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倪年是家附近出了名的爬树高手。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温驯耐心,彼时性子乖张,胆大调皮,在爬树这件事上,同年龄段的孩子里头不论男女,她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个嗜好缘起她的父亲倪和平,可谓女承父业。但后来渐渐长大,又被他以“大姑娘家爬树不文雅”为由叫停了。相应地,倪和平改变方针,一到假期便带倪年去爬全国各地的名山,好让她一身劲头有地方使。
那日叶鲤宁撞见她霸气侧漏的颠覆性行为,面上虽然什么也没说,指不定心中飞奔过了一万头羊驼。倘若他知道她曾只身走过华山南峰悬崖绝壁上的长空栈道,搞不好会当场献上自己的两块膝盖骨。
想到这里,正在做验血初筛检查的倪年心底好笑。
今天院方组织全体医务人员无偿献血,红十字血液中心的三辆采血车前排着分批过来的人。倪年体质很好,当年高考完后就去领了本献血证作纪念。一旁抽了300cc血量的麻醉科主任医师刚走,通过检查的倪年就伸出胳膊:“麻烦帮我扎在左手,右手一会儿还要干活。”
针头扎入静脉,殷红色液体顺着透明管子流入血袋,倪年开小差想,换成叶鲤宁那样惯用手为左手的人,应该会扎右臂吧?
等等,她干吗老是想到他……
抽完血稍作歇息,倪年领着血站送的牛奶回住院部。刚一踏出电梯,护士站里便有同事朝她说:“倪年,你有个朋友过来找你,我让他到那边休息区坐着了。”
“男的女的?”
“男的。”
朋友?男的?
倪年满脑门问号。她在北京的异性朋友不多,就连医科大护理学院的五年同班同窗,也是清一色的女生。又不至于是倪哲,产科六病区人人都认识他是她弟弟。
她掂着牛奶走到休息区,里面坐着三三两两的家属,一时间找不到熟识的面孔。直到片刻之后,末排靠近角落的位置有人缓缓起身,倪年立在与他刚巧形成对角线的地方,整张脸刹那间褪光了所有血色。
她动弹不得,一阵阵不可控的目眩当头袭来,晕得前方只剩一片无望的白光。
韩序踌躇着没迈开脚步,这一犹豫,只够眼睁睁目睹她手里的袋装牛奶啪地掉在地上。
“年年!”
过道无人,一男一女面对面静坐。
狭长的走廊横在他们之间,更像一段失落三年的光阴。倪年视线低垂,丝毫没有落到韩序身上,只盯着铺地的花色砖块,好像眼前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墓。这样的沉默令人难堪,韩序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烟,想想身处的环境,只好作罢,换口气问她:“你有没有好一点?需不需要做个检查?”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哪里?是在晋光小学门口,还是在开元寺的东西塔下?居然已经记不清了,出窍良久的倪年回了神,语气淡得像碗未加盐粒的清汤:“我刚献完血,供血不足引起的头晕而已,你没必要想得太复杂。”
还是讲了话。她早就决定,再也不和他讲话的。
久别重逢,终于这样坐到她面前,韩序竟然觉得无所适从。回想起方才倪年突然昏厥在地的一幕,他拼命按住百般情绪,眼里的细微情愫却怎么也藏不住。撑着发热的内眼角,韩序故作轻松:“倪哲呢?是念大三了吗?”
“该大四了。”
“他还好吗?”
“每年都拿奖学金。”
“是了,你们俩姐弟从小到大成绩都好,不像我。”韩序往椅背上靠,勾唇自嘲,像个没事瞎打听的大哥哥,“交女朋友了?”
“没有。”
“不应该啊,我记得他--”
“韩序。”
她终于不再对着地面说话,冷静地朝他对视过去。那张一度破碎的脸,当下明得像块完好无缺的镜,把前尘往事一股脑地全都照了出来。倪年望着他琥珀般的漂亮瞳色,恍然如梦。曾经张扬跋扈的少年心性,如今被束缚进了规规矩矩的楚楚衣冠里,端正有余,潇洒不足。
“韩序,清醒点。”她眼底无澜,探不出任何转圜,“你明白的,我们两家人之间最不需要的一样东西,就是叙旧。”
只这一下,他如鲠在喉。他悄悄看向她空空如也的细腕,那里,竟然已经没有了那条银链子的踪迹。
“我很想你,年年。”
倪年别过脸,让这独白扑了个空。
“我服役期满回到泉州的时候,你们已经卖掉了家里的大厝,至此音讯全无。三年,不,算上我在部队的两年,五年了,我常常想如果你们再也不回家,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家?她被这个字蛰到:“房子都卖了,何以言家?”
胸口仿佛被抡了一锤子,韩序闭上眼,良久后睁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如果你愿意,我会替你和阿哲把屋子买……”
“赎罪吗?”倪年打断他,唇边扯出凄恻的笑,“别闹了……”
膝头的手指慢慢蜷拢,刹那间他双目通红。
“我并不想见你,但你找到这里,其实也好。”时间本就欠了他们一个割袍断义的机会,如今说清,日后彻底陌路,“韩序,我们不要再做朋友了。无情也好,狠心也罢,都算我的。”
“年年,我求你别这样……”
“除了倪哲,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这样说着,最后凝视他,那副阔别已久的深情眉眼,到头来终成祭奠,“你就当作是我不够宽宏善良,有些事,就是穷极一生也没办法原谅。”
窗外是夜,灯火点点。
倪年披着吹干的长发回到房间,听完伍月的几条催促微信后,不得不打开电脑登上语音软件。
日前司徒今在网站上发了条广邀同好的公告,本着兵不在多而在精的考量,9?迎来了几位各有所长的新成员,于是便约在今晚开内部聊天大会。倪年进到频道,大家都已经侃开了,恰好赶上陈勒没正经的吐槽:“真的,你们别不信爷,这要是打起仗来,像伍妈和我小老婆这么有觉悟的女人,八成冲锋陷阵,不破楼兰终不还。”
有人随即便问:“那司徒呢?”
陈勒呵呵:“她?隔江犹抽万宝路。”
一瞬间人人笑翻,都以为司徒今会开麦叫陈勒“滚”,没想到她在公屏上回了一个“准”。
迟来的倪年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房门被叩响,她扭头,是端着碗勺的倪哲。他已经放了暑假,知道老姐今天献了血,便煮了桂圆红枣汤给她补血养气。
“医院里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吃晚饭时就发觉倪年食不知味,于是做弟弟的此刻问道。
她舀着一颗桂圆,点点头:“嗯,科室里的事。”
倪哲没疑心,顾自坐下来,瞥见床头那个泛旧却一尘不染的相框,便伸手拿过,笑了笑,说:“好奇怪,我明明从没亲眼见过妈妈,但每次看着她的照片,都觉得这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吧。”
沉闷一天的倪年这时终于弯了弯嘴角。
那是倪家夫妇的结婚照,将近三十年的旧物,相片上新郎气度昂藏,新娘清风优雅。他们的母亲魏伊人,曾是闽南交响乐团最年轻的第一小提琴演奏家,也是鲤城魏家唯一的女儿,天生丽质,家门显赫。如此惹人艳羡的大家闺秀,饶是被家族以断绝关系相胁,也毅然嫁给了情真意切的倪和平,却在分娩二胎时突发羊水栓塞,未能救回,死在了产房的病床上。
那年倪年四岁。
她放下捧着的碗,伸手摸了摸倪哲的眼睛和鼻子:“你这儿,还有这儿,都长得像妈妈。”
他自己也摸一摸,笑容在灯光下有些单薄。把相框放回原位,倪哲起身说:“我去把锅里剩下的汤盛起来。”
倪年目送他走出房门,那些被他压在喉头的欲言又止,其实她都明白。聊天会还在进行,她继续吃着桂圆红枣汤,顺手登上9?的网页,进入后台,发现一笔刚下单没多久的买卖。
对方拍了一套伍月篆刻的寿山石印章,一共四枚,分别刻着《千字文》的开头四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套印章当初花了伍月不少心血,定价略高,上架半年无人问津,这下终于卖出,倪年心头瞬间开了朵烟花。
她立马开麦报了个喜,接着仔细查看买家信息。荧光发亮的屏幕上,那几行小字仿佛带着炽热的温度,猝不及防间便朝她眼底拓去,烫得她心跳加速,美眸微瞠。
周末,天文台总部游人如织。
今天是天文台对外开放的公众科学日,除了十余家预约而来的学校团体,还有大量的社会公众前来参加活动,令平日异常安静的大本营拥有了一份罕见的热闹。叶鲤宁在活动区指导孩子们动手制作日晷、圭表和活动星图,趁大家用刚完成的日晷测量日影的空暇,他接起手机暂时离开。
倪年站在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旁,张望间,远远看见叶鲤宁在人群中朝自己逆行而来。依旧是毫不哗众取宠的白衣黑裤,好像这世间除此以外的其他色彩,放到他身上都是多余的。
她朝他绽开一个饱满的笑。
彼此打过招呼,接着倪年把印章礼盒交到他手中。
研究部有位同事刚刚晋升了职称,叶鲤宁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登上倪年提过的9?,没想到还真挑中了份合适的礼物。他拆开来象征性地验了验货,倪年则变戏法似的拿出另一只小铁皮盒:“昨晚烤的曲奇饼干,送你一份。”
叶鲤宁莞尔,周围人来人往,他接过盒子打开,尝了一块,口感细腻酥软:“很香。”
这称赞很受用,她迎着阳光笑了笑。
“师娘啊--”
几米开外飞来吆喝声,他们下意识地扭头,只见一个身穿橙色T恤的志愿者满脸雀跃,正拨开人流朝他们小跑过来。不明就里中,叶鲤宁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倪年反射性地挣扎,耳畔却响起紧迫却不失镇定的嗓音:“之前在医院大堂,我帮过你一个忙。”
“……”
倪年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眼瞧着那个双目发光的女生飞奔到跟前,然而贴在她腰际的那只手,却叫人无法集中精神。
“哎呀呀,这回可是我师娘了吧!”女生冲叶鲤宁贼兮兮地抖抖眉毛,见其并未否认,立马对倪年笑得像朵花,“我叫雷蕾,是叶老师的研究生!”
腰被捏了一下,倪年忙做恍然大悟状:“哦!雷蕾是吧,叶老师提过你。”
“真的?哈哈!开心!”
就在三分钟前,正给人指路的女生突然目击到爆炸性画面,她忙不迭地拍身边同为志愿者的男同学:“天哪,快看快看!那边那美女不会是我师娘吧?”
“被你喊过师娘的女人,少说也有一个排了吧?我没记错的话,上次遭殃的是叶老师他亲姐姐?”男同学拆台道。
“……”雷蕾斜他一眼,“你们懂什么啊?作为我台首帅的关门弟子,我有这个使命,时刻关注导师的终身大事,并为其积极物色优质伴侣!”
前几天她刚拿了家里一个远房亲戚的照片给叶鲤宁瞅呢,没想到今天……雷蕾瞄着光棍导师搂在倪年腰上的魔手,差点欣慰得哭出来!
算了,看在师娘美如画的分上,暗度陈仓也原谅你了!
叶鲤宁非常了解这个机灵鬼的脑洞,慷慨地递过小铁皮盒。雷蕾也不客气,拾了块饼干塞进嘴里,一口一个师娘:“哇,这是我师娘做的呀?”
“嗯。”他偏头看倪年一眼。
这声“嗯”简直要把人听酥了,雷蕾眼见着倪年双颊渐渐泛红,嘴角差点没咧到耳朵根。嘤嘤嘤!她这位成天只食苏打饼干的无趣导师,终于也吃上香甜可口的曲奇了!
“师娘,我带你溜达吧,反正除了B座西边那些个涉密部门,其他地方我给你开路!”
“那边是什么地方?”
“探月部。”叶鲤宁抢白答疑,然后果断消灭八卦分子内心的小九九,“你这么闲的话,去期刊部帮我拿几本今年以来的样刊。”
这赶人的招数真是太不迂回了!雷蕾腹诽,对着倪年装可怜:“真的不要我陪吗?”
其实倪年觉得这个女孩儿挺好玩的,但为了不露馅,只能碰了碰叶鲤宁的胳膊:“我跟着他就好了。”
雷蕾目睹对方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羞怯模样,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还不去?”
“呜呜呜,师娘再见……”
“回来,帮我把这些拿到办公室去。”
“……”
打发走调皮捣蛋的徒弟,叶鲤宁带倪年去参观车载天象厅--那其实是一辆长达十米的集装箱卡车,通过液压装置和气动装置,改造成了能同时容纳六七十人的球幕影院。厅内立体声环绕,头顶上方的半球形巨幕如若苍穹,璀璨星光下,令人只觉得身临其境。倪年抬头欣赏着银幕上的四季星空,想到古人所说的三垣二十八宿,近旁响起了叶鲤宁的声音:“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将全天划分成的88个星座,都在这里了。”
“88个你都认得吗?”她有心想要刁难这位记忆功能丧心病狂的男同志。
“你问。”
这嚣张到讨打的语气!银幕上每个星座都标注了名称,光线幽蓝的环境里,她只好拐着弯拷问:“最大的是哪个?”
叶鲤宁侧头,下巴指向一片区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条长蛇阵:“长蛇座,东西横跨102°,最佳观测时间为每年四月,但这个星区没什么特别亮的恒星,所以不怎么引人注意。”
“最小的呢?”
他戳戳南天极附近:“南十字。”
“天琴座在哪儿?”
“中心位置在赤经18时50分,赤纬36°。”
这都行?倪年咬咬牙,决定耍流氓:“面积排第三十五位的是谁啊?”
叶鲤宁倒是连方位都懒得指了,偏头去找她右眼角的几粒泪痣,拥挤不堪的场地中央,唯有他的目光静如月夜:“麒麟座。”
“你确定吗?”
“还要问吗?”
倪年瞥见他唇角抿出的弧度,鼻腔一哼,琢磨着这人真是专治各种不服……他们站得极近,臂膀相挨,想到刚才有过的亲密举止,倪年后知后觉地局促起来,连忙借故取笑他:“你的学生好像不怕你。”
“因为不需要。”徽墨似的眼珠依然锁住那形似麒麟座的泪痣,他忽然问,“你怕我吗?”
初次见面时的冷场历历在目,倪年弱弱地举了下手,斗胆答曰:“怕过。”
深感挫败的叶鲤宁终于摆正姿势,重新落目到那视觉效果逼真的球幕上,正经的侧面轮廓透出了些许尴尬:“小雷她比较关心我,到我门下两年,前后介绍过十二位女性对象。”
“……”
原来如此,两个月一个的节奏,怪不得逮着她挡箭,倪年差点没绷住。
“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
“我愿意的。”
叶鲤宁鲜少犹如此刻般,蓦地一怔。
五秒钟后,倪年才意识到自己秒答了什么。
疯了。
这下丢脸丢大发了。
地缝,呼叫地缝……
两颊如火燎原,顷刻间烧透她薄薄的肌肤,纵然四周光线幽如星夜,那容颜瞧上去依旧嫣然无方。有那样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座矗立在海岸线附近的白色灯塔,经年累月,只为等候一艘靠岸的船只。
“哎哟--”
鬼迷心窍似的暗涌终被猝然炸开的惊呼搅乱。
叶鲤宁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耳聪目明的倪年已迅速朝骚动方向挤了过去。堪堪散开些许空间的地方,果然倒着一个晕厥在地的阿姨。倪年见其毫无反应,已然出现了意识障碍,连忙焦急提示:“麻烦让一让!大家都让开一些,让空气流通!”
周围人在示意下都配合着往外撤退,倪年打开手机应急灯,附身检查对方的状况--瞳孔放大,对光反射消失;鼻部呼吸及颈部动脉搏动消失……
叶鲤宁打完120上前来的时候,倪年正在紧急施救。她抻直双臂按于对方胸部正上方,每心脏按压四五次,就俯首做一次人工呼吸,反复进行,过程争分夺秒但不凌乱。志愿者们带着应急医药装备闻讯赶来,叶鲤宁示意他们先别贸然插手,直到那命悬一线的阿姨吐纳渐起,瞳孔回缩正常,倪年摸着她恢复跳动的脉搏,这才往旁边一坐,累得前胸后背都是汗。
半个月后,妇产医院产科六病区收到了一面锦旗。
公众科学日那天轰然晕倒的阿姨,不久前刚刚患过神经源性休克。当时她带着孙子进入车载天象厅内参观没一会儿,心口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疼痛,头晕、气短瞬间袭来,紧接着便不省人事。出院后,阿姨打听到倪年的所在单位,特地让家人去定做了面锦旗,然后亲自送到妇产医院,握着产科六病区护士长的手热泪盈眶。
然而,倪年眼中不足挂齿的举手之劳,却令她在整个天文台总部出了名。除却事件本身,又托雷蕾同学的福,全台上到党政办,下到招待所,人人都听说了星系宇宙学研究部副研究员叶鲤宁的家属,在公众科学日奋勇救人的英雄事迹……
“面对突发意外处变不惊,反应及时,措施有效,成功避免了悲剧的发生。我谨代表天文台全体干部职工,对叶鲤宁同志及其家属表示感谢。”全台工作会议上,领导大人如是说。
叶鲤宁坐在台下,面对领导与同事们的掌声,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叫作心虚的情绪。
糊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怎么办,自己编的谎,跪着也要圆完?
午餐时间,医院食堂就餐区人满为患。上午忙得脚不离地,众人皆是又累又饿,饭间同事接了个电话,只好草草扒了两口先回住院部去了,留下倪年继续吃完热腾腾的打卤面。
甫一搁筷,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电。她从旁边抽了张纸巾擦嘴,拇指按下接通。
离开泉州暂居北上的三年,倪、魏两家人里,唯独这一个表哥还和倪年姐弟保持着联系。倪年给9?提供手作的材料货源,大部分都来自表哥、表嫂,前两天刚邮来一些各类珠子、结绳等。他们绕着这些讲了片刻,一小段突兀的空白后,表哥不自然地支吾道:“年年,那个……韩序他,有去找你吗?”
攥着纸巾的手心立时紧了紧。
其实她也料到了大概--除了唯一知晓自己身处何地的表哥、表嫂,韩序不太可能从其他渠道打听到她的下落。他们为此保守着这件事,如今松口,定当是有些别的理由,在这点上,倪年是信任他们的。
“嗯,找了的,就前些天。”
“年年,你听我说,这件事是哥不地道,对不住你跟小哲。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哥明天就上北京给你揍一顿。不过这……”表哥懊丧的自我反省还未讲完,那端突然被人抢走了手机,直接换成了表嫂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年年你放心,我已经削掉他一层皮了。你哥那猪脑子绝对是被门夹了,居然同情起韩家那个儿子来了,气得我!”
“嫂子。”
“谁管他们家是死是活啊,脸也是够大的!”
倪年听着,怔怔地没接话。
“真的气死我了……”表嫂咬牙切齿的声音带上了些哭腔,“那个韩序怎么还有脸找你?他怎么不去问问他那个杀千刀的爹是怎么搞得你家破人亡的……我就是替你、小哲,还有老舅觉得恨……”
胸口终于一闷,倪年连忙朝随机方向换了口气。食堂到处都是人影,嘈杂声一浪盖过一浪,但她好像突然丧失了听觉能力,周围一瞬间寂静得可怕。许久许久,才勉强听见那端重新传来表哥说出的来龙去脉:
“韩序之前找过我们很多次,都被你嫂子挥着笤帚赶走了,我也没那脾气搭理他,我也恨。
“上个月他喝得醉醺醺地跑到家里来,又哭又跪,我这才听说他妈在北京住院。
“乳腺癌晚期,情况不太乐观。韩序说她很想再见你一面,所以撑着不敢死。
“你和小哲从前喊她干妈……这三年每到逢年过节,还有你们姐弟俩生日,她其实都送了东西到我们家来,哥替你们收在客房里,只是瞒了你。
“这次是我自作主张坏了事,你嫂子说得对,我脑子被门夹了……哥对不住你们。”
一夜雷雨。
凌晨时分又现电闪雷鸣,城市上空深邃的暗夜被撕开一道道河流分支般的裂缝,巨辐电光映亮房间推窗的刹那,倪年蓦地醒了过来。她拥着薄薄的盖毯,无动于衷,只听见雨珠砸得窗户劈啪作响,也伴有呼啸而过的劲风,在这无人私语的夜半,仿若作祟的鬼魅。
好像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雷雨之夜,七岁的她搂着体弱高烧的倪哲,在空荡荡的大厝里心急如焚。当年魏伊人不顾家族反对,执意下嫁倪和平,后逢魏氏举家迁往海外,魏父终究不忍女儿住得拘谨,将泉州城的那座红砖大厝留给了她。那样大的宅院,倪年无助得想哭。他们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倪和平外出紧急公干,联系不上。当她终于翻出父亲留在家里的电话簿,听见号码接通后传来的人语声,那对孩子而言曙光般的大人,令她恍然觉得得救。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的物象,时至今日,哪怕物是人非,倪年居然还能透过做旧的岁月清晰看见,那夜站在院门外冒雨赶来的母子。韩序拖着湿嗒嗒的裤脚,表情喜忧参半,背后是撑伞的韩母。檐上探墙而出的刺桐花被雨水打落,三三两两掉在那伞面上,有伴着雨意的声音安慰她说:“干妈来了,年年你别怕。”
她曾冲上前去搂住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将脸庞紧紧贴在对方的腰腹,容泪水渗进那衣服的织物里。也曾在多年以后,无视对方的低姿态,掰开了那双拥抱过她的手。
天边又是阵阵惊雷,响彻云霄,带着劈裂万物的劲道,仿佛上苍为修行者降下的一个天劫。原本侧卧的倪年终于翻了个身,她在黑暗中默默合眼,想着红尘几多哀愁,天地本源之间,倘若真有超然物外的力量能够渡人,历经劫难从此逍遥无忧,就好了。
晨光乍现的时候,天已雷雨转阴,好似前夜的风雨大作都是幻象。倪哲和家住附近的同学约了去室内球场打球,出门前晃到厨房外,嗅了嗅:“姐,你干吗一大早熬鲫鱼汤?”
灶台前的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姐?”他叩叩门。
倪年像是终于有了反应,拿汤勺在锅里搅一搅,转头对他说:“我待会儿也要出去,饭菜给你做好了放在锅里,回来记得吃。”
“嗯,我知道,那我走了啊。”
倪哲去到门边换鞋,穿着短裤背心的模样,显得格外长胳膊长腿。小时候腼腆内向的药罐子,仿佛一夜长成了拥有健康背影的阳光男生。倪年望着他高出自己许多的肩线,不由自主地喊住他:“阿哲--”
倪哲应声回头,眉清目秀:“怎么了姐?”
那神似母亲的眼睛澄清如泉,就像过往的晦暗都已被洗涤。她看着它们,当下觉悟出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致远,是自己如今定要保护的东西。这样想着,仿佛所有的困扰都迎刃而解,于是倪年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肿瘤医院乳腺癌预防治疗中心的一间病房内,韩序把刚为母亲剪完指甲的刀具收回抽屉。韩母半躺在病床上,病态萎靡,面容憔悴,一旁生命体征监测仪上实时显示着各类参数。先前又昏睡过去良久,现在好不容易醒来,她气息羸弱地同韩序絮叨,两颊挂着稍纵即逝的淡笑。
他们在靠窗位置,所以当病房门被推开时,母子俩都没太注意。直到韩序从母亲脸上察觉出渐渐凝固的神色,他下意识回头--一步之遥外,倪年提着一只保温桶,正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
韩序惊诧起身,险些带翻腿边的四脚凳。
“年年?”
病床上的韩母已满目愕然,顷刻间情绪上涌,凝噎着说不出话来。病房内一时间气氛艰涩,像是遇上了突发故障的机械,无人能救。半晌,韩序在眼角余光中瞧见母亲朝倪年伸过手。那扎着输液针头的手骨瘦如柴,正不受控制似的猛烈痉挛。
倪年踌躇着上前牵住它的瞬间,两行清泪从韩母脸上倏然滚落。
“所以,你和小哲这三年都在这里?”
情绪终于平稳下来后,倪年轻描淡写地向韩母叙述了离开泉州后的日子。韩序坐在窗下的沙发里,一夜未换的衬衣各处起皱,精神轩昂的模样早已不知所踪,徒剩颓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倪年,她纤巧的脸颊,如瀑的长发,白皙的臂膀……只怕一分神,这个生根在他心底的女孩儿,就会如同那条本该戴在她腕间的银手链一样,不翼而飞。
“嗯,我工作,他念书。”
倪年应答着,尽量忽视掉不远处的那道视线。
“是不是很辛苦?如果有难处,告诉阿姨……”干妈二字被韩母压在嗓子眼,已不便再自称。
“还好,暂时不愁吃住。”
倪家本也有些积蓄、财产,加上卖掉大厝的那笔钱,他们才有勇气和底气,来到北京生存--虽然银行卡上属于卖房得来的那部分存款,时至今日,她一分也未动过。勤俭节约,但并不潦倒窘困。
倪年望着眼前这位记忆里的女人,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帽下形容枯槁。韩母原本苍白的容颜,由于之前激动落泪,此时眼睛、鼻翼都有些泛红,她抖着唇说:“韩序他爸,做了那样丧尽天良的事……你看阿姨现在这样,是不是我们家的报应?”
远处的男人将脸埋进掌心。
倪年喉头发紧,费力咽了咽,她没有把握能在这儿和他们心平气和地谈那梦魇般的昨日,只攥紧了十指说:“您会好的。”
韩母摆首:“你愿意来看我,我已经没有遗憾。”
“这里面是鲫鱼汤,记得趁热喝。”倪年抚了把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起身告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祝您早日康复。”
被三三两两的陌生人推着进了电梯,倪年顺势站到角落里。关门键被摁亮的后两秒,迟几步离开病房的韩序快步追上,借双臂之力卡住了即将闭合的门缝。
电梯徐徐下降,乘客进进出出。倪年只注视着正在变更的楼层数字,跳到4的时候,身侧人终于抬手拂了把蒙尘的眉心:“谢谢。”
轿厢内挺安静,这声道谢落在旁人耳里显得既突兀又莫名,倪年不知该对以何言,索性沉默。
3、2、1--
叮--
梯门滑向两翼,人人步履松动,倪年拉好肩头的包带刚迈半脚,韩序却出手抓住了她的小臂:“手链呢?”
记忆仿佛出现断层,辗转间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何物,她想了想,只回答:“丢了。”
韩序怔得像根钢钉,被区区两字敲在了原地。轿厢内所有人都已走完,又涌进一张张新的面孔,然后周围一切都开始慢慢扭曲、旋转,搅乱出一条混沌的时光隧道,转瞬间送他回到那个一度触手可及的晴天。
“咳!那个--要是两年后我退伍回来,你还没被人拐走的话,不如跟我在一起吧?”
手链色泽清润,如睡眠的柔光,她曾晃着腕上的生日礼物,也曾红了脸颊,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