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国子监,太傅授课,赵怀英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想成为一个对大周有用的人。
而他现在,只想成为拥有无上权力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
郑氏见他无心看书,也放下了手中墨棒,“是不是阿爹又去皇上跟前告状了?”
郑氏太了解这个父亲,一生争强好胜,约莫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端王妃是郑氏的亲妹妹,成亲当年就诞下一子,很是恩爱。可她,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
她自认姿色不差,可赵怀英就是对她没有兴趣。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就算脱光了站在他跟前,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以为,他是有什么隐疾,甚至还借着心疼他公务操劳的幌子,为他请来了不少大夫。
大夫说,一切安好。
直到罪臣之女邹衡阳的出现,无数个夜晚,那盏永不熄灭的灯烛,和缠绵的低吟,郑氏才知道,他身子好的狠,就是不愿意碰自己。
她入王府五年未孕,妾侍刚进府邸就喜得贵子,于是所有的流言都她身上倾来。
若果自己再不诞下一子,怕是父亲真的要以死相逼了,又或者,她很快会成为一颗弃子。赵怀英一直不得宠,倘若端王真成了储君,那可真是死到临头了。
她自小就爱慕他,她不怕死,唯独就怕赵怀英不喜欢自己。
可赵怀英确实没那么喜欢他,对她和气,是因为她很懂事,很听话。
赵怀英看她一眼,冷冷道,“没有,你别多想。”
一如从前的疏远,他们两个之间不像夫妻,倒像极了君臣。君臣之间是恭敬的,却没有感情。
郑氏心一凉,“阿爹年纪大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这些流言蜚语,若说什么重话,殿下莫要往心里去才好。”
她语气幽静,寡淡,平常地像一杯水,甚至连水都比她有味道。
她今晚的话,有些多。赵怀英也注意到了,问道,“什么流言蜚语?”
郑氏抿了抿嘴,迟疑道,“翠儿今日上街采买,有人说殿下独宠邹家之女……”
她没有再往下说了,这也够了。她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赵怀英到底是对她怎么样的感情?结果如何,她都认了。
“那么,你在意吗?”他问,嗓音温润如玉。
郑氏摇摇头,眼底有些慌乱,“妾不在意的,只要殿下好好的,妾什么都不在乎。况且,殿下与妾如何,是妾自己的事,又与他们何干?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编造也好。妾只知道,殿下是对妾好的。”
好到,新婚之夜就让她独守空房,一守就守了五年。她本来年岁就大过赵怀英,五年一过。又苍老了些许,就连皮肤都没有从前那般细腻光滑了。
赵怀英抬头看她一眼,吓得她连忙低头,哆嗦着手去打开食盒。
“别胡思乱想了,王府只有一个王妃,以前是,以后也是。”他低头去看折子,比起郑氏,折子好像也没有那么叫人困乏了。
他是说,王妃这个位置永远是属于她的?哪怕他再宠邹衡阳。
她嘴角露出一丝不经意的欢喜,随即又很快消失,眼里凄然,“妾不是要和她比。”
她本来就不想,她厌恶这样的斗争。好像女人就像一件物品,一个筹码,在这些男人手中转来转去,被他们捧上祭台,然后献杀。
故而,无论他再怎么宠爱听雪院那位,她心底也没有生起半点竞争之意。
女子生来这世上本就不易,是娇花就应该去绽放,也该被人好好护着。
郑氏偶尔也会羡慕她。大周的气候有些寒冷,并不宜种鲜植,听雪院的一年四季,却是温暖的。
她都不知道,赵怀英哪里来这么多法子,早来稀奇古怪的花卉,堆了一院,只为哄他开心。偏偏,院子里那位,有时候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
她那么渴望得到真心,真心却被她人蹂/躏,弃如敝履。
自从抓到那个刺客以后,两人的争吵声越发激烈了。他们两个人,白天吵架,夜里又像是个无事人一般。
即便这两个人再吵得不可开交,赵怀英也没想过利用自己,去让对方吃醋。
有时候被气坏了,就自己一个人坐庭院里发呆,很久,有时候则会喝酒,喝多了,就抱着马厩里的马喊阿娘。
裴影会抱他回来,那一刻,他的身影是瘦薄的。他像个被人冤枉的孩子,低低哭泣,却无申冤之地。
赵怀英不再看她,随口道,“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
郑氏是担心他的,昨日裴影背回王府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好在后来找大夫施了针,这才缓和过来,但也昏睡了一天一夜了,什么都没吃。
食盒里永远有那碟少不了的桃花糕,还有他最爱的烧鹅。油淋淋的酱茶色,一看就叫人胃口大开。
“妾刚刚温的酒,殿下喝一口,也好驱驱寒气。”她说罢,给赵怀英斟满了一杯,动作轻柔地放到他眼前。
“啪!”折子发出一声脆响,赵怀英抬头时,这才发现郑氏同往日有些不一样。
不过他是男子,女子脸上的妆容有什么变化,分不出来,只是隐约瞥见胸口那抹桃红的亮色。
郑氏向来素朴,从不会打扮成这样。屋子的香味似乎也变了,有些昏头,口干舌燥。
他接过杯子,除了酒香什么都闻不到。他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顿觉血气上涌,整个人如同行走在云端,浑身发软,燥热难安。
“殿下,妾身给你按按肩膀吧……”
郑氏整个身子在发抖,她缓缓走到他后边,微微俯下身,却怎么也不敢伸手。
她有些犹豫的,即便这次成了,赵怀英醒来以后会放过自己吗?他最讨厌这些勾引人的手段。
赵怀英婉拒了那个女官,可下一刻,父亲那边就派了新的姑姑来,说是对闺房之事很有经验。
郑氏的香粉也换了,新来的姑姑说,此香可摄人心魄,引人发情,叫人欲罢不能。
香气已经冲进赵怀英的鼻子里了,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闻了闻酒杯,声音发颤,“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他对郑氏从未有过防备之心,从未想过会这样,变成了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的身体仿佛有烈火熊熊在燃烧,郑氏冰凉的指尖贴进他耳后根,惊地他一缩。
郑氏悄悄地褪去身上厚重的氅衣,试图从身后抱住他。赵怀英极力克制清醒,一手抓住郑氏的胳膊,狠狠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用砚台砸开了紧闭的屋门,颤声道,“滚!”
他身子发软,目光却是凌厉,看得郑氏浑身发怵,含着泪,消失在茫茫庭院内。
他抓住椅背,努力试自己不会滑落,凝神定气,试图将药酒排出体外。
也不知道郑氏从哪里找来的这东西,药力猛得很。他额头上已有密密麻麻的汗珠,内力半点也使不上来。
听雪院内衡阳正试图打听密室的时,却瞧见郑氏就来了,急匆匆地拍着门,似乎刚刚哭过。
这两个人的别院,挨得很近,但衡阳几乎不踏进半步。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或许会让郑氏不高兴。
没想到郑氏会来,看着衣衫不整,慌慌张张。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萤灯对郑氏并不讨厌,反倒也有几分女子的之间的怜惜,看到她跑来,连忙开了门,扑了扑身上雪花。
郑氏平日里看起来素雅,今日倒是不一样。她本来生得就不俗,如今一打扮越发美艳动人,只是这美人怎么就哭了呢?还哭得这样伤心?
郑氏哭哭啼啼,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像样的话,衡阳见状忙将她往屋子里扶,又让萤灯去外头守着,把门看严实了。
“妹妹,姐姐实在有些难以启齿,”郑氏平复了一些心情,脸红得发烫,“姐姐……”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殿下他?”衡阳能想到的,就只有赵怀英。
郑氏出身高贵,且性子随和,下人也都喜欢她,更不会恼她。
怕只有赵怀英了。
“昨日殿下去宫中面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过去了,”郑氏顿了顿,心生愧疚,“我怕妹妹担心,就没有及时来说。”
衡阳微微颔首,轻轻抚了抚她后背。
不说也好,省得又得眼巴巴过去,哄着他,劝着他,容忍他的孩子气性。
“方才,我瞧见殿下醒来,就送了吃食进屋,里头有酒,是爹爹托人给我的,”郑氏眼神慌乱,面上有些难堪,“谁曾想,那酒……”
“酒怎么了?酒里有毒。”衡阳只想到这个,不由地睁大双眼,担心起来。
“妹妹,你过去瞧瞧就知道了……”郑氏不敢直视她,双手不安地在身上抓了又抓。
“姐姐和我一道去,万一殿下有什么闪失,也好有个照应。”衡阳仍旧觉得,是有人想借郑氏之手,除掉赵怀英。
想杀他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足以为奇。
郑氏畏畏缩缩,身子往后顿了顿,“我就不去了,我和翠儿去找大夫,倘真是……”
她哪里还敢去?以赵怀英的性格,打她几巴掌都是轻的,别说她是首辅嫡女,哪怕是首辅,他压根也没在眼里过。
哪敢再去惹怒他?原本在他内心自己安分守己的模样,此刻恐怕早已消耗殆尽,这些日子,能避就避一避吧,等他气消了再去。
“也好,耽误不得。”衡阳即便不愿意再见他,但听到郑氏这么说,也还是片刻不停地赶了过去。
慌手慌脚跑去的路上,又和在巡院的裴影打了个照面。
“夫人这么急要去哪啊?”裴影心道,还以为她是冲着密室去的,连忙奔上前,安抚道,“夫人别担心,殿下已经找大夫给他瞧过了,也送了吃食。”
裴影说得是陆照枝,虽然表面上自家殿下一个劲都说要剁了陆照枝喂狗,私底下还是做了那样的事。
他是真怕衡阳伤心。
衡阳微微有些吃惊,早起的时候还在想,眼下心宽了一半,“裴将军,是殿下。殿下好像喝了什么,身子有些不适,我过去看看……”
“夫人,末将也一道去。”裴影听她这么说,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是赵怀英的随侍,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发现。
“好,那就有劳裴将军了。”
赵怀英长得人高马大的,万一真的昏倒了,也就只有裴影能背得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