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各个藩国使臣贡礼毕之后,曹丕仍是在御座龙床之上端坐不动。他施施然向诸位公卿将臣讲道:“诸位爱卿,朕今日的这场朝会大典还来了两位特别的宾客——辛爱卿,你且宣孟达将军上殿!”
辛毗应了一声,转身便朝着殿门处振声呼道:“陛下有旨——宣孟达将军上殿觐见!”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拖得很长很长,从稍显空阔的长乐殿中飞扬出去,余音绕梁,久久方绝。
过了片刻,“噔噔噔”的足靴踏地之声自远而近,建武将军、新城郡太守孟达铜盔铠甲,一身精光粲然的戎服,威风八面地迈步走上殿堂。他的脸膛看似宽阔如团扇,只是一对小眼珠却像蚕豆一般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不时闪动着贼亮的光芒。
孟达本是西蜀之主刘备麾下的一员名将,因后汉建安二十四年冬季驰援关羽不力,且又与刘备义子刘封不和,为刘备、诸葛亮所猜疑,这才举兵归降了曹丕。当时曹丕正准备着代汉建魏,一听到孟达前来投降的消息,禁不住大喜过望,以为是自己“怀柔服远”之大略初现成效,于是对他宠信有加、大施封赏:先是合并上庸、房陵、西城三郡为新城郡,任命他为该郡太守,假节而负自专之权;后又不惜赐予他关内侯之爵,食邑竟达八百户。
但司马懿却对孟达此人一直保留着深深的警惕与提防之念。他听到自己设在荆州、益州里的暗线报来消息:这孟达当初在前朝建安十六年之际,就曾经伙同法正、张松等,把旧主刘璋的益州三十三郡出卖给了刘备;后来,建安二十四年时他见关羽在襄阳败殁,自己攻守两难之下,又把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一股脑儿地出卖给了曹丕。从对这些情报的分析中,司马懿得出了结论:这个孟达,朝秦暮楚,临危变节,动摇不定,决非可信可重之士,必须予以严防密备。但碍于他的举兵来降一时满足了曹丕的虚荣之心,司马懿不好对他明加谏抑,只是早在暗底下将他纳入了魏国校事密谍的全面监视范围之中。
这时,曹丕已是迎着孟达哈哈笑道:“孟爱卿,你别来无恙啊?真是辛苦你在新城郡那里为朕牢牢把守西南门户了!”
“微臣尽心竭诚为陛下效忠,可谓万死不辞,而今何敢言苦?”孟达跪在地板之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朕刚一即位,孟爱卿便携着部曲、亲族数千家望风投诚,归顺了煌煌大魏!对你这一份赤胆忠心,朕始终是铭记于胸的。”曹丕有些情动于衷地说道。
“微臣有闻:昔日有苗氏不臣,而舜帝舞以干戚怀之;尉佗伪自称尊,而汉文帝抚以恩慈而服之。陛下自登基以来,德被四海、泽及大漠,远近归心,实乃不世圣君!微臣犹如夜萤之逐明炬,焉敢不趋之若流乎?实不相瞒,微臣能在陛下治下的寰宇之内沐浴圣恩,已是三生之大幸、万世之洪福了!当年那区区之薄劳,何劳陛下铭记于胸也?”孟达讲到后来,竟是声情并茂,眼角已然泪滴如珠。
看到孟达这副矫情做作的“表演”,司马懿在心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鄙恶,嘴角暗暗为之撇了一撇,却仍是默不作声。
那边,孟达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正因陛下身系英主圣君,微臣所在的新城郡境内受到您的恩泽感应,上个月竟有‘三穗嘉禾’产于民田之间,微臣此番进京述职,便将它带了过来——陛下可否垂意一览?”
嘉禾?殿上诸位公卿大臣一听,都不禁面面相觑:这可是天降祥瑞啊!古书上讲:“有禾生于盛世,一茎数穗,谷粒丰满,珍异多状,谓之‘嘉禾’。”孟达治下的民田当中,竟有嘉禾出现,岂非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之吉兆?而且,也顺便还能将先前豫州一带遭到天降蝗灾一事的晦气就此冲淡几分,自然更是可喜……于是,诸位大臣以华歆为首,齐齐举起笏来,向曹丕同声而贺。
曹丕自己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连声喊道:“好!好!好!孟爱卿,将那嘉禾给朕快快呈献上来!”
孟达笑眯眯地捧起一方乌漆木盘呈了上来。漆盘上面覆盖着一张绣有鸾鹤花纹的银亮锦帕。
辛毗上前将那张锦帕轻轻揭开,只见里面是一株黄澄澄的粗大稻禾,它的根部与腰部分别长出了三股茂密的金色稻穗,穗上的谷粒一颗颗都是圆滚滚的,饱满如蚌珠。
曹丕一见,乐得喜不自胜,右袖一挥,便让辛毗托着那盘上嘉禾给在座的公卿将臣们一一传览去了。他踌躇满志地举目四顾,瞧到于阗、龟兹、鄯善三国使臣亦在丹墀下一侧恭然而贺,他心中忽地一动,开口就道:“尚书台诸卿记下了:朕近来到洛阳城郊外巡游狩猎、与民同乐,却发现这京都千里寰内人丁稀少、街市萧条。哪里比得过许都和邺城?朕决定:从冀州、幽州迁徙十三万军户和士家到这京畿之内安居乐业,把这里的人气弄得旺盛起来。这才显得出我煌煌大魏‘盛世太平,君临万国’的恢宏气象嘛!”
他这话一出,尚书令陈群和司马懿都不禁吓了一跳:这个曹丕也真是的——脑袋一拍、兴头一来,就冒冒失失地撂了一堆“难事”过来,丝毫也不考虑一下现实的可行性。这样的搞法,如何得了?说到底,还是孟达这厮为了一味逢迎讨好陛下,把陛下的虚荣之心给极力煽动起来的。司马懿恨恨地一咬牙:自己刚才正欲乘隙向曹丕禀报豫州百姓因遭受蝗灾而缺粮少谷之情形,你这个孟达却横插一杠子,献上嘉禾来粉饰太平。直是巧言令色、祸国殃民!
他正暗暗思虑之际,却听得曹丕向孟达开口嘉奖道:“孟爱卿治下的新城郡域内居然呈现了这等祥瑞,朕很是满意。中书省,稍后传诏于下:加封孟爱卿为散骑常侍之职!”
孟达一听,急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微臣恭谢陛下隆恩!”
待他谢过之后,司马懿双眉一动,拱袖而出,脸上放出一派喜色来:“孟大人,懿在此恭贺您了。启奏陛下:孟大人既已升任为散骑常侍,便不如召他即日入宫赴任罢,懿也好与他常在一起讨教军国大计,请陛下恩准!”
曹丕听了,微一颔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孟达。
孟达心底却暗想道:孟某在新城郡那里坐拥八百里疆域,也算是一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了——干吗还要钻到你这洛阳皇宫里当散骑常侍这样的“高级侍从”啊!于是,他眼珠一转,微微含笑答道:“陛下……微臣真是谬受散骑常侍之赏了!微臣多年戎马生涯,耐不得‘散骑常侍’这样的清贵之职啊!微臣恳求陛下还是恩准微臣在新城郡为您继续把守西南门户吧。”
曹丕微微沉吟起来,没有立刻答话。
司马懿却仍是绵里藏针,步步进逼:“哦……对了,孟大人今日既有嘉禾来献,想必您治下的新城郡一带定是五谷丰登、粮食满仓了?哎呀,豫州境内河东、野林、曲阳等郡,今年的谷粮似是有些歉收。《道德经》里讲:‘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孟大人您可否拨出一些谷米来解一解豫州诸郡士庶的倒悬之急呢?”
“这个……这个……”孟达脑门的汗珠顿时直冒而出,慌得他用袖角不断地拭了又拭。今年他的新城郡也是遭了旱灾,哪里有多少余粮拨得出来?
“罢了!司马爱卿,不要再逗他了。”曹丕觉得司马懿跳出来这么直戳孟达的“根底”有些过火了,再搞下去,这一场“万国献瑞,嘉禾呈祥”的好戏就只怕要被弄砸了!他袍袖一扬,截断了司马懿与孟达二人的对话:“孟爱卿还是返回新城郡,安安心心地当好朕的西南门户守护者,他那里的谷粮税赋嘛,一斗也不用上缴,留着给他自己在新城郡安抚士庶罢。”
他一瞥眼见到司马懿眉头乍立,又似有话要讲,就向辛毗扬声呼道:“辛爱卿——宣江东使者赵咨上殿朝贡!”
江东使者赵咨?原来孙权那里也派人前来朝贡了?他们的来意究竟是什么?司马懿的思绪一下便被曹丕的那话拽了回来,不再纠缠与孟达的“唇枪舌战”,立刻将沉沉的目光笔直射向了长乐殿的门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