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吱吱呀呀一月有余,总算到了浞州境内。
又行三五日,江德县便近在眼前了。
尚未入县,就能感受到此地与京城的不同,乔宁扒在车窗前,好奇地往外瞅。
和京城的红墙绿瓦、严整对称不同,此地多山水,奇山怪林,冬日里竟也青绿一片,让人看得心生期盼。
不远处大约是村落,时至晌午屋顶升起袅袅炊烟,细闻竟有面食清香的气味和柴火的烟熏味;官道两旁时不时便有供路人歇脚的茶舍,还有不怕冷的孩童,梳着羊角辫围在烤番薯的摊位前,花一个铜板买支热气腾腾的小番薯吃。
乔宁瞧得起劲,直到车马进了江德县,也没从目光从窗外移开。
到了北城门,乔青坤向守城卫兵呈上户籍文书,以便于及时向官府报备。
那官兵一看文书上姓“乔”,态度都恭敬了不少,再看名中代表辈分之意的“青”字,恍然道:“原来是乔县令的本家兄弟,小的这就去上报备案,请稍后。”
官兵这种反应连乔青坤都微微吃惊,乔县令,家中堂弟莫不是当上了江德县的县令?
乔青坤是家中独子,亲叔家倒是有两位堂弟,自家居东院,堂亲家居西院,一墙之隔。
当初三人一起读书长大,大堂弟乔青山与自己一同中举,考得功名,却在会试时分出差别,自己高中进士,堂弟却名落孙山,回乡当了一县之丞。
另一堂弟是乔青山的亲弟弟乔青森,则不喜读书,继承了家中的生意,前些年往来家书,提及二堂弟的生意做得不错,家中富足。
若说这个乔县令,多半是自己的大堂弟乔青山了。
堂亲是县令,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乔家在江德县不会白受欺负,乔青坤很为自家堂弟欣慰。
趁这个空档,乔宁从马车上下来,打量着江德县的北大门。
方才她就听窗外突然喧闹起来,从门向内望去,是商铺聚集的街,夹道两旁开着各色门店,布庄、成衣店、当铺、首饰铺,书屋、酒馆……街上不说人流如织,也决计称不上光景惨淡,小娘子流连在此挑选布匹首饰,男子则进出于书屋酒家,这江德县竟热闹如斯。
笃!笃!
城门处传来的声响吸引乔宁的注意,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位长发银黑掺半的老匠人在修理城门。
那匠人不仅长发后束,挽了个松垮的髻,腰间还别着个酒葫芦,灰白的麻布衣裳穿在身,不像个匠人,倒像话本子里行走江湖的老道。
乔宁好奇地走近些,只见那老者半跪在大朱门扇后,手指灵活地拆除下一颗松动的木门钉。
这种圆钉倒是常见,大红朱门上通常钉着成排成列的圆钉以求装饰和加固,或是鎏金铜质,或是铁质,亦或是木石质地,也叫浮沤钉。
京城紫禁城城门便是最昂贵的鎏金铜钉,而江德县的北城门则是用木质钉子,圆头表面刷上明黄油漆,倒也不失气派。
那钉根部原本呈“凹凸”形与木板门紧紧镶嵌在一起,长年累月磋磨逐渐磨损了棱角,变得松动起来,因着结构是一凹一凸恰好对上的,因此修理起来很是麻烦。
但那老者却有无穷的智慧和灵活的双手,只见他拿炭笔在木门上画几条线,再用矬和锤沿线切割,乔宁几乎没看清他怎么操作的,“凹凸”变成两个“倒钩”结构,圆钉楔进去,刚好牢固镶嵌在木门板中。
照例,他把松动的那一排圆钉全部处理完,动作行云流水,竟比官差办事的速度还快。
等他修理完最后一枚圆钉,手腕一抖,掌中小锤“咻”落进工具袋,再“唰”地一下拉紧袋口往后背一甩,拍拍手上灰尘去捋胡须,倒真有几分老道的洒脱和豪放。
只是下一秒,他伸出微胖的手掌心朝上,对请他来的官差道:“给钱。”
官差苦笑不得,边从钱袋子里取钱,边道:“你这沈老儿忒爱财,少不了你的。”
沈老儿“哼”一声:“干活付钱天经地义,何况我的手艺,包你这门二十年不坏,收这点儿工钱都便宜你了。”
那官差知道这沈老儿心比天高的德行,嘴巴更是不扰人,找德馨书院的秀才和他辩都不一定能赢,便认命道:“好好好,是咱们这门占您老便宜了行吧?”
沈老儿这才勉强罢休,拎着刚得的工钱,大步流星走进城门,不回家也不往其他地方去,径直进了最近的一家酒楼。
乔宁瞧不见了他的踪影,猜测他约莫喝酒吃肉去了。
手艺人靠本事吃饭,不看别人脸色,挣了辛苦钱就吃吃喝喝,日子过得最是潇洒。
且这沈老儿比一般的人更张扬些,倒是有些意思。
这会儿功夫,报备那官差回来了,说是“可以进城”,于是乔青坤带着一家人继续上路。
乔宁一路走马观花似的瞧,过足了眼瘾,乔父乔母乐意纵着她,只怜爱宠溺地看着她,并不出言制止。
她甚至在一处名为“珍奇楼”门店中的博古架上看到了西洋钟,造型奇特精致钟表时针刚好指向正午十二点,还有晃眼的鎏金水银镜,清楚映出美人面。
这小小辖县,竟有比京城还稀罕的物件,不愧是“奇物在民间”。
车马穿梭在热闹的聚商街,倒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江德这个地方,虽只是浞州的一方辖县,却因地理位置便利,吸引不少外商前来做生意,因而平日里人员往来纷杂,乔家这两辆朴实的马车着实引不起人们太大的注意力。
只不过当乔宁掀开窗帘,好奇地探头往外瞧时有人无意间瞥见,车里乘载那妙龄小娘子长得真标致。
乔宁放下帷帘,摸着脸蛋问杨氏:“娘,我脸上的黑粉脱落了么?”
杨氏端详片刻:“没有呀,比你原来的肤色暗沉不少,这丫头,不仅穿胡服,发间装饰也一应不要,打扮得跟乡间丫头似的,你是要干嘛呀。”
她那长相在京城一应大户人家都极其出众,更别说在江德县,若是不人为收敛些,怕是要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因此这穿胡服、拢男髻、擦黑粉的“乡村风”打扮恰合时宜,反倒显得人精神利落了不少。
乔宁暗自打定主意,往后定是要做生意赚银子的,在坊间行走就这么打扮。
不待她答话,乔青坤先是说:“收敛一些也好,咱们此刻的处境确实应当低调,宁儿做得不错。”
杨氏自是不会反驳家主,爱怜地抚摸乔宁的脑袋,只觉得这番变故着实苦了女儿。
过了喧闹的聚商街,外面安静了不少,不知车马经过哪一处,竟幽静得连人声都听不到,反倒趁得鸟鸣清晰可闻。
乔宁朝外看去,映入眼帘一排青色石墙,石墙内是大片竹林,吹过林梢唰唰作响,此地倒清雅至极。
正想问这是何地,随着车马前行,视野中出现一处门庭,门上悬着一方匾额,书写着一方墨宝——德馨书院。
原来是江德镇的书院,景致倒不错。
乔宁想起父亲少时也为读书人,回身问道:“爹,您便是在这处书院念书么?”
乔青坤却摇摇头:“不曾,当年乔家在江德算是富足,你祖父为我请了启蒙先生、讲经先生和八股先生,因而并没有念德馨书院。”
乔宁愕然,看来当年乔家确实富足。
只是在这等清雅的地方,与同窗书生相伴手执书卷,在翠竹下迎风而颂,岂不是一桩雅事?
乔青坤却幽幽道:“这德馨书院做学问一般,十多年没出过进士,你祖父和为父自然不愿去。”
乔宁:“……”
难怪。
车马已驶过书院大门,乔宁突然远远瞧见,门缝裂开,从中间挤出一个书生,东张西望发现门外没人后,又鬼鬼祟祟冲身后招招手,这般望风之下后面的人才敢出来。
而后两人脸上带着阴谋得逞的喜悦,身手矫捷的猫儿似的,飞速朝聚商街去了。
逃学……
乔宁扯扯嘴角,这德馨书院的学生还真是……淘气,如何能出进士。
车行至城中西南一隅,此处属于江德有钱人家的居住聚集地,乔家的东院和西院便在此处,两处均是三进三出的大院落。
东院是乔宁祖父留下的宅子,西院则是堂亲家,往后长居江德,少不得和亲戚走动,等安顿下来自然是要携家眷拜会堂亲的。
“十多年不曾回来,家中房屋不知是否需要翻修。”临近家门,杨氏似乎有些近乡情怯,喋喋唠叨着些话。
“应是无妨。”乔青坤宽慰道,“老家房屋都是大青砖堆成,结实得很,即便有损坏也只是个别小地方,只需重新涂抹泥浆,且堂亲家一住几十年,房屋亦不曾损坏,证明无甚大碍,夫人放宽心便是。”
乔宁则想到北城门那个修浮沤钉的沈老儿,长了一双灵活的巧手。
车马在乔家东院门前停下,乔家三口相继从马车上下来,杨氏还在说这院落须得结结实实打扫上几天才能安心居住。
等三人看到门前的景象,皆有些呆住,面面相觑起来。
几十年不曾住人的院儿,按说该蛛网密布、落叶满地、杂草横生才是,可眼前的东院大门挂着引路灯笼,两侧的石狮子被擦得铮亮,门前还有小厮看门。
不像被好心人打扫过,倒像来到了别人家门口。
乔青坤再三确认是自家房屋没错,走上前去询问:“劳烦,这里可是住着人?”
那小厮被问得莫名其妙,理所当然答:“你这问的什么话,当然住人了,这里住的可是乔县令的亲弟弟,你找乔老爷有何事?”
乔青山的亲弟弟,那不就是乔青森,他家住西院,缘何住了这里?
乔青坤沉声怒道:“我找甚的乔老爷,这里是我乔青坤的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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