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双更合一)

这一笑让众人有些发愣,秦书淮很少笑,就算是他属下,也没见自家主子笑过几次。而秦芃不一样,她记忆里秦书淮是经常笑的,他平时总喜欢装假正经的样子,但是想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唇角压都压不住。

他特别怕人碰他咯吱窝,以前他们打闹的时候,她就喜欢去挠他咯吱窝,碰着了他就能笑出声来,在床上滚着求饶。

只是这笑容许多年不见了,如今骤然见到,秦芃也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

对方抬起眉眼,迎上秦芃的目光,眼里带了几分怀念:“公主想当镇国长公主,那便当吧。只是当了这镇国长公主,”秦书淮勾起嘴角:“别哭鼻子才好。”

“王爷说笑了。”秦芃瞧着对方的笑容,舔了舔唇角,那小舌探出来,勾得人口干舌燥,旁边人都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唯有秦书淮面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转头却是同李淑道:“那,太后娘娘,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你们定下了,便定下吧。”李淑不是太开心,神色里有些不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说什么?”

秦书淮没接话,低头喝了口茶。秦芃也不说话,低头整理裙子。

两人默契的规避掉了李淑,李淑觉得更不甘心了些,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秦芃就站起来道:“既然把事儿敲定了,那就这样吧。母亲,婆婆家里还有些事儿,我便先告退了。”

说完,秦芃便摇着腰,婷婷袅袅走了出去。秦书淮放下茶杯,也是站起身来:“娘娘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便让秉笔太监将旨意拟过来,娘娘瞧着没问题,便盖印吧。如今天色不早,臣也告退了。”

“行吧……”

李淑答得有些艰难,秦书淮基本礼数做到,便转身走了出去。

等出了太后所在的长乐宫,江春这才将忍了半天的疑惑说了出来:“大人方才是在笑什么?”

“看到了她的影子,”秦书淮声音柔和:“心里高兴。”

江春在秦书淮身边当值快有十年了,从北燕一路跟道齐国,自然清楚秦书淮说的那个“她”是谁。

秦书淮心里从头到尾也只有过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去的太早了。

她离开的最初几年,秦书淮将赵芃所有相关的东西都尘封起来,感觉仿佛这样做,就能忘了那个人一样。

可结果却是,他彻夜彻夜无法睡觉,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江春吓得不行,将东西从库房里搬出来,放好,秦书淮一看见屋子里满满都是那人的东西,当场就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在大堂上痛哭流涕,抱着对方的牌位不肯放手,甚至连睡觉都带着,这样终于才能睡觉,没彻底耗到油尽灯枯。

而后他就开始拼命收集和那个人相关的东西。但除了东西之外,和赵芃任何相似的人,他都觉得厌恶。

有官员听闻他深爱赵芃,送了许多和赵芃相似的女人来,有些人与她长得像,有些人与她性子像……结果都被秦书淮轰了出去。

可是后来久了,那个人的东西越来越少,秦书淮再也找不到和那个人相关的痕迹了。

从慌乱到习惯,再到淡然。

然后有一次有个姑娘摔倒了,就秦书淮那样冷淡的性子,竟然破天荒扶了对方一把。

当时江春觉得奇怪,秦书淮和他解释:“她摔到的时候,很像芃芃小时候。”

“大人不是一向很讨厌这些和夫人相像的姑娘的吗?”

“以前讨厌,”当时秦书淮的眼里带着苦涩:“可是,她的痕迹太少了,我找不到,抓不着,我能怎么办呢?”

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降低了底线,对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都格外温柔,格外宽容。

因偶然一次相遇与她有关的人事欣喜,因偶然发现与她有关的回忆欢愉。

所以在护国寺第一次瞧见秦芃时,他对她就有种额外的耐心。这份耐心来自于那个人,在他心里,沾染那个人的一切,他都可以给予优待和宽容。

如今瞧见她与那个人越来越像,他其实并不介意。

这世间又多了芃芃的影子,他知道他的芃芃不在了,可是有这么一点慰藉给他,他也觉得,已经很是欢喜。

看着秦书淮眼里的温柔,江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秦书淮没有察觉自己侍卫的情绪,拉了拉衣衫,淡道:“走吧。”

而秦芃聘聘袅袅回去,心里高兴极了。回到看了卫老太君后,让人端了饭菜给她,自己进屋吃饭。

进屋时就瞧见卫衍斜躺在榻上看话本子,她走过去,将卫衍的书直接抽走,敲了他的头道:“不思进取的东西,还不来吃饭?”

听这话,卫衍有些不服气,起身道:“嫂子这话不对,我怎的不思进取了?我这不是在看书吗?”

“看一些无聊的民间话本?”秦芃坐到桌边,挑起眉眼:“一个边境大将天天看这些东西,你不丢人,我都为你丢人。”

“那不是因为你房里只有这些吗?”卫衍跟到桌边,拿了筷子,不耐烦道:“我就是随便看看,结果还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秦芃有些意外:“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就……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啊,”卫衍语气里感慨:“我看那话本子里写,那姑娘等那个将军回来,一直等到头发都白了,然后那将军才回来,他们两见了面,两两对视,然后姑娘问一句‘君可安好’,我真是看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卫衍吃了口菜,继续道:“要有个姑娘这么对我,真是死了也甘愿!”

秦芃嗤笑出声,吃着饭道:“瞧你那出息!我等你哥,不也等了十年了吗?”

听了这话,卫衍心中一动,他抬头看着秦芃,秦芃眉眼温和平静,一口一口吃着菜,有一种很难言语的安宁氛围围绕在她身边,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回家了。

回到一个地方,能和那个人吃着饭,聊着天,互相打趣,安宁美好。

这样的场景,他想过无数次。

可是打从他十四岁之后,他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家里也被卫老太君搞得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却少了那么点平和温暖。如今头一次和一个人像家人一样吃一顿普普通通的话,他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情绪涌上来。

他心底总想要一个人能够一直陪他守护着一份感情,这一点……

秦芃已经等候他大哥十年了。

或许这一辈子,也会等下去。

他心里有些羡慕,有些酸涩,正想问点什么,秦芃就道:“可我对你大哥也没什么感情,就成亲见过一面,当天晚上他就走了。所以我和你说,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有时候一个女人等你一辈子,可能也不是喜欢。”

“那……还可能是什么?”卫衍觉得秦芃有点冲击他价值观,秦芃抬起头来,想了想:“也许只是她不想嫁人,守寡挺好的。”

卫衍:“……”

他突然觉得,他这位大嫂有很多故事。

“不过,”秦芃夹了口菜,瞟了一眼卫衍不太好看的表情,亡羊补牢道:“还是有很多姑娘是为了爱情的,你也别气馁,纯真一点,挺好的。”

卫衍:“……”

秦芃就这么藏着卫衍,然后四处打听着消息。

秦书淮的兵一直守在宣京,卫衍的兵马还有五天才到,秦书淮的人还在四处搜索卫衍,等卫衍的兵马到了,卫衍就可以大大方方现身了。

这期间,大学士张瑛带着人去找了秦书淮许多次,询问他何时撤兵,秦书淮就淡淡一句——陛下登基,局势安稳,自然撤兵。

这话说得妥帖,于是无奈之下,张瑛只能催促礼部的人赶紧,将秦铭登基的时日整整提前了十天。

秦芃得了消息,觉得很是开心,掸着书信同卫衍道:“你瞧瞧,这礼部的人像棉花似的,要胖要瘦,端看捏不捏。我去问,他们同我说登基大典至少还要准备半个月,如今张瑛一问,后天便可以了。”

“六部上下大多都是张瑛的人,”卫衍笑了笑:“嫂子你别生气,他们就这样,同他们生气要气死自己的。”

“我气什么?”秦芃挑眉看了卫衍一眼,那一眼风情万种,瞧得卫衍心上一跳,慌忙转过眼去,秦芃也不知道自己撩人早已炉火纯青,还奇怪着卫衍躲什么,继续道:“气丑了我的脸,他们可赔不起。”

“说的是,嫂子说的极是。”

卫衍赶忙拍马屁,就怕秦芃要是突然不开心,说哭就哭,他就没辙儿了。

因着张瑛的推动,登基大典天后举行,刚好是卫衍的兵到宣京的时日。

登基大典前一天夜里,卫衍的兵就到了,卫家军驻扎在城外,将“卫”字旗帜插好时,城中一片恐慌。张瑛亲自来了卫家,这时候卫衍已经接见了来的一干卫家家将,张瑛来了,便在房中见了张瑛。

秦芃懒洋洋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张瑛见了,皱了皱眉道:“公主殿下,老朽与卫将军谈论国事,公主可否回避?”

听这话,秦芃嗤笑出声。

她心里琢磨着,如今在她家里就让她回避,等她垂帘听政的时候,这张瑛怕是要喷死她。

可她也不想在这时和张瑛起冲突,便起身进了屋中。

只是刚到屋里,秦芃便察觉不好,她感觉一股暖流从身下流了出来,她倒吸了口凉气,同春素道:“快,拿我月事带来!”

秦芃这个身子打小不好,在护国寺清汤寡水久了,也没好好调理,葵水来时,痛得严重,尤其是第一天。

秦芃当天晚上便觉得有些疼了,窝在床上,气息都有些不稳。等第二日起来,卫衍去接她时,瞧着她脸色苍白,不由得道:“嫂子,你没事儿吧?”

秦芃捧着暖炉,有气无力摆手不语。

卫衍和秦芃驾着一辆马车,早早去了祭坛,但其他官员更早,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一大批官阶低一些的到了。而秦书淮则是秉持了他一贯来得早的精神,早已站在了祭坛前方台阶上。

卫家里如今就卫衍一个当官的,大多数官员并不知道卫衍回来的消息,对秦芃也不熟悉,卫家的马车到祭坛时,许多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让众人让路的马车,是哪一位大人。

因为不知道,所以马车额外吸睛,大家都往那马车瞧去,等着马车停下。

马车一路行到离祭坛高官所站的位置最近的地方,这才停下来,而后车夫翻身下马,放上了脚凳,恭敬道:“主子,到了。”

说完后,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宽大修长,带着薄茧,一看就习武多年。

那手卷起帘子,露出里面人来。

他穿着一身紫色官袍,正前方绣了威风凛凛的麒麟,腰上悬着自由行走于宫中的腰牌,一看就知身份显赫。

他长得极为英俊,不同于宣京书生那种秀气,反而带了北方几分野性,一双天生的笑眼,看过来时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笑着,还是没笑。

在场的官员,哪怕是没见过卫衍的,也都听过卫衍的名字。紫袍绣麒麟的装扮,这是齐国一品武将才能有的打扮,而齐国青年一品武将也就两个人,一位是众所周知、站在正上方的秦书淮,而另一位……

便是卫家卫衍。

这人一下来,所有人心中暗惊,再联想到昨夜城外多出来的兵马,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是卫衍回来了。

他不但回来了,还带着兵马回来了!

刚刚经历过宫变,所有官员对此都格外敏感,他们站在祭坛边上,心里十分忐忑,目光全都在卫衍身上,不敢移开半分,就打量着这位突然回来的将军,琢磨着他此番回京的意图。

卫衍从马车上下来,却没有如他们所料那样往秦书淮走去。他停在马车边上,微微躬身,恭敬抬起手,说了句:“嫂子,到了。”

嫂子?

所有人又是蒙了蒙,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

卫衍的如今唯一的嫂子是谁?

那不正是如今幼帝的亲姐,四公主秦芃吗!

卫衍这一声嫂子让所有人想起这个被遗忘了许久的女人,也为他们解答了他出现在宣京的原因。

幼帝并不是毫无依仗,卫家便是这位这么久以来默默无闻的十六皇子的依仗!

有了这一层,当秦芃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来时,所有人内心对这位女子的评价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仅仅是一位公主,一位寡妇,未来,她还会是齐国权力中心人物之一。

秦芃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她含笑探出头来,看见卫衍伸出来的手,知道他是在为她搭桥铺路,便将手放到了他手心,提步下了马车。

她的动作优雅高贵,神色端庄大方,嘴边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看过来时,仿佛牡丹盛开,端庄艳丽。

卫衍在她身边一直伏低做小,给足了她面子,她在侍女搀扶下,踏着台阶走到秦书淮面前。秦书淮瞧着那身着华丽繁复宫装,头顶繁重发饰女子朝他走来,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是十六岁那年和赵芃成亲那日,那个人身着火红嫁衣,由侍女搀扶,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不过就是一瞬,当秦芃走到秦书淮面前,浅笑说那一句:“王爷金安。”时,秦书淮便已回神,面色平淡点点头,回礼道:“公主金安。”

两人一人是内定的摄政王,一人是内定的镇国长公主,作为辅政存在,就一左一右站在祭坛下方一些的台阶下,等候着秦铭作为皇帝过来。

秦芃肚子疼得厉害,好在她一向装惯了,倒也看不出来什么。秦铭还没来,现场乱哄哄的,秦书淮看了她一眼,却就道:“不舒服?”

“啊……嗯?!”秦芃有些不可置信,她自信自己装得极好,却还是被这人瞧出来了?!

秦书淮看出她的疑问,垂下眼眸道:“你总是抬手挽发。”

这是赵芃的习惯。

她紧张或者难受得时候,就喜欢抬手弄她的头发,这样的习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他知道她这样的小习惯,却也不提醒她。她那个人做事向来追求尽善尽美,最恨有什么做不到位的地方。她要装无事,就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无事。

他怕告知她这样的习惯后,她以后就会刻意改掉,这样要知道她的内心,就更难了。

他本以为这样的习惯就赵芃独有,今日看见秦芃频频抬手挽发,忍不住询问了一句,等秦芃露出诧异的神色,他便知道她的确是不舒服了。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好笑,内心柔和不少,猜想道:“公主可是腹痛?”

“王爷多想了,”秦芃缓过神来,心里有些慌,觉秦书淮这几年不见,真是修炼得像老妖精一样,什么都瞧得出来,忙调整了状态,含着笑道:“我没什么的。”

秦书淮点点头,也没理会她的谎话,将侍卫叫过来,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过了一会儿,远远见秦铭的马车到了,这时候一个侍女突然来了秦芃身边,碰了碰她,秦芃回过头去,就看见一碗红糖水放在托盘里,端正放着。

“公主请用。”那侍女声音恭敬,秦芃狐疑瞧了一眼秦书淮,秦书淮双手拢在袖中,等着秦铭的龙撵,淡道:“喝吧,不至于在这里毒死你。”

秦芃:“……”

她腹痛得厉害了,瞧着那红糖水也有些馋,便视死如归抬起来喝了一口。

喝完后腹间暖暖的,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有那么些别扭。

秦书淮一直没再说话,就和她一左一右站着,等着秦铭来。

秦铭到后,由礼官引着开始了登基大典。秦芃就在旁边当装饰,要跪就跪,要站就站。

对着上天的祭祀完毕后,剩下的册封大典就到宫里去。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龙撵往宫里走去,以示恭敬郑重。秦书淮和秦芃在一左一右跟在第一排,离秦铭最近的地方。秦芃站了一个早上,本就有些受不住了,如今还走着,走到一半,秦芃就觉得目眩。一个踉跄往前方砸了过去,秦书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这才让她站了起来,没能摔下去。

他拉住她胳膊后,同她靠近走着,面色平淡道:“继续走,摔倒我扶。”

这是登基大典,任何意外,都会视为不详。

秦芃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她立刻挺直了腰背,继续往前。

秦书淮放了手,然而却依旧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仿佛是在践行自己的诺言,让秦芃心中有了一种莫明的安全感。

她悄悄回头看身边这个男人,眉目俊秀精致,如果说卫衍那样带着北方些许野性的五官叫英俊,那么秦书淮就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南方人,有着一种水墨工笔描绘般的隽秀,俊朗至极。

他站在她身边,明知这是个敌人,明知这个人曾经亲手毒杀了她,甚至后面两次死也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却还是学不乖,觉得内心因他在,就变得格外安定。

秦芃的恍惚让秦书淮以为她是撑不下去了,秦书淮面色平静道:“人生的路都是很难走的,有时候我们只能咬着牙往前。”

“殿下,”他声音踏着时光,让秦芃有些恍惚,仿佛是十四岁时遇见这个少年。

那时候,他穿着湖蓝色外衫,将失去母亲的她抱在怀里。

那天下着大雨,他在雨里抱着痛哭流涕的她,也是如此。

一字一句,同她说:“这是你选的路。”

“悬崖峭壁,你得爬;荆棘遍野,你得走。”

“早晚,是会走到头的。”

只是不同的是,那时候,那个少年说完这话后,抿了抿唇,小声道:“而且,我陪着你呢。”

而如今他陪着她,走在她身边,却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这句话仿佛是湮灭在了时光粉尘中,被吞噬得毫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