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7

    

    勖扬君顿了一顿,又说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麽呢?却说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麽样。来的路上就开始想,要把他带回天崇宫,锁魂术伤他不轻,回去後就给他解了,然後……然後……然後就不知要怎麽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说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不必天君费心。”文舒打断他道,深吸一口气,看著他垂落在鬓边的发丝,缓声问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勖扬脸色一变,平生高傲惯了的人,方才让他说出那几句软话已算不易,却没想到文舒仍不领情,不由傲气作祟,脱口说道:“当年可是你许下的诺,要留在天崇宫,你还要如何?”

    

    “我只要离开。”文舒静静说道。

    

    为人仆,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何况他喜欢他,能留在他身边便觉幸福,至於其他,他可以闭上眼不管不顾。只是,再喜欢也容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蔑视。再喜欢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压在地上凌辱。那日,满殿白纸翻飞,他笑著逼他将以往的种种痴态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觉得那个自己太过羞耻,恨不得在从前那颗痴恋他的心上狠狠踩上几脚。原来喜欢上他竟要伤得这样千疮百孔,那还喜欢什麽呢?真真是後悔了。

    

    “你道你逃得了?”勖扬君身形一闪,一晃眼就要抢到文舒的面前来。

    

    文舒眼见他抓来,脸上神色不变,翻身就从台上跃下。

    

    “你竟真的……”勖扬君身形再快亦只险险抓到他的衣袖,望著悬垂於台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绝地充满胸膛,纵使追到这轮回台,他亦不信他竟真能从台上跳下。口气中不自觉掺入几分迷茫,“你喜欢我的。”

    

    文舒仰起头看著他慌乱的眼眸,从前总是站在他身侧看著他不动如山的侧面想,这个人除了高傲和讥讽是不是就没有其他的表情?原来,还是有的。

    

    “你说过,要一直跟著我的……你喜欢我的……”他还犹自喃喃说著。

    

    “天君。”文舒淡淡地说道,笑容里加进几分悲悯,“老天君予我长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这是我说的。”

    

    不是什麽诺言,从来没有什麽诺言。从前从前,许久之前,有新来的天奴好奇地问他,怎麽会来天崇宫。那时节,天色正蓝,湖边杨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著那一侧一众人群中卓然独立的他,不自觉就说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长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

    

    经年久月,众口相传,不自觉,谎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仙宫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该有所妄念。自此,你依旧是你尊崇无双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过往一切便烟消云散吧。可好?”文舒平静地看著他愕然的双眼,另一手缓缓往上伸去,他忙伸了手来牵,文舒却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节用力,猛地一撕,衣衫开裂的声音,他看著他银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後悔了。”

    

    “不要……”勖扬料不到他竟决绝如此,掌中还牢牢握著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却已快速往下坠去,顷刻消失在茫茫云烟中。

    

    天际有无数闪光烟尘落下,轮回盘兀自在半空中缓慢旋转,盘下又有无数烟尘洒向人间。

    

    从前,他总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气,淡得好像不牢牢捉住就会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他每每伸手,他总是後退,退无可退时眼神仍一迳泄露著逃避的意图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里僵立著,让人看得心头火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现在,他伸手,他後退,终於迫得他无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再待在他身边。

    

    “我後悔了。”

    

    他最後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气、戾气、怒气、狂气,被吹散在天风里,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张落寞的面孔:“你喜欢我的啊……”

    

    第十六章

    

    天崇宫里总是冷清而寂静的,白玉砖光洁如镜,倒映出成队的青色身影,急匆匆来去如云,却几乎脚不沾地,半点声响也不敢发。细看去,那一张张脸都绷得死紧,低眉敛目,人人自危。

    

    跟着一个捧着茶盘的天奴一路行去,过了大厅,绕过湖泊,再穿过回廊,停在一间偏殿前。听他低低唤一声:“主子,茶。”恭敬中含几分不自觉的颤抖。

    

    宁静中“咿呀——”的开门声显得有些突兀,惊得那天奴往后缩了一缩,方才跨进门去。房内焚的应是龙涎香,两只紫金香炉镂刻成瑞兽形状,眼如铜铃,须发皆张,威风赫赫的样子。喷张的兽嘴中溢出丝丝漫漫的烟,却是一阵酒气熏天,酒糟味直往鼻孔里钻,把这甘甜醒脑的香气生生压了下去。天奴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重重纱缦之下,榻上横卧着一人,一头银发凌乱地披泄下来,紫色锦衣上酒渍斑驳,明明是醒着的,一双版阖的眼只怔怔盯着怀里的一只小酒坛看。

    

    轻手轻脚地绕过散落一地的棋子,天奴把茶盅放到榻边的矮几上,便忙不迭退了出去。等悄悄合上门,这才背靠着门扉,长长吁出一口气。天君的性子是越来越难捉摸了,冷不丁被他看到什么,就算没出错也能让他寻出不对来。想起昨天小三被罚得那个样儿,大白天的也硬是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一眼,门紧紧合着,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心口,还好还好,天君没搭理他,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转念又想,这要是天天这么过下去,天君不来罚他,也得自己吓死自己。一不留神,叹气叹出了声儿,赶紧掩住嘴,一溜烟跑了。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又归于沉寂,勖扬君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几分茫然。目光落到被扫落的棋子上,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兀自闪着幽光。是醉了还是睡着了?眼前幻出一只纤白的手,细瘦的指上骨节分明。眼见他将棋子一颗一颗拾起,青色的衣袖覆在手背上,更衬出那手的白,白得有些苍老,透过略显透明的皮肤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脉络,也是细细的,似乎一个不承受不住就会在眼前断裂。[!--empirenews.page--]

    

    心跳声传入耳膜,砰砰作响。勖扬君抑制不住地将视线抬高,下一瞬入眼的会是什么?青色的交襟长衫,衣领出露出半截白皙的颈子,然后是削尖的下巴……往上,再往上,人影如房内的薰香般渐渐淡去。听不到棋子落地的脆响,只见那手缓缓散开,眼中依旧只有那几颗棋子,安静地躺在地上,兀自清冷地闪着幽光,不用去碰触就能感受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就如同那一日,他在他面前坠下高台。

    

    “我后悔了。”跟面容一样平静的口气,不带一丝恨意,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给他听。

    

    落在勖扬君的耳中却如惊雷,眼睁睁看着他落下,转眼化为尘埃,混入自天际落下的无数闪光尘沙中,再无从分辨。迅即得连一个让他随之跃下挽救的机会也不给。

    

    酒喝到醉处,眼中就再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总看到有人一袭青衣,衣摆飘飘地跨进门来,站到他身侧,听他轻声地问:“主子,有什么吩咐?”或见他弯下腰将地上的棋子捡起,茫然中甚至能看到他微蹙起的眉,再一眨眼,眼前或是旁人,或是,什么也没有。总清晰地看到那身青色的衣衫,甚至能看到衣上的折痕,那人微微弯起的唇角,眉梢处的一抹浅笑,却怎么也看不真切,怎么也拼凑不起一张完整的脸。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抓去牵的欲望,幻象依旧脆弱得只要一眨眼就会转成现实。心就如同看到他坠落般再次快速地往下坠去,无尽的虚空漫上来,满腔的烦躁与疼痛。

    

    情不自禁地拢紧臂膀把怀里的小酒坛抱得更紧些。榻边胡乱地倾着数只空坛,只这一小坛宝贝似地被他抱着。他留下的东西极少,还有一小片那天他在轮回台上撕下的衣袖,被勖扬君小心地收着,不敢拿在手里,看了心口更痛。

    

    心里很空,闭上眼就是轮回台下满目飘渺的云烟。浑浑噩噩地回到天崇宫时他就开始寻找,一路进了后花园,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洞门再下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