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2

    “我个……的,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玩笑!”赤炎更怒,半边身子靠过来搀住文舒,足尖一点便带著他破空而去,“那个勖扬,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他摁进东海里!三界里,哪有这样待人的!”

    盛怒的话语中溢满心疼,文舒心中一热,仰起脸看著他倒立的眉,道:“那我就等著看那一天。”

    脚下云气翻涌,白雾茫茫,忆起当年入仙宫时的心情,畏惧中带著好奇与兴奋,想不到今後会有这样的遭遇,又是如此这般才得以离开。

    赤炎问他:“跟我去东海可好?”

    文舒说:“我想回凡间。”

    世说,海外有仙山,飘渺云海间。有帝王穷尽国力造出数艘远航楼船,饰以金玉,载满奇珍,再奉上百名童男童女,几度出海寻访又几度一去无踪,直至驾崩,白衣白发的仙人与长生不老的仙丹都不过只是传说。

    只是於他,这白玉为砖五色琉璃做瓦的仙宫却成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凡间仍是他少时记忆中的模样,千年时光中几度朝代更迭又几度沧海变桑田,可小桥流水依旧,灰白粉墙上的藤萝仍簇绿如同往昔。

    他在一个小山村里落脚,笨手笨脚的龙宫皇子帮他搭起一间小草屋,一夜狂风骤雨,立时塌作了一地草杆。好心的寡居大婶收留了他,比著他的臂膀满脸心疼:“好好的後生怎麽瘦成了这个样子?看看这胳膊,大婶一个都抵你三个了……”

    文舒捧著她递来的热汤腼腆地笑:“前阵子病了。”

    她又絮絮叨叨地关照他:“病了就更应该调养,真是的,怎麽身边也没个人照顾?对了,你从哪儿来?到这儿是走亲戚?还是……家里怎麽放心让你一人来这麽个偏僻地方?”

    文舒含糊地说他来寻亲,没寻到,打算住下来。

    隔天天晴,大婶就热心地找来村里的年轻人帮他盖房,文舒原先也想动手,大婶死活拦著他:“病刚好,怎麽能出大力气?看你瘦得……哪来的力气干重活!让他们来吧,以後都是一个村的自己人,客气什麽呀?”

    赤炎臭著脸在一边看:“凡人,盖个屋子还这麽麻烦。”

    又蹲在地上仔细看著别人砌墙上梁,怎麽也想不明白他盖的房子怎麽一夜也撑不过就塌了。文舒好笑地看著他在那边又是抓耳挠腮又是唉声叹气。

    起初时常担心,走得太过顺遂,总觉得不安,也不知勖扬君知晓後又会生出什麽事来。梦中总是出现一双银紫色的眼睛,眸光冰冷而刻毒。

    “你逃不掉的。” 低哑的声音总是在夜半时分在耳畔响起,一字一字,声声入耳,近得仿佛面颊上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

    文舒惊得猛然坐起,一身冷汗汗湿了薄被。

    数年时光匆匆而过,菩提法会早该结束,他过得安稳闲适,生活风平浪静。

    赤炎总说他是杞人忧天,睁著一双赤色的眼郑重地说:“他要追来,老子就和他好好斗一番!我赤炎的朋友哪能让人这麽欺负。”

    文舒不语,暗暗地想,以勖扬君的骄傲个性要追早该追来,或许他是真的放过他了。在他眼中他本就是一介不值一提的奴,何须他堂堂的天君来死死追究。心便渐渐安定下来,平淡的生活一点一点地消磨去他的畏惧和隐忧。只是那梦境仍常常出现。

    

    凡间虽然日长,可百年於他也不过一瞬。

    百年间他辗转各处,住上几年又悄悄离去。多年後再回到先前的处所,村庄还在,故人却都不见,他几经打听才找到当年那位寡居大婶的坟冢,蒿草已长得人一般高。

    如今他在一个小村落里教孩子念书,常有热心的大婶大娘们要为他做媒:“村东老张家的二姑娘您可见过?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村西口三婶家的莺莺,您觉得如何?别看人长得不出挑,可贤惠著呢。您看看这帕子,绣得多好……”

    帕子上绣一双双飞的蝶,针脚细密,生动得仿佛那对斑斓的翅就在眼前扇舞。从前他也见过这样的绣帕,边角处还用同色的线含蓄地题一首情诗。

    文舒淡笑著把帕子递回去:“学生贫寒,姑娘跟著我怕要受苦。”

    赤炎时常来看他,把他带去海边,坐在礁石上说话、喝酒,聊一聊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潋滟那丫头有喜了,两家的老头子都乐坏了,前两天她回龙宫来住,老子跟孙子似的听她吩咐。切,也不知道那个容轩怎麽受得了她……”

    “那个二太子澜渊逆天了,还乐呵呵地抱回个花灯傻笑。我个……的,比老子还大胆,天帝气得当场掀了桌子……”

    文舒想起前些天莫名的电闪雷鸣:“他居然……至少明白得还不晚。”

    赤炎又说,天界盛传,文曲星看上了何仙姑,碧瑶仙子恋上了重华上仙……

    文舒笑著打趣他:“堂堂的龙宫太子怎麽跟个侍女似的爱嚼舌根。”

    “闲著没事就听听呗……”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忽然低声问道,“那你和他呢?”

    文舒一怔,脚下是汪洋大海,风起浪卷,浪头冲上岩石,立时水花飞溅,涛声轰然如鸣雷。

    过往种种皆埋进了天崇宫厚厚一地的书页里,百年中想都不曾去想过,只有那一日他最後一次来见他时,他点在他眉间的冰冷寒意还会时不时地泛上来,纵有火琉璃镇著也依旧觉得难熬。

    现在被赤炎问起,才慢慢回身去翻找:“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记不清是为了何种理由,连是什麽时候都忘记了,只记得那一晚天崇宫摆宴,澜渊领著伯虞等一众天界各家的皇子把个清净的天崇宫搅得天翻地覆。兴致高昂时,竟一拥而上困住了勖扬君,几大坛子烈酒不由分说给他灌下,冷静自持的勖扬君平生第一次醉酒。

    文舒扶著摇摇摆摆的他回寝殿,他突然反手一抱将文舒一起带上了床。

    身体被圈住,胸膛贴著胸膛,文舒惊得目瞪口呆。

    他犹不自知,一张醉得酡红的脸靠过来,硬朗的五官褪去了平日的傲气,漂亮精致得让人赞叹,银紫色的眼里柔情几许:“陪著我好不好?”唇边居然还带著几分耍赖般的笑意。

    不等文舒回过神就把头靠上了文舒的肩膀。

    文舒被他压在身下,愣怔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他的手臂还牢牢地箍著他,大气都不敢出。身躯相拥,很温暖。自小就几乎没有被人好好抱过,第一次知道,被拥抱是这样美好的感觉。慢慢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眼前还晃动著他方才的笑脸,很柔和,怦然心动。[!--empirenews.page--]

    轰鸣的海浪声中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渺小,文舒听著自己的声音,平稳的语调,不见一丝波澜,似乎在讲著别人的故事。

    “你现在呢?”赤炎问。

    文舒站起身,海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感情总是有底线的。一个拥抱而已,能暖得了多久?”

    

    

    

    第十二章

    

    

    暗夜无声,嗖嗖一阵尖锐的风啸裹挟起周遭满目白蝶上下飞旋。细看却不是蝶,白翅上墨迹淋漓,竟是散碎的书页。文舒低头审视,一地无垠的纸海快盖过了脚面。

    “你逃不掉的。”熟悉的低沈声音近在耳畔,傲慢的口气中带几分嘲弄。

    文舒惊惧地回过头,对上一双炫目的眼,烟紫中闪著傲气的银。

    “不会!”文舒猛地坐起,额上一阵凉意。又是做梦,惊出了一身冷汗。

    睡意全无,灯下随手翻几页书,烦闷得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便干脆披上一件衣开了门想外出走走。

    乡野中的夜晚冷清却不寂静,“唧唧”的虫鸣从草丛里传出来,人安睡了,其他生灵却正狂欢。偶尔有几声狗吠夹杂其中,顷刻便被湮没,遥远得仿佛是从山那边传来。天边流云遮去了一半月光,树影婆娑,投到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就成了黑糊糊几大块莫名的形状。被拉长扭曲了的枝桠毫无章法地伸展开,诡异如夜行的鬼魅。

    文舒漫无目的地游走著,行过邻家婶娘的门前,下了小木桥,村口相对而立的两棵老槐树不知不觉被他抛到了身後。随意地步上一条小径,两边是半人高的野草,暗夜里开出两三朵死白的小花,狭窄如羊肠的小径细细弯弯。白色的雾气似有若无地弥散开,前方憧憧黑影若隐若现。夜迷离,仿佛还在梦境中尚未清醒。

    “呜呜……”

    是谁的哭声?悲切凄婉,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无限伤感。

    文舒只是一个回首,再转过眼来时,原本空茫的雾气中竟显出一个朦胧的白影。白影渐近,轻薄的雾气被驱散开,又渐渐再它身後合拢。是个女子,飘飘一袭白衣。

    “奴家惊到公子了。”她手执一方素白的丝帕半掩住面容,羽睫上犹沾著泪滴。纤手下移,两行水盈盈的泪痕下一张红唇豔得仿佛刚饮下谁的血,“奴家的命好苦……”

    啼声幽怨婉转。她痴恋那人十年,百般设法终如愿嫁於他为妻。他口口声声此情不渝地老天荒,她满心欢喜只道得偿所愿再无所求,一心一意做他的小娇妻。她娘家势广,助他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昔日穷家儿郎转身变做人上人。他权势日大,对她却恩情日浅,终日眠花宿柳,讨回成群姬妾。她哭闹怒骂,斥他负心薄幸。他搂过一个美姬无谓地说要休了她。亲手递给他一盅掺了砒霜的燕窝羹,她眼睁睁看著他翻滚咽气再将剩下半盅一饮而尽。临终前看他最後一眼,他瞪著一双恨极的眼死不瞑目。怨气缠身,奈何桥头一碗孟婆汤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任她四处飘摇做一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