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于某在此为大周的百姓发声,陆反贼里通外国,他所犯下的罪孽,虽身死也不能饶恕~我于某要用他来警示后人,在场的诸位乡亲,只要拿出三枚铜板,便可用我手中这杆长缨抢,尽情地刺杀!这些钱,我会通通送往善堂,分文不取!”
话音刚落,一时间,众人纷纷从兜里掏出铜板,丢向那于某人的碗中。
打着正义的铜板,为自己敛财,偏偏这些人都信了。
三枚铜板,刺杀的不仅仅是一个草人,而是大周最忠勇的少年将军。
赵怀英脸上至始至终挂着淡淡的笑容,见她悲痛欲绝的模样,这才试图去拥抱她,却被狠狠推开。
呆望了片刻,她冲上前去夺过对方手中的长缨枪,狠摔在地。彼时的她,已经哭成泪人。
“陆照枝没有反,他不是反贼!如若他是反贼,那些豁出命去拼来的赫赫战功又算什么?黄河水灾,他不吃不喝在堤口守了三天三夜,一刻也不敢合眼;青州安平大疫,十室九病,他跑死三匹马,彻夜为百姓们供药,这些你们都忘了……”
“那依姑娘的意思,是圣上错杀了一名忠臣?”于某人拱双手朝天,理直气壮。
衡阳愣住了,她好像从来这样自问过,陆照枝的案子虽是大理寺亲审,皇帝又怎么可能从不过目?
杀死陆照枝恐怕就是皇帝的本意了。
她不敢往下想,收回脚步,迟缓转身,整个人像株飘零的枯草。
赵怀英拍了那于某人的肩膀,暗地里递出一枚金锭。
草人上头的画像被她扯下来,紧紧地握在手上,直到客栈。
纸张已经被泪水湿透,她整个人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宛若一具枯尸。
赵怀英试图从她怀里抽回那副画像,不曾想她抱得更紧了,两只眼睛漆黑空洞,“我知道是你,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些。”
“赵怀英,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
从头到尾的冷漠态度,总以言明这一切,可能就是一场谋划。他赵怀英不仅要让陆照枝痛不欲生,也要将她这些年印在脑海里的记忆,狠狠地用刀剐去。
陆照枝是大周的罪人。
草人一事,他确实不知,本想着叫她气一气,不曾想失手,玩过了头。
他有些过意不去,但不后悔。
“那么你肯忘了么?”他抓起她的发顶,怒火上撩,“无论他陆照枝从前有多风光,可现在就是一滩烂泥。好人,一次犯错就万劫不复,坏人却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这世道本就不公,你以为哭泣他们就会同情你,相信你?”
“你当下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他带给你的,没有他,邹家会是这般下场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三年为何他从来都没有找过你?”赵怀英道,“别自欺欺人了,他都看得见,可一点也不心疼,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懦夫么?”
“赵怀英,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信他。”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坚持是对是错。
这三年,也是这么过来了,她相信陆照枝有他自己的苦衷。
“邹衡阳,我从来就不奢求你能回头看我一眼。”他声音低了下去,陪着她一同坠跌在冰冷的地面,拼全力夺过画像,丢入熊熊大火中。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即便叫你憎恨一辈子,”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死死抵在墙上,任由那双通红的眼眸布满了绝望,也不肯撒手,“我赵怀英也要用最卑鄙的手段,用念归的性命,来让你记住,他陆照枝就是负了你。”
她发不出声音,眼里噙满了泪,试图用双手去挣脱开。可他气力很大,下手又重,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恨到咬咬切齿的仇人。
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庞,紧蹙的眉头,斑驳的泪痕,他眼里的猩红慢慢褪去,终于缓缓松手。
“你为什么就不是愿意相信呢?你对他到底是喜欢还是执念?”
“我那么喜欢你,你视而不见,却对一个薄情人,视若珍宝。到底是我天真,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心?”
她的手腕被抓得生疼,仿佛能听到骨骼紧扣的声响,“赵怀英,你弄疼我了……”
她眼里不仅仅有恐惧,还有无数次的想挣脱。
她不知道,赵怀英还会以为什么样的手段,让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场恶梦,忘不了是怎样的屈辱。
只要她心里还想着陆照枝,他就不会停手。
她瘦薄的身躯靠在墙根,看着画像烧成了灰尘,一如自己的心,千疮百孔,最后一片死寂。
外头开始下雨了,从窗子里飘进来,凉意阵阵。
他去碰她的唇,试图击败她身体里少有的克制,她却没有回应。
她睁着眼,任由对方发疯般肆虐,发髻乱了,耳坠子也掉了,静静地看着,冷冷地发笑。
他终于停了下来,听到她发自骨子里的冷笑。
她捂住嘴,发出几声干呕。
不像是装的。
“我的吻,真就叫你这么恶心么?”他托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间,“既然恶心,又为何足足吻了三年?邹衡阳你别忘了,新婚当夜,是你主动……”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何时歇过?
现在觉得恶心了?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不要说了,好不好?”她一想那个晚上,当时觉得亏欠,再后来只是觉得恶心。
从前不懂怡春院的那些女子,甚至觉得她们自讨苦吃,不值得怜悯,可如今自己还不如她们呢!
堂堂将军府的嫡女,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潇洒快活。
她揪住他衣襟,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已然哭不出声响。
“你一定很恨我吧,”他温柔地拂过她额前的碎发,“你那么爱你的陆照枝,在我的榻上承欢,喊得却是他的名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是满足你臆想,寂寞难耐时的用具罢了……”
“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他手背在她的脸颊上短暂停留,目色转而暗淡,从腰间掏出匕首放在她掌心,紧握住对准自己心口,“杀了我……”
“不是想为他翻案么?那就让他提着我的人头去,把所有的罪名都加在我身上,他还会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陆小侯爷……”
“我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他在一起了……”
“杀了我。”
他喃喃说着,将匕首往自己心口挪移。尖刃一点点没入厚实的冬衣,她吓得奋起全身的力气,想从他手中夺回。
她清晰地听到了刀切肉的声响,在冬日里,是那样令人绝望。
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终于松开了手。
匕首落地,她抱住他后仰的身躯,用手紧紧捂住涓涓流血的伤口,“你一定要这样吗?一要折磨我,要让我难过吗?我们两个之间,一定要你死我活么?”
他缓缓睁眼,抬起鲜血淋淋的手握住她,得意地笑笑,“舍不得……”
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被他诈了一回,恍然大悟般眉头紧蹙,不知该脑还是该怒,“赵怀英,总这样,有意思吗?”
为自己担心的样子,还没看够,她就变了脸色,他有些落寞地收起笑容,干涸的唇角缓缓张开,“有。”
只有她替自己紧张到手足无措的时候,赵怀英才觉得真真实实被她爱着,是活生生的自己,不是什么人的替身。
王府密室,漆黑的夜。
裴影将吃食从门缝中塞进去,还未走远,就听到了陆照枝的破口大骂。
骂得连他这个长过世面的人,都觉得难听。
他也不知道,自己家殿下怎么就有了那么多毫无头绪的骂名,什么骂人的,骂畜牲的,都听了遍。
后来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打开门,进去踢了几脚。陆照枝身上捆着铁链,被打得有些发懵,可仍未停止嘴里的谩骂。
骂完了,就骂裴影,把肃王府上下全部骂了一通。
萤灯躲在暗处偷看,不敢近前,直到裴影灰头土脸地从密室里出来,她才敢过去,小心翼翼地关切。
说是关切,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将军,那些骂人的话,你千万别听往心里去。”萤灯自知身份已经被识破,却不明白为何赵怀英会这般轻易放了自己。
因而和裴影的说话,也越发变得谨慎不少,她想从对方嘴里试探出赵怀英的口风。不能直截了当,于是趁着这几日赵怀英不在府上多跑几趟。
顺带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时机。夫人出远门了,谋划虽然中断,眼下却不失为一个千载难逢机会。
屋子点着蜡烛,裴影洗了洗手,顺带擦了把脸,无奈地坐下身,喝了杯热茶,“我确实没往心里去,但他朝我吐口水。”
“……”
谁能想到出身显赫的陆小侯爷,竟然会朝人吐口水,简直是防不胜防。
萤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得把手中食盒当在岸上,“裴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天天被吐口水,辛苦倒是没有,恶心是真的。
陆照枝被关在密室这么久,从不盥洗,整个人发酸发臭,实在是难忍。
“萤灯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裴影总觉得这屋子里就两个人,他有些不自在,“虽然他老吐我口水,但我不会把他怎么样。”
“……”
就是踢几脚过过瘾。
萤灯没回话,忐忑地看着窗外头。她坐得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那间密室,里头燃着微弱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