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两个月,爸妈在街上看到一副喜联,爸悄声说:“真难看。”妈白了他一眼:“有本事你写!”爸不作声了。
几天后,妈突然发现,我爸变安静了。平日天天拨弄的乐器没了声响,电脑也开始落灰,连吃饭都魂不守舍的。如若往常,他每日晨练,吃过早餐就上楼摆弄各种乐器,咿咿呀呀的;午饭后小憩一阵,之后不是浇花浇菜,就是开电脑剪片子;晚饭后又上楼吹笛拉琴弹吉他;天天如此,毫无例外。现在整天悄声匿息地猫在楼上,搞什么名堂呢?
我妈天生好奇心旺盛,又看了很多武侠书,探秘精神超强,凡事都喜欢推理,若答案来得太轻松,她还不高兴。我爸不主动交代,她就不动声色地观察,好几天过去,实在忍不住了便决定偷偷上楼揭谜。妈到爸经常待的房间和楼顶菜园转了一圈,没人,找来找去,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我姐的房间,这间房只有姐过年回家时才会用到,平日里,爸妈只是每隔一两个月去掸一掸灰,透一透气,一般都是关着门的。
我妈蹑手蹑脚走近,耳朵贴住门,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但听不真切。她犹豫了几秒,猛一推门,爸背对她转过身来,手里的大毛笔滴着墨汁,里外俩人都吓了一跳。我妈惊讶地四下环顾,只见屋子里满是吸饱墨的宣纸,地上铺满了,床上桌上也都是长长短短的黑白纸张,房间里原先的东西都拢到了墙角,这里俨然成了我爸的书房……
原来那天回家后,爸因平白无故遭了我妈一顿白眼,不服了!虽然从未碰过毛笔,但他觉得自己有写字的天赋——事实上,我爸一直默默地认为自己具备所有天赋……他要练字,他要让我妈惊喜,让她明白那天甩出的白眼是多么轻率。一掂量,反正离春节还有两个月,完全来得及,便暗暗握拳,下了决心。
为了造成惊人的效果,爸决定这事要暗中进行,于是采取“瞒天过海”的策略,背着妈收拾出我姐的房间,搬进了长桌;在买菜的当儿,踅进县书法协会,匆匆恶补书法的基础知识;再次买菜的时候,又悄摸捎回笔墨纸砚等物什;还翻箱倒柜找到我小学时候的字帖作参考,裁纸的水果刀也磨得锃亮。
架势摆足,万事俱备,只差下笔亮相的历史性时刻,想想就激动!爸颤抖着手挽起衣袖,悬腕握笔,笔尖缓缓吃饱了墨。稍作凝顿自己就落了下去,这一脱缰,心中的野马愈加狂野,横拖竖走,信笔游疆!咦,怎么回事,这纸也太轻浮了吧,跟着笔上下左右来回跑,一点定力也没有,结果一幅字跟鬼画符一般。爸省过味儿来,对了,还差个东西——镇纸。至此,我爸心才定下来,因为刚提笔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甚至对这件原本觉得很有把握的事也惴惴不安起来。他平复下心情,放下笔,找来一块铁板,四个铁蛋,好了好了,这回真要开始了!
可几天过去,手仍旧不听使唤,悬在半空兀自发抖,写出的字别说龙游蛇舞,连泥鳅黄鳝的顺滑也达不到。爸一天天沮丧起来,寝食不安。但他天生就是各种不服的人,想到什么,先做了再说,愈是沮丧就愈发勤奋。我妈闯进来的时候,正赶上他羞愤疾书。
被撞破了秘密,我爸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解释不清,我妈哈哈大笑:“原来躲在这里折腾这劳什子啊,你还真想舞文弄墨?”妈写了多年小楷,挥毫写就过一封二十一页的长信,自恃对书法有点鉴别力:“来来来,让我欣赏欣赏陆大师的墨宝。”我爸更加不安了,自嘲地讪笑:“老啦,手抖得厉害啊。”我妈又是一个白眼:“嘁,明明是功力不够,找什么借口,继续练!”
得到领导首肯,我爸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镇日浸墨走书,畅哉快哉。弦琴洞箫自然暂搁一旁,蔬果也疏于打理,我妈便主动接过这些工作,让他安心练字,见他书写不畅时,还鼓励一下:“你钢笔字写得那么好,毛笔肯定也没问题!”
我回家后,无意间发现家里多了个书房,少了个卧室,也大吃一惊,忙招呼我哥来观摩。一家人全都嗡进了我爸的临时书房,你一字我一字,不亦乐乎。
时临春节,我爸已苦练近两月,手腕稳如磐石,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出字虽不甚达练,却也不显生涩。字形柔和,隐隐有坚韧洒脱之气,亦如他的性格。两米长的红纸早已买妥裁当,就两联。我说:“怎么不多买一点,万一写差了临时可不好买。”爸昂然道:“必须一挥而就,写得再差再烂,我也要给它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