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楼名曰朝风,与旁边那座高度仅为一半的观海楼相映成趣,取“藉朝风以观海”之意。
按大梁建筑规制,非宫室、寺观毋得彩画栋宇及朱黔梁柱。然而这座朝风楼却以累叠式为主架构,重檐、披檐及副阶皆有,外设重拱内置藻井,更以檐桷青碧绘饰,极为庄重华丽。
或许是因为整座荥阳城都保留着前魏时期的岁月痕迹,所以始建于数百年前的朝风、观海二楼在大梁朝廷的默许下保存下来,并未因为逾制而引来弹劾。
得益于芙蓉宴的名气,秋江楼生意极好,慕名而来者甚众,所以才掏得起银子不断修缮这两座楼,从而保存得极好,方能让裴越领略到独属于灵州的风情。
裴越步入楼内,心中泛起惊讶,从外面看这座楼便已经极大,进入内部愈发感受到空间的宽敞幽深。他深知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想要建造出这样一座“大楼”有多不容易,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楼内有青衣小婢相迎,裴越和秦旭跟着她穿过影廊,来到一楼大堂,盛名在外的秋江芙蓉宴至此方掀开面纱一角。
走进大堂的那一刻,裴越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前世时参加高考的可怕场景。
这里已经聚集许多人,从衣着装扮上看大多是富商大贾与灵州各地相对品阶较低的官员。堂内摆放着数十张长桌,桌上纸墨笔砚齐备,青衣小婢们伺候一旁。这些人或坐或站,大多凝眸苦思,亦有人站在桌前,手持毛笔却迟迟没有动作。
北面置一方桌,一位妙龄女子坐在桌后,身侧有两名绿衣侍女肃立。
引二人进来的青衣小婢回首微笑道:“二位大人,那便是此层主人,来自元章阁的锦书姑娘。今日规矩,二位大人需要现场写一幅字,不拘内容长短,可以芙蓉为题。待锦书姑娘评断过后,若得中上之评,便可登上二楼。”
秦旭悠然道:“好别致的法子。”
裴越只想给他一耳光,这法子哪里别致?不就是用来拿捏人的手段么?这位秦老哥莫非是有什么独特的癖好,居然还这般高兴。
之前钦差仪仗驾临荥阳城的时候,由灵州刺史主持,荥阳知府主迎,大大小小数百名官员出城相迎。裴越仅仅在欢迎仪式上露了一次脸,之后便待在钦差行衙里,所有饮宴都没有参与,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多。但这些日子以来,秦旭身为钦差正使,已经是各种饮宴上的常客,名声十分响亮,此刻堂内便有许多人上前见礼。
能够进入朝风楼的无不是人精,只需看一眼秦旭身旁气定神闲的裴越就能猜出他的身份,自然不会闹出故意冲撞的戏码。向秦旭行礼之后,这些人又转向裴越,恭恭敬敬地上前见礼。
相对来说还留在一楼的这些人身份较低,纵然方才程思清在外面说今日不分贵贱,然而人心中的梁木又怎会轻易拔去。他们自忖还不够资格在钦差面前谈笑风生,见礼之后便知情识趣地退到一旁。
裴越目光望向北面那位妙龄女子,也就是元章阁的花魁锦书,压低声音道:“秦大人,我怎么觉得这个芙蓉宴有些古怪?”
秦旭楞道:“如何古怪?”
裴越直言道:“似这等规格的宴会,交由一众青楼来操持便有些稀奇,如今更是让这些花魁担任考官,出题考校这些达官贵人,难道不显得古怪?”
秦旭哑然失笑道:“莫非裴兄弟看不起这些花魁?”
裴越摇头道:“倒也不是看不起,只不过我确实不曾见过这等场面。”
秦旭见他目光温和,心中松了口气,还真有些害怕这位少年武勋当场耍起性子,便解释道:“一地有一地的风俗,这些女子虽然流落风尘,但始终称得上洁身自好,并非那种狂蜂浪蝶。想要成为花魁,不仅仅需要美貌,更要有才艺与品格。更何况这芙蓉宴本身便是秋江池的特色,西境也找不出第二片如此满池荷花盛开之地,官府不能做出焚鹤煮琴的事情,你说对吗?”
看着这位花丛老手脸上流露出来的春色,裴越颇为无奈,心知两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思维逻辑,根本谈不到一块去,只得放弃细究此中蹊跷的打算。
秦旭又道:“至于考校之事,不过是风雅之举。你当这位锦书姑娘为何只让人随意手书一字,而非出题限韵?不就是担心有些人不擅此道,但也得让人继续登楼,所以才会如此宽泛。”
裴越登时恍然,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谷</span>秦旭微笑道:“放心,就算你只写一个字,那位锦书姑娘也只会夸你写得好。”
两人便分别来到一张桌前,秦旭提笔一蹴而就,纵然他没有先祖秦思远那般的书法造诣,可是要应付这种场合也已足够。放下笔后,他让青衣小婢将自己的字送给那位花魁锦书,然后转身看向裴越,本以为这位少年武勋肯定在发愁,却不料对方的动作并不比他慢多少。
两位钦差的字同时送到锦书面前,登时引来堂内众人的注目。
锦书先看秦旭的字,只一望去眸中便露出喜色,叹道:“秦大人这幅字用笔浑厚强劲,善用中锋笔法,饶有筋骨,亦有锋芒。书风大气磅礴,气象颇盛,小女子叹服之至。”
秦旭听着这位花魁柔声细语的赞誉,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好在他终究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露出丑态。
这样的结果并未出乎旁人的意料,且不论秦旭究竟有几分真本事,只要提到他家先祖的名头,锦书都不可能说出贬低的话。当她继续拿起裴越的字时,不光秦旭与堂内的其他人,就连那些青衣婢女都情不自禁地看着她。
裴钦差不至则芙蓉宴不开,这个说法早已传遍整个荥阳城。
人们都知道裴越是少年武勋,在武功上颇有建树,那么眼下他能应付这种文墨之事吗?
锦书同样很好奇,她本就是九大家之一,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很好奇这位幼年坎坷的子爵会写出怎样的字。
定睛看向面前的雪浪纸,锦书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红晕。
这一幕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锦书羞意难当,匆忙将这张纸盖上,垂首说道:“二位大人请登楼。”
这便是通过的意思,对于堂内众人来说心中早有准备,无论裴越写成什么样,都不可能让两个钦差待在一楼。他们好奇的是,裴越究竟写了什么,以至于让历来恬静淡雅的锦书姑娘羞成这副模样?
难道他真的深藏不露,其实是一代书法大家?
又或者此人才情横溢,仓促间便写出千古流芳的佳句?
偏偏锦书什么都不说,只将秦旭和裴越的字交给身后的绿衣婢女,并嘱咐她们仔细收着。
唯有一个略显怪异的动作,她不经意地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朱钗。
众人心里只觉憋得异常难受,果然好奇心最害人。
裴越却懒得理会他们,当先向另一侧的楼梯走去。
秦旭快步跟着,上楼之时忍不住问道:“裴兄弟,你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是一句听来的诗罢了。”裴越面色从容,轻声吟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秦旭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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