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夜色深沉,星月暗淡,宛若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房舍上。夜风吹得窗棂簌簌作响,灯烛明灭不定,或沉或暗。

衡阳在榻前,静静地看他。那也是她第一次,如此细致安静地看着他,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唇色发白,脸上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多了一丝轻盈和柔软。

她轻叹一口气,拿出竹蜻蜓在灯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又一遍,目色随天际缓缓追远。

榻上的人,突然轻咳几声,她连忙回身,捏了捏被角。他双眼紧闭,额头上密密麻麻冒汗,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不要!别走!”

他声音虚弱,断断续续。

衡阳犹豫着,最后把手递了出去。他一把抓住,掌心滚烫,而后慢慢平静。

萤灯端了新煮的汤药进来,看见眼前一幕,轻轻地把药搁下,“还是没醒吗?”

她点点头,“嗯。”

“夫人,方才我在院里,听到几个侍卫在说,小侯爷他……”

“他怎么了?”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办法,可无奈府兵和暗卫众多,根本就找不到机会下手。

“府医每日给他上药,好些了,夫人放心罢……”萤灯看了眼榻上的赵怀英,心情有些复杂。

这个人,阴晴不定,萤灯也看不清他对夫人是怎么样都一种感情?是真的喜欢,还是不甘心,又或者只是男人之间的较量,想占有?

她什么都没说,悄悄退了出去。

赵怀英睁眼时,看到榻边沉沉睡去的人,和那只紧紧牵着自己的手,心头一暖,没忍住轻轻地揉了揉。

奇怪,他真的有很多年没碰到这种感觉了,就好像整颗心都被填地满满的。

他动作很轻柔,却把衡阳揉醒了。她其实不敢睡太沉,看到赵怀英醒,疲惫地撑开双眼,“你醒了?”

“饿不饿?伤口疼吗?”

他不答话,目光落在那两只紧握的手上,衡阳也留意到了,慌忙地抽回手。

他目光随即也跟着沉了下来,转过身去,平静地看着外头的星夜,“我没死,你应该难过才是……”

衡阳一怔,笑得有些难看,“怎么会?”

“我死了,你就可以和陆照枝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他转过头来,满目凄凉,“不是吗?”

衡阳想过,在他把剑递给自己,逼着杀了陆照枝的时候,她确实很想当场了结他。

可眼下,她听出了赵怀英心里的不安。他想杀陆照枝或许不是因为对方是反贼,更不是因为当年的谢绝,而是因为,觉得陆照枝回来,是来跟他抢自己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眼眸微微颤动,鼻子一酸,“我若想和他在一起,三年前,我就殉他而去了。”

既然活着不能在一起,那就死了做一对恩爱夫妻。

她不敢告诉赵怀英,自己这样苟且活着,是懦弱。她怕邹家遭难,更舍不得肚子的孩子。

他发出一声浅浅的苦笑,支撑着起身,追着她的眼眸,“那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她直直地望着他,伸手去抚他紧蹙的眉心,热泪涌下,“你不会死的……”

她想起先前他进宫一事,回来之后就变得郁郁寡欢,甚至还想自我了断,“是不是你父皇又说了什么?”

“他不是不爱你,只是不知道该怎样爱你,你阿娘走后,他命人追封了柔妃。我曾听宫里人说过,你父皇其实很爱你阿娘,只是身为一国之主,有太多的顾虑和不能……”

她泪眼婆娑,赵怀英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才知道她原来是误会自己想寻短见,内心欢喜地不行,神情却毫无波澜。

若叫她知道真相,还会这样吗?他贪恋她此刻的心疼。

那是父皇说的话,本就预料之中,他谈不上有多难过,就是对这个父皇又失望了很多。

“那如果,我一无所有,你邹衡阳还愿意留在我赵怀英身边吗?”他这话,问出口时,就有些后悔。他又何尝不知道,女子视贞洁为命,若他只是大周最普通的百姓,无权无势,她还会背负娼妇的骂名,委身做妾吗?

到头来,这不过是一场冷漠的交换罢了。她想利用他的权势,而他只想霸占,以发泄这些年的不甘。

果然,这话她一字没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兰因絮果,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可他赵怀英讨厌这样的眼神。

他装作浑然不知,继续说道,“父皇要立五哥为太子,这个位置,我盼了很多年,我很努力地成为他喜欢的孩子,可到头来……”

“什么都没有了……”他轻轻地笑。

“储君之位,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衡阳看着他势在必得的挫败感,胸口有些发闷。

“如果将来五哥当了皇帝,我就活不了了。”他有些丧气。

“我虽不认得端王殿下,但当年在国子监时,他未曾欺负过你。”

衡阳对他的遭遇能谅解,却无法接受,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是未欺我,可他站着一句话都不说,比那些欺我辱我的人,更可恶!”他狠咬牙根,一拳打在床沿,神情痛苦。

“赵怀英,还记得当年你在国子监,夫子问你的话吗?夫子问将来长大了,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时候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对家国,对百姓有用的人。什么东宫储君,太子之位,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衡阳觉得眼前人已经走进了一条不归路,她想伸手,却怎么样也使不上劲,只能看着他一错再错。

“我想!”他低吼道,“就因为我出身卑微,就活该被那些人踩在脚底狠狠□□,就因为我无能渺小,阿娘死了,我只能用破席去裹她尸身,就因为我不受宠,哥哥们笑话我,连阉狗都瞧不起我……”

“他们把脏物往我那里塞,你知道我有害怕吗?衡阳,我真的很怕,”泪珠在他眼眶里打转,他嘴唇哆嗦,想起那场噩梦,“权力,对我来说,真的太重要了,如果我有权有势,阿娘就不会死……”

衡阳转身去,偷偷抹了抹泪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当初,她被阿爹以死相逼,指婚给陆照枝的时候,她也伤心了很久,相比之下,赵怀英的阿娘至少很疼他。

药已经凉了,衡阳想着起身去热一热,却被赵怀英一把揪住,“去哪?”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惊魂未定,不安地看着她,见她停下脚步,又冷声地命令,“不许走……”

“药凉了。”她回。

“端过来,喂我。”似乎是意识方才的失态,他语气冰冷强硬不少。

“你自己……”衡阳本想让自己喝,可看到他伤口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药有点苦,你忍忍。”

闻着就很苦,看着也糟心。

他不慌不忙,看着她用白皙粉嫩的玉手,轻轻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苦吗?”她有些担心,药味上来,自己的整个嘴巴都苦了。

“嗯。”他不怕苦,但是她这么问,自然是要苦的。

不苦的药,怎么叫她心疼?

她手忙脚乱地把汤药搁下,从食盒拿出一小碟桃花糕,拣起一枚地给他。

他也乖乖地接过,小抿一口,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还是那个味道……”

十年了,一直很喜欢。

“我想,”衡阳趁着他兴致还不错,忍不住开口道,“明日回家看看,回去看看文轩。”

她真的很怕郑从善会去找弟弟的麻烦,若不是亲眼所见弟弟平安,她一定睡不着。

“好,”赵怀英语气柔和了许多,“让裴影跟去你吧,京都郊外夜里常有强盗飞贼,自己多加小心。”

衡阳没想过他会这么快答应,这些年她也回过家,但是除了弟弟,好似没有人待见她。

第一次去,见把她精心挑选的礼品一并扔了出来,后来赵怀英去了,虽然进了门,却没有多少话,多少脸色。

邹家人眼里,陆照枝才是他们认定的女婿。赵怀英即便对邹衡阳再好,到底是个妾室,说难听点,不过是个玩物。

父亲邹遂良又极要面子,看到衡阳,总觉得锥子戳心,又羞又耻。

而赵怀英虽然没做过什么坏事,但在朝臣眼里看来,出身卑微的他,能得到皇帝的盛宠,必定是用了卑劣手段的,更有甚者传言,他同宦官对食,做不耻之事。

传得神乎其神,邹遂良也是挺进去不去。

“你伤还未恢复,还是让裴将军留下吧,我挑两个暗卫随行就好。”她可不想再让裴将军面对那样尴尬的场景了,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劝也不是,逃也逃不掉。

赵怀英点点头,看透了她心思,随手叫她圈进怀里,温柔地摸了摸她脑袋,“倒用不着亲自去,若放心不下,叫人去跑一趟就好。”

每次去邹家,她回来总哭,哭得很伤心,也不吃饭,萤灯去劝也没用。

他不想看她再为此事伤神。

“你救了他们,他们却那样对你,这样的父亲,不认也罢……”

她有些生气,扭头看了对方一眼。

“随口说说,你想去就去,”他有些局促不安,“只是回来的时候,莫要哭了……”

“哭得我脑子疼。”他有些好笑又无奈,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