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泓策马归家,一路披星戴月,掠过山川河流、烟村人家。
夜晚的凉风吹拂过树梢,枝枝叶叶都发出轻微的响动,马灯像月亮发出柔柔的光芒。
且行,且听风吟。
蕉叶山房万籁俱寂,但曲径通幽的石道上有一盏盏为他而点亮的路灯。①
听见他的马蹄声,王山远远地就跑了出来,压低嗓音欢喜地笑道:“三公子,今天县令夫人受赵孙太守家所托上咱家保媒来了,姨娘拿不定主意,想请三公子帮忙参详参详。”
孙太守为官清廉、家风开明,在越郡颇有清名,可谓是远得人心、近得民望,确实算得上好人家,崔泓听了也高兴,边下马,边问道“二姐自己意下如何?”
王山想了想,挠头道:“鸳儿说,正是因为二姑娘为人庄重,什么也不肯说,所以姨娘也为难。”
崔泓微微叹息,却终究将这叹息咽下喉咙,只略点头表示明了,然后吩咐王山道:“夜深了,你也不必候着了。”
“是,”王山应了声,又道,“公子一路辛苦,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热水和电心已在公子房中备下。”
回到房中,迎面而来的是甜而醇厚的沉香,他向来爱用沉香龙脑讯房子,这些年,他总是睡得很晚,所以养成了泡澡吃点心的习惯——泡澡、吃宵夜、喝香饮子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不过他这些年来雷打不动超爱吃的宵夜其实只是几个白煮蛋和一碟咸津津的油辣子,边泡澡边吃,洗漱也不用另外费水。
完成睡前养生日常后,在山风和夜莺的鸣奏曲里,崔泓一夜好眠。次日清晨,崔泓在山雀欢快的啁啾的鸣唱中起身,天才刚微微亮。
每逢休沐在家,他总要起来打一套三十六式太极,五年来,他从起初的笨拙,逐渐打得行云流水,如雷电闪,如鹤逐风。
一套太极完毕,鸳儿已将甜豆花和一屉生煎送到。他习惯用过早点后再洗漱,再喝几盏浓浓的香茶,这样,一整天都神清气爽。
鸡鸣三遍天下白。
徐姨娘和桃娘、樱娘俱已在院子中看书喝茶、晒太阳、刺绣裁衣。因知道他今日回来,还特意在院子给他搬了一张竹躺椅,上面还有一块薄毯子。
“三哥哥~”如今樱娘已经十一岁,一改幼时的怯懦,越发俏丽大方,看见崔泓来了,满眼俱是笑意,“二姐姐要嫁人啦~要请你替她参详参详人选”
此话一出,桃娘立即不好意思了,拿靠枕去打樱娘:“六妹妹不要胡说。”
徐姨娘如今上了年纪,心态反而豁达许多,看着几个孩子嬉戏打闹,宽慰笑笑,说道:“桃娘如今十八,订亲虽然不算早,也可不算晚,这些年虽离了侯府,可几次游园会下来也算是扬了好名声在外,自及笄后托人前来说亲的人家越来越多,但最为厚道的还数孙太守家。只是我一介深宅妇人,身份也有限,能打听的不多,因此,孙太守家的情况究竟如何,那孙敦颐是个什么人物,还得泓儿出马。”
崔泓郑重地说道:“姨娘放心,明天茶寮结社,我悄悄的摸摸底。”
桃娘好奇道:“明天是结的是什么社?”
桃娘这是不放心自己的婚事呢。三人会心一笑,但为着她面皮薄,并未打趣她。为掩饰自己的失笑,崔泓忙含笑答道:“词曲社。”
不同于戏班子,文人组的词曲社所用的曲牌联套不是剧套,而是散曲联套。除了选题、选曲牌和宫调创作散套,通常会乐器的还会自发凑个清吹班子,结社时自娱自乐,越郡流行的是南套,最受欢迎的是《南仙吕》之类靡丽柔曼风格的曲套。
参加词曲社的多为本地的文人、书生,或者家学渊博,或者家世出众,虽热衷于散曲,却并不以执此为业,久而久之,这词曲社便成为士族子弟和寒门文士结交师友的集会。孙太守独子虽然无心科举,但做起闲散文人来还是非常出色的,明天结社他必定参加。
崔泓语气鼓励地劝道:“明天那孙敦颐必定来,二姐姐,我带你一起去。”
徐姨娘刚要开口,被桃娘抢了先,桃娘先是眼睛一亮,旋尔怔住,微微摇头道:“这,如何使得?”
樱娘歪着头眨着眼睛看着桃娘,脆生生地、不解地发问:“怕什么?二姐,你躲在你看得他、他看不见你的地方不就好了?”
徐姨娘也点头,说道:“那里毕竟是自家产业,你去也无妨。”
桃娘虽有动摇,但仍是满脸担忧,低着头绞着手里的帕子,纠结道:“可是……他也在,万一被有心人瞧了去,被说不庄重……可如何是好……”
崔泓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巡查自家产业,是名正言顺的事。再者,你总要亲自看看人,才能决定嫁与不嫁。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家人终究不能替代你过日子,我们喜欢的人,你不一定会喜欢,婚姻大事,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崔泓这一番话说的十分诚恳,“自己决定嫁给谁”的观念也十分标新立异。猛然间听到与闺阁女儿家平日所学的女子戒律完全不同的说法,崔桃和徐姨娘都呆住了。只有懵懵懂懂的崔樱不以为奇,依照着人之常情和本能的判断,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是啊,万一我们不喜欢的人,其实你很喜欢呢?所以,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徐姨娘和崔桃呆呆地,默不作声。正当崔泓以为她们会出言拒绝时,崔桃小心翼翼地看向徐姨娘,徐姨娘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但于是,崔桃也谨慎地点了点头,用蚊子般的声音答道:“嗯。”
崔泓十分宽慰地笑起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努力平复心情后,用仍然稍显激动的语气,笑着说道:“好,明天,我们早些出发就能避人耳目,到时候,让六妹也去做个伴。茶寮有间看得见水榭的包间,里面既可看书焚香,又可品茗吃茶点,若累了也有贵妃榻可小憩,二姐在里面定能将那孙敦颐看个明白。”
听见这话,桃娘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三弟,你、你小点声,被人听见了可不好。”
崔桃撒娇道:“哎呀二姐姐,这里没有外人,全是家里人。”
端着醉泥螺醉虾上来的鸳儿也忙不迭保证道:“是啊,二姑娘,鸳儿不会与任何人说的。”
饶是崔桃身为越郡出名的端庄仕女,此时也禁不住调侃,拿了帕子捂脸道::“哎呀,你们呀~我不与你们白费口舌了。”
徐姨娘欣慰地笑着,指着一海盆醉虾说:“好了好了,醉虾来了,趁新鲜吃——鸳儿也一起。”
鸳儿笑眼弯弯,摆摆手道:“姨娘,哥哥叫我不许打扰主子们,给我在厨房里留了一碗。”
徐姨娘点点头:“那行,那你去吧,除了饭点,今天就不用顾着这里了,我们自便就好。”
“泓儿在书院可还顺利?”迫在眉睫的事暂告一段落,徐姨娘紧接着又问起春闱的事来,“春闱几时开始?”
崔泓正色道:“都在等官府下文书呢,先生推测不日就会有确切的消息。”
徐姨娘母女三人闻言点点头,似乎是怕给崔泓添烦恼,便就此丢开不再追着过问。
说到春闱,其实之前几年春闱崔泓都未参加,今年是他主动提出要参加童子试。
因为他观察过本地俚俗,参加童子试的年龄颇有讲究,早了会被人议论“伤仲永”,迟了会被被人说是个“范进”,十三岁参加童子试,不早也不迟算中庸。对于不想当出头鸟被盯着的崔泓来说,中庸就是刚刚好。
他惟愿此生一切都能刚刚好,在不惹人瞩目的地方,拥有稳稳的幸福。
闲谈暂告一段落,几人开始专心致志地吃醉虾、吃醉泥螺,崔泓边吃,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那几只家养的白鹤。
起初是扔着鹤粮,调戏那只最高大最英姿飒飒的雄鹤:“笨笨,给哥哥飞一个~”
“笨笨”爱理不理地单腿而立,压根就不听他的。
崔泓又笑呵呵地去逗最肥最呆的雄鹤:“蛋蛋,给哥哥跳个舞~”
“蛋蛋”倒是听话,但它笨拙,跳了好几次都只是在散步。
崔泓扶额哀叹:“哎呀,妹妹,你的运动细胞愧对你的基因天赋,你应该多运动。”
最后是一只非常聪明、警觉的雌鹤“仙仙”,将崔泓当成了一只只属于它的雄鹤,对其他人表现得很有领地意识,还会小鸡啄米一般啄人的腿表达自己的不满。
只有面对崔泓时,才会表现得非常亲昵、黏人。最近,她见了崔泓,就会摇头晃脑地拍打着翅膀上下跳跃、舞蹈,甚至用她的喙捡起草叶、花朵抛向空中,然后再抓住。起初,崔泓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之后,他才渐渐地明白过来,“仙仙”是在向他求偶。
不得已,他只好被迫充当了仙仙的守护者,但如何让仙仙明白,他不是一只鹤这事儿,他至今都没琢磨透。最近仙仙出现了趴窝的情况,最近明天他还要顺道去养了几个白鹇的同窗家讨个蛋给仙仙孵。崔泓没敢逗仙仙,但仙仙还是黏在他身边,亲昵地拿头蹭他的手。
崔泓忙笑着拿手心揉仙仙的脑袋,嘴里一叠声夸奖道:“好好好,仙仙乖,仙仙美,仙仙就是人间小仙女。”
六娘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哈哈~三哥哥,人家是梅妻鹤子,你是鹤妻鹇子。”
崔泓也笑:“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妻啊子啊的~”
谁知仙仙以为崔泓被欺负了,发出一声清越的鹤唳,挥着美丽的翅膀扑向崔樱。
六娘惊呼一声,笑着逃向崔泓身边:“三哥哥救我,仙仙要啄我!”
崔泓伸出纤长、洁白的手,温和地拦住仙仙,垂首含笑道:“仙仙~别闹~”于是,仙仙顺势,又拿脑袋轻轻地蹭崔泓的手心,发出愉快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