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案的第二天,三名官员就匆匆离京前往原户部尚书、漕运总督、凤阳巡抚李三才位于通州的李家大宅。
三人皆为李三才门生,分别是刑科给事中解学龙、四川道监察御史夏之令、吏部稽勋主事周顺昌。
李三才两年前因私盗皇陵木被人揭发,皇帝一怒下旨将其贬为平民。只不过,这两年多来,李三才的身影虽消失在朝堂之上,但他的影响力却无时无刻不在。
浙、楚、齐三党中人也知李三才于东林党的影响巨大,对三党仍具有威胁,因而屡有三党御史上书弹劾李三才,意图彻底打压李三才,使其绝不能东山再起。
如楚党御史刘光复弹劾李三才和致仕刑部郎中于右立南北遥相呼应,左右吏部文选司任用。凡他二人推举的,则文选司必推举,十足的地下小吏部。
又有浙党给事中刘文炳、御史李征仪等人弹劾李三才侵吞官厂为自己的园苑,又低价强买通州百姓土地,家仆更是恃其势焰横行霸道,以致通州百姓民怨沸腾。
种种弹劾之下,虽皇帝并未下旨斥责,也未令官员调查,但于李三才的压力却是巨大,东山再起几乎已经不能,只能凭借自身东林创始元老的身份,尽可能的指使党徒暗中影响朝政。
每月李三才都要派亲信秘密进京和首辅叶向高会面,又与赵南星、邹元标等党内元老书信不断。
有关杨涟等人上书弹劾江南镇守中官魏良臣的事,李三才是昨天上午知道的,当时就觉杨涟等人胡闹,不知轻重,然事已发生,他无力阻止,只能静观事态发展。
待中午时分又接急报,说是带领言官叩门的杨涟竟叫宫中一老伙者打伤,李三才当时就怒了,对家人说道:“那个杨涟自恃有了点名声便不知轻重,叩门这等大事事先不与党内重臣商议,完全自做主张!……如今叩门未遂反叫一个老太监击伤,传出去不是他杨涟沦为天下人笑柄,而是我东林党要叫人家百般耻笑了!”
解学龙、夏之令、周顺昌三人到得恩师府上时,李三才正在提笔写给党内另一元老,早年因被弹劾罢官现定居乡里的赵南星写信,信中多是指责杨涟、左光斗等人的言辞,称这些党内新人为择名声,不顾党的利益任意肆为,倘若再不加约束,极有可能牵连大臣,使陛下对东林越发厌恶之。
这封信明着是对杨涟等激进派的指责,但话里行间也有李三才对赵南星的不满。因为正是赵南星的缘故,党内的激进派才越来越占据重要职位。李三才希望赵南星能够读懂自己的苦心,好好的整一整党内风气。不然个个学杨涟那般行事,党内的平衡和朝堂的政治格局就会被轻易突破,酿成大争。
“众正盈朝否,全系东宫一人也,余者不足虑。”
信的最后,李三才写了这么一句话。听说学生来了,他连忙放下笔,要仆人将他们请进书房。
“恩师!”
解学龙三人上前向老师一一行礼,李三才摆了摆手,要三人坐下说话。
性子最急的周顺昌首先开口问道:“老师想必已经知道叩门案了?”
周顺昌是苏州府吴县人,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后被任命为福州推官。时当地有一税监高寀奉旨收税,周顺昌却暗中指使商民不予纳税,又雇得市井无赖子数人煽动商民暴力抗税,致使事态激变。
高寀为求自保,便将福建参政副使吕纯如抓做人质,以此要求福建官绅派兵保护他。事情传到周顺昌耳中,有知内情的官员认为此事纯是由周顺昌引起,现在吕纯如却当了这个倒霉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周顺昌都应当去代替无辜的吕纯如。
可周顺昌生怕高寀会害他性命,死活不同意去换出吕纯如。后来吕纯如被高寀放了,但二人由此结下梁子。周在福建呆不下去,就写信向老师李三才求救,在李三才的帮助之下,由东林党掌控的吏部文选司就将周顺昌提拔为吏部稽勋主事。此职品级不高,但贵重不下于科道,是真正有实权的,一言可定四品以下官员考绩风评。
“老师,杨涟此次叫我东林丢光了脸面,实是混账!”解学龙是坚定反对杨涟上书叩门的,所以那天房可壮找到他时他就一口回绝了。
“杨涟此人行事不周,那狱吏出身的汪文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出的尽是些馊主意,现在倒好,无端端的叫我东林党成了那奸党的笑柄……他们都说杨涟叫人打成了猪头呢。”夏之令咬牙说道。
“杨涟也真是的,怎么就被汪文言三言两语给劝住了呢!他也不想想,汪文言什么德性?有这人在,我东林反受其累!”周顺昌很是看不上那个狱吏出身的汪文言。
李三才却说了句:“那个汪文言是于右立的人。”
闻言,周顺昌有些诧异,但却未再说什么。因为不管是党内还是党外,都知道于右立和自家老师关系菲浅。他若再说汪文言的不是,只怕老师心中会不高兴。
“恩师,您曾于学生说过,如今党内首重之事是挽留福清相公,从而不使首辅之位落在那浙党方从哲头上,可现在杨涟等人却本末倒置,去搞什么诛魏,意欲借弹劾那魏阉而破浙党,这事若成也就罢了,偏是画虎不成反类猫……老师可知现如今京师上下都在笑我东林呢,说我们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解学龙恨恨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个杨涟,我早年间曾在东林书院见过其数面,当时便觉此人性格冲动,遇事喜大言,很不稳重……也不知大君如何欣赏于他,一定要提携于他……若大君地下有知,知我东林党如今因他杨涟一人叫人耻笑,却不知作何想。”说到这,本就痛恨杨涟胡来的李三才气性再次上来,身子都抖了起来。
解学龙见状,忙上前扶住老师,劝慰道:“恩师消消气,千万别动了肝火,您可是我东林擎天之柱,要是气坏了身子,咱们东林可是群龙无首了。”
夏之令也在那说道:“是啊,恩师您别激动,事情总有解决的法子,学生们此来便是向老师讨教办法,总不能让杨涟他们真误了我东林大事。”
周顺昌也关切地说道:“老师致仕以来身子骨便大不如从前,尔今东林大君已去,这党内还要依仗老师威名呢。有您老在,便如有泰山般。”
见学生们如此关心自己,李三才不由老怀舒坦,点了点头,打起精神道:“为师督抚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也是一时有些气急,尚不致于气出病来。”
言毕,问那周顺昌:“你们来时,福清相公那边可有动静?”
周顺昌皱眉道:“叶阁老闭门不出。”
“我看叶阁老也是知道杨涟他们胡闹,丢人,所以气的不愿出面。”解学龙猜测道。
李三才若有所思,问道:“可知击打杨涟的是何人?”
夏之令忙道:“恩师,此人名叫李进忠,听说是东宫给李选侍烧灶的伙者。”
“东宫伙者?”
李三才一愣,凶手竟然是东宫的?!
片刻之后,李三才问道:“东宫王安公公可有话递出?”
三人却是摇头不知。
李三才眉头深锁,东林党是东宫最大的支持者,为何东宫的人却要殴打杨涟呢?一时却是想不明白。
周顺昌道:“那李进忠击打杨涟之时,喊什么我为天下除此贼,现如今城里不少人都当杨涟是奸贼呢。”
“是啊,城中议论纷纷,奸党又存心添油加醋,颠倒黑白,不少无知百姓倒把那李进忠当成好人了。”一想到这,解学龙就气的牙痒。
“恩师,若是不能为杨涟正名,则此次叩门便是名不正言不顺,陛下那里固然不喜我东林,万一奸党抓住这机会,我东林势必为奸党所乘。”夏之令一脸担心道。
“福清相公不肯出面主持,学生等只能请恩师主持此事了。”周顺昌一脸恳请道。
李三才不置可否,只在那沉吟,许久之后,说道:“文章要做在那李进忠身上了,”顿了一顿,冷笑一声,“区区一个东宫伙者,如何有胆击打朝廷命官,此人背后定有人指使!”
周顺昌三人听以深以为然,解学龙探询道:“老师的意思是撬开这李进忠的嘴。”
“不但要撬开,还要把那幕后指使之人找出来。”李三才拍扳做主,看了三个学生一眼,叮嘱道:“只此案,万不能牵连东宫。”
这内中厉害关系,周顺昌三人自是明白的很。
李三才问解学龙:“何人能当此重任?”
解学龙想了想,道:“刑部主事王之寀可。”
王之寀这人李三才略有耳闻,知其是刑部郎中,审案颇有手段,便点头认可。
夏之令却提醒道:“只是陛下传旨将李进忠关在诏狱,若无陛下旨意,王之寀也难入诏狱提审那李进忠。”
“无妨。”
李三才摆了摆手,淡淡道:“北镇抚使刘侨当年曾得老夫恩助,你们只叫王之寀持我名贴去见他,就说一切都是为师的意思,那刘侨断不敢不允。况杨涟乃朝廷命官,无故于会极门被宫奴殴打,刑部理当派员调查。”
周顺昌三人听了老师这话,一个个顿时开窍。
“不过天津那边?”夏之令有些担忧。
李三才微哼一声:“骆思恭知道关系,事若牵涉东宫,他比任何人都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