什么的,他大概是她历经探索,才得以发现的系外文明,所以--

“有时候真的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我好喜欢你啊。”

而爱里的人都太没用,随便听句情话都想发疯--叶鲤宁觉得他想发疯。

“倪年。”

“什么?”

他低头埋入她汗淋淋的颈窝,苦恼地啄在一片耳垂上:“你叫我怎么放过你。”

像叹息又像求情,余韵未散尽,她被他握住了心。

“下礼拜要随组里去广州,离开北京得有一阵子……”他就着她仰起的颈子亲吻,或轻或重,直至那片肌肤晕开一朵朵胭红的玫瑰色,才又说,“你会很想我。”

倪年胸口阵阵酸慰,白皙光滑的双腿与他藤蔓般交叠,触目煽情。

她觉得好笑,抬手掰他下巴:“你不要脸。”

“我也觉得。”

男性结实紧绷的身体轮廓与她牢牢相贴,贪婪地感受着那窈窕姣好的曲线--柔软、细腻,是蚀骨的引诱,一切都让他太喜欢,可又舍不得。

好一会儿,他拦腰将人抱高,走出浴室。

路过的三千万假装没看见。

擦干身子吹干头发,他上床将她搂进松软的棉被中,抱到怀里,却没有再动。

被褥下相拥的姿势,让倪年能清晰可触男人依旧盎然的身体,要忽视,太难了。

“喂,你这样……”

“唔……睡吧。”叶鲤宁闭眼,脸上残存着迷之红晕--能一起携云挈雨的时刻有很多,但现在他只想陪疲倦的她好好睡一觉。

“睡吧。”他哄着拍她背心。

而她的确累极了,沾到枕头就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那……早安。”

“早安。”

他胸膛间的味道有如一种催人安眠的香,倪年闻着闻着,沉沉睡去,陷入黑甜的梦里。

直到不知何夕,一阵喧嚣来电将他们骤然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