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看着脸上依然从容的叶春秋,徐徐道:“因为黄中没了,可是焦家还在,依然屹立不倒,可是你不同,你若是转瞬流逝,你的父亲怎么办?噢,你还有一个堂兄弟在宫中当差是吗?你的舅父在京师里办了一个作坊?你的祖父在河西乡下,还有一个三叔,似乎现在在老家打理着家业……”
他娓娓动听地说出来,又继续道;“在宁波,你还收留了不少孤儿吧,似乎有几个与你关系不错,你还有两个朋友,相交莫逆,一个叫张晋,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哦,是陈蓉,据说他们现在办着太白诗社,倒是有模有样……”
焦芳一面说,一面用深邃的眼眸看着叶春秋,他说话的口气很是慵懒,就好像是在和叶春秋拉着家常一样。
可是叶春秋整个人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自己的底细,都被他打听清楚了?他这是威胁自己?还是警告?
又或者,根本就是要将他置之死地后,再让他享受自己的亲族故旧都被肆意践踏的感觉?
焦芳别有深意地看着叶春秋,道:“你说呢,叶春秋……”
叶春秋心里想笑,方才试图阴自己一把,想要趁自己给皇后娘娘治病的机会把事情闹大,转过头来和自己说这些,这分明是告诉自己,他会和自己不死不休的节奏,他这是将自己当做了他的猎物,在捕食之前,先要先戏耍一番吗?
叶春秋平时是不易动怒的,因为他知道,无意义的怒火不过是懦夫的表现而已。
焦芳可以讥讽自己,他并不介意,某种程度来说,他自认为自己身份卑微,即便被讥讽几句也没什么,你既然不如人家,挨打就要立正;可是当焦芳说出一个个人的名字,从老爹到祖父,从舅父到三叔,从张晋到陈蓉。
叶春秋便明白,双方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叶修撰为何不说话了?”看着叶春秋眼中掠过的愤怒,焦芳似笑非笑地道。
叶春秋却是突然笑了:“下官在想前几日做的一个梦。”
“嗯?”焦芳显得很有兴趣,拍了拍一边的假石,示意叶春秋坐下,很亲昵地道:“来,说说看。”
叶春秋含笑道:“前几日,下官梦到了焦同年,噢,他在诏狱之中其实过得挺快活的,每日有酒有菜,有人随时候命,任他差遣,甚至他的侍妾也隔三岔五地去看他,那里的日子,除了禁足之外,想必不会比在焦家过得差。”
说到这里,叶春秋毫不畏惧地看着焦芳,继续道:“可是那一日,下官梦到有人进了那里,焦公,你知道吗?在这梦中,说来也是奇怪,焦同年见了那人,竟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大声狂笑,他对来人说,他之所以与人不同,是因为无论他如何跌倒,焦家总能令他爬起来,所以他有不死之身,这个世上,只有他欺人,没有人欺他,这个世上也只有他杀人,没有人敢杀他,可是后来,下官梦见那人居然动了身,他先去抄起桌上的碗碟朝焦同年砸去,这梦中的记忆,真是栩栩如生啊,焦公你可知道,那碗碟砸在他的面上,应声而碎,于是碎瓷飞溅,焦同年的面上竟是鲜血淋漓……”
焦芳的身躯居然在颤抖,只是那不自主地颤抖,却依然还是被掩盖在他的笑面之下。
叶春秋深深地看着焦芳,亦是娓娓动听地接着道:“而那时候,焦同年大叫,我在梦中依稀记得,他说的是:‘我爹乃是焦阁老,你敢……’后来那人便到了他身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下官甚至依稀记得那人扯住焦同年头发的样子,力气很大,焦黄中拼命挣扎,他越拼命挣扎,那力量就越大,整个头皮似乎都要被撕下来,焦公……梦中的焦同年突然脸色变了,他开始求饶,不断地说,饶了我吧,求你……我再也不敢了……可是那人无动于衷,我只记得那人好似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手起刀落,焦同年这时候捂住了脖子,鲜血溅射出来,犹如下雨一样,他喉结不断在蠕动,口里一开一合,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至今……下官还记得梦中的他的样子,他的眼里有不甘心,有绝望,想必……也是有后悔的……”
叶春秋故意将后悔两个字说得很重,然后哂然一笑,又道:“说来也是笑话,下官那一夜做了这个梦之后,次日起来,方才知道焦同年居然畏罪自杀了,焦公,请节哀顺变,焦同年临死时,想必和下官梦中所见不同,一定没有梦中那样痛苦和绝望……”
焦芳就这样看着叶春秋,似乎在努力地倾听着叶春秋的每一句话,他甚至偶尔会嘴角勾起,笑起来,可是他的手却是骗不了人,他的手在颤抖,颤抖得很厉害。
“焦公这是怎么了?”
叶春秋满脸笑意地看他,你是威胁我吗?那么我就告诉你,你儿子就是我杀的。
可这又如何,这都是我梦中所见,焦黄中的死已有定论,乃是畏罪自杀,他死的很惨,很是绝望,可又如何,我现在依然站在你面前,虽然自称下官,可是却还是原来那个叶修撰,你不是想要不死不休吗?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既然只有刀兵相见,既然你已经打听清楚了我所有的底细,那么我就告诉你,焦黄中就是前车之鉴。
“哦。”焦芳呵呵一笑,哂然摇头道:“哎,老夫老了啊,老眼昏花不中用咯,走了,得回去内阁了,后日的盛典,老夫还得做些准备呢。”
叶春秋忙是恭谨地将他搀起,一步步地将他送到内阁,当叶春秋搀着焦芳抵达内阁的时候,有人惊愕地看着二人,这二人低声细语的交谈,似乎甚为欢畅。
等到了内阁门口,叶春秋才松了手,朝他作揖:“焦公,下官只能送到这里了,待会儿还要前去伴驾,还望焦公见谅。”
焦芳含笑着点点头,旋身步入内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