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胭确实对父亲颇为不满,而一切都起源于幼时的一件往事。
当时鲛人长公主毓璃和流泉君因感情不和而分居两地,也带走了年幼的女儿乔胭。小孩子不会明白大人的情感变幻无常,许诺的永恒只是谎言,乔胭能感受到的只有目睹母亲以泪洗面的无措。
就这样的某一天,她出逃了。小小的公主趁着侍女看守疏忽时离开了鲛宫。她跋山涉水,奔云赴月,却只得到一扇紧闭的大门,一个不愿想见的背影。
她的眼前浮现出记忆中幽暗的山峦,层层叠叠攀翻不尽。她没有法术,不会御剑,只有一副天生灵力充沛的仙体,能够忍饥挨饿。累了就躲进水中小睡一会儿,醒来又上路,走得脚底起了血泡又挑破,又疼又辣,苦不堪言。小公主坚强地忍住了眼泪,直到看见梵天宗那巍峨冲天的山门。
“公主,流泉君说不见。”
鲛人小姑娘急迫极了,一路上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伯伯,求您再通报一声吧,父亲不会不肯见胭胭的。”
许是被缠得烦了,侍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通报,几乎到了天黑,乔胭才终于又见到那道熟悉的人影。他只一句话,就制住了欣喜往前扑的乔胭。
父亲说:“滚回你的鲛宫去。”
时至今日乔胭也想不明白。连把女儿抱起来哄一哄,温言劝一劝也不肯,对自己的妻儿真就如此狠心吗?感情虽然破裂了,母亲为他生儿育女的那些情那些义,就半点也留不下吗?
本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影响了她,乔胭的脸色也出现了两分消沉。溪雪剑落在十七重天,离玄源宫仍旧有一段石台阶路。夜幕降临,灯龛亮起,山林间吹来幽寒的涛风。
谢隐泽摘了一盏灯笼,若有所思道:“师尊待人冷酷严苛,我以为只有对弟子如此,没想到对你这个亲生女儿,也同样这般。”
乔胭:“你也?”
他淡淡道:“我小时被师尊要求在一日之内背完经文,只是在他面前复述时,稍微磕绊了一些,就被罚三天不准吃饭。”
乔胭忍不住道:“我擦,这不虐童吗?真是丧尽天良!”
“丧心病狂。”谢隐泽掷地有声地补充。
“鲜廉寡耻!”
“道德沦丧。”
“无情无义!”
“惨无人道。”
乔胭摇头大叹:“他根本不配当爹。”
谢隐泽冷哼一声:“也谈不上为人师表。”
两人同仇敌忾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间距离越来越近,肩膀碰到一起才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又彼此嫌弃地拉开了距离。
一个念头同时在两人心里冒了出来:中了邪了,我怎么会跟他/她聊得这么投缘?!
谢隐泽欲盖弥彰道:“当然,师尊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没有师尊的严厉训诫,也没有现在的我。我走到今天,能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就,都是沾了师尊的光。”
乔胭骂他:“喂谢隐泽,你骂都骂了,再这样装模作样太没意思了啊。”
谢隐泽不予理会,自顾自往前走。骂骂咧咧间,玄源宫出现在眼前,修葺过后,倒是比原本的能看了些。
“是第二重天的人来过了。”小奔挠挠脑袋,如实回答。先朝着乔胭喊了声公主,又转过脸去,喊了声驸马。
谢隐泽擦肩而过,置若罔闻。小奔晶亮的眼睛渐渐暗淡下来,颇有点沮丧地问:“公主,驸马他是不是嫌我丑,不喜欢我?”
有时候乔胭觉得小奔挺像只家养犬:“别理他,他神经病。”
她笑眯眯地摸摸小奔的鱼脑壳:“小奔帮我烧水,我要好好泡个澡。”
她泡澡喜欢在玄源宫草药殿前最大的那间厢房,宽敞,保暖,还有个很大的屏风挂衣服。不出意外的,这间厢房也被修缮一新。
鲛人天性喜水,修仙者效率又高,利索地挖了□□井直通隔壁烧水房,随取随用。乔胭泡进去的时候不由美滋滋地想:看来发一通疯有时也是很有用的。
柔嫩的纤足沾了水,化为一条昳丽修长的鲛人尾。淡色的鱼鳞覆盖其上,鳞片闪闪,光泽柔亮,如一块上好的碧玉,柔韧极了,修长极了,也漂亮极了。
乔胭最喜欢自己的,美貌排第一,这条尾巴排第二。在嫁进玄源宫条件那么艰苦的情况下,她都会努力制造条件来保养自己漂亮的鲛尾。
这种精致生活,像谢隐泽那种敷衍了事的将就男人,是肯定没品味欣赏的。
泡完热水澡,浑身都舒畅了,出浴后的乔胭心情美美地翻起了第二重天送来的东西。流泉君虽然这爹当得不怎么样,至少物质上不缺了断了,乔胭对他也没有除此之外更多的期待和要求了。
“嗯?”她翻到某个东西,夹杂在一堆女儿家精致罗裙和香膏发簪里的,有一只白玉瓶装的膏药。
瓶身上没贴标签,她拧开瓶塞闻了闻。她虽不会法术,但鲛人一族极擅医药,很多世间罕有的灵植药草都长在海底,而母亲毓璃公主也从小教她识别药草。
——这瓶子里装的东西,旁人可能听都没听过,但她一闻就知道,这是修真界最顶级的疗伤膏之一月光佛芝。
这东西送到了玄源宫,这里唯一受伤的人是谁显而易见。小奔说是第二重天的侍从送来的,那是流泉君的意思吗?
流泉君在大殿上对弟子只有冰冷的指责,事后又无声送来月光佛芝,这事整的——挺有意思。
她随意擦了擦头发,拿着白玉瓶走到殿外。找到谢隐泽的时候,他正褪下上衣,提了一桶井水上来。
听到动静,他微一侧头,黑湛的眼眸似两潭含了寒星的池水,又冷又透。乔胭的衣裳却还要透些,虽说对鲛人来讲是很正常的露肤程度,但在旁人看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隐泽看一眼,懒洋洋地收回视线。
“你还真是没把我当男人。”说着,将一桶井水当头浇下。
那水是清澈的,流到他脚下,变成了带铁锈腥味的红色。乔胭被他的后背吸引了视线。纵横交错的伤口,新旧覆盖,一身白净皮肤,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有些伤口浅,有些深得厉害,能从口子里直接看到白骨。
这样的伤口,有一道乔胭都叫苦连天了,而谢隐泽背着这些,面无表情地站了一整个白天。从三十三重天折腾到重莲殿,又御剑下了十七重天,期间还被乔胭手抓拳捣,都面不改色的。
“大兄弟你……挺牛掰的。”乔胭竖起大拇指,啧啧感慨,“这些都是为了完成天阶任务,给玉师姐兑修髓丹留下的吧。真不容易,好男人。”
乔胭话挺多,而且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浑然没注意到谢隐泽看过来的冰冷视线,自顾自扯了把椅子反坐着,一边看他冲冷水澡一边唠起嗑来。
“我跟你说点真心话。就当结婚对象来说啊,云铮哥哥没你好……你问我什么是结婚?哦,就是成婚,我说错了。”这些都是她看书时的感想,能当面跟角色说出来,也算一种追星成功。
“陆云铮比我好?”谢隐泽又冲了桶井水,跟头大型犬似的甩了甩湿发,语气淡淡,“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你们不一样嘛。他这个人负担很重的,心里有师尊,有苍生,有师门情谊有天下大义,哪一样都要排在玉师姐面前……”乔胭撑着脸颊,笑意甜甜,“你不一样,你是个狼心狗肺的,只盯得见玉疏窈这块肉骨头。”
“你很了解我吗?”
谢隐泽声音一寒,闪身而至。乔胭纤细的脖颈间抵上了两根修长分明的手指,指腹颇具威胁性地抵在她大动脉处,似乎只要她一动,就要去掉半条命。
“你似乎误解了什么,公主殿下?”男人低笑一声,语气像条草丛里吐信的毒蛇,又凉又冷,“我虽然暂时不会把你怎么样,但不代表我就接受了你。”
乔胭:“……我知道了。”她低低柔柔的,“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有点难受。”
谢隐泽哼了一声,松开手指。
等到他换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时,乔胭又走了过来。这次她手中端着一碗粥。
粥是现熬的杏仁百合粥,加了足料的蜂蜜和糖水,散发出诱人的香甜。女人一双狐狸眼望过来,秋水潋滟的,在月光下很是楚楚:“我……我看你今天没吃晚饭,刚才让小奔在厨房特地熬的,你吃点再睡吧。”
谢隐泽没说话,她又低声道:“你今日受了伤,红枣薏仁是补血的,吃这个对你没坏处,我熬了好久呢。”
看起来实在可怜。从谢隐泽认识她开始,这女人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从没露出过这幅模样。
这楚楚可怜的表情一摆,才显露出她本人实则极有杀伤力的美貌。
谢隐泽被她拦了一会儿,不耐烦地低啧一声,端碗一饮而尽。
下一瞬间——
啪叽。他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