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邹衡阳披了件簇新的氅衣,笔直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下,抬手轻轻接住空中飘落的雪花,看着它落在自己掌心,渐渐消融,消逝,消失。

北风呼呼作响,如尖刀割面,庭院里已经一片雪白,抬眼处树梢上,瓦檐上已积了厚厚一层。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她却像只幽灵。

侍女萤灯抱着手炉朝她缓缓走近,循着她目光回望一眼,“夫人,外头凉,快些回屋吧……”

“萤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她呆呆望着飘飞的雪花,连鞋帕湿了,都不曾察觉。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察觉。

萤灯稍稍一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沉声道,“知道,是小侯爷的忌日……”

三年了,三年前,她去边关接他的尸身回城那日,也是这么大的雪。

“冀州陆照枝,骁勇善战,杀敌有功,朕悲痛欲绝……追封哀敬,三军缟素,举国同哀。”

谁曾想,头七未过,皇上便命禁军将侯府上下包围地水泄不通。侯府上下三百多人,被流放到寸草不生的凄凉地。

她冒死从侯府里跑了出来,前去大理寺的路上,又被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肃王赵怀英。他位高权重,是未来的储君人选;同她青梅竹马,自小感情深厚,也是唯一一个能为陆家申冤翻案的人。

所有的路都被截杀,一夜之间,曾经的风光一时的陆家,在京城中人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大雨磅礴中,邹衡阳看清了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庞,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殿下为我夫君申冤。”

赵怀英一身白色锦袍站在朱漆大门前,神情肃穆。许久之后,他走上前半蹲下身子,用修长的手指挑起那张湿漉漉的脸庞,轻蔑不屑,“求我?邹衡阳,当初我求你,被你拒之门外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

三年前她还没有嫁给陆照枝,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赵怀英也曾跪着求她见一面,却被她冷冷拒绝。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在当他以为快要忘记的时候,她却出现了,以这样狼狈可恨的模样,卑微低贱地请求。

三年前,无论他怎么哀求,她都不曾回看一眼。炽热的真心,被她弃如敝履。自己的掌心宝,终于有了回头的一日,不过是因为那个男人。

赵怀英身子微微发颤,上下打量着,她的衣裙已经被雨水湿透,露出玲珑的线条。整个人如同被折败的娇花,轻轻一碰就碎了。他忍住心中的恨意,“你凭什么以为,我赵怀英一定会帮你?”

他做不到不计前嫌,做不到宽容大度。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对方娶了心爱之人,却不好好保护。他恨透了陆照枝,自然也恨透了她。

她知道,赵怀英对自己是有恨意的。但她别无选择,邹陆两家的旧交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扶她一把。肃王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一扇被叩开的门。

只要能替丈夫申冤,她甘愿被赵怀英报复,以泄心头之恨。

她没有说话,只是哭,声音低微。

“他的清白,需要你一辈子来偿还,你可愿意?”

赵怀英死死捏住她的下巴,就像掂量着世上最美的玩物,从未有过的占有欲席卷心头。

茫茫雨雾中,她泣不成声地点了点头。

赵怀英心里颤悠了一下,随即低头,迅疾吻上她的双唇,粗暴地撬开她的牙关。

他那只强劲有力的大手,顺着衣襟伸进去,狠狠在里头紧了紧,最后松开。

她没有半点挣扎,任由雨下得越来越大,把最后一点点尊严击垮。

“这是他最后留给你的。”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肃王内院的软榻上。赵怀英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绢帕,上头字迹殷红,歪歪扭扭,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她的哭声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渐渐平息。

她想起刚刚嫁给陆照枝,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休书。她想要,他却死活不肯给。再后来,她也没那么想要了……

可现在,它却来了。

她抬头看了眼赵怀英,对方面露惋惜,长叹一口气,彷佛和先前的冷血模样判若两人,“陆照枝里应外合,通敌叛国,这也是我想不到的。”

是啊!她也想不到,陆照枝有什么样的理由。他不爱习武,更不爱打仗,此次出征也是今上劝了再劝,甚至不惜以天命起誓。

大周和大燕两国息战数年,今上也说了,这场战无非是为了向大燕展现雄厚的国力,以安民心,让对方好投鼠忌器。

“陆照枝他犯下的是灭九族的死罪,父皇念他旧日平乱有功,侯府中人以及有牵连者,活罪虽免死罪难逃,可即便是这样,你爹爹你阿娘,还有你年幼的弟弟,能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吗?”

她胸口一阵隐隐裂痛,紧紧地抓着帕子,任由血腥味冲鼻而来。

“你我自小一块长大,情谊不同旁人。我赵怀英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护你周全,”他满眼心疼,用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为今之计,唯有我同父皇求请,迎你入侯府,才能护你们周全。”

她双眸含泪,死死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赵怀英说得不无道理,可到底她与陆照枝结为夫妻,丈夫尸骨未寒,她就头也不回地改嫁?即便换来邹家周全,爹爹和阿娘又该如何抬头?

“这么做不过是权宜之计,”赵怀英猜到了她的心思,安抚道,“留得青山在。”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赵怀英前脚刚走,她整个人从塌上涌了起来,躬身扑倒在床边,呕一口鲜血。

此刻,她才觉得,心口舒缓了些。

萤灯见状吓得脸色发白,抱住着,替她轻轻顺着后背。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陆照枝那张被人割成碎片的脸,跟她说,‘衡阳,我好疼!’

“小姐!奴婢相信小侯爷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他不会这么做的。小姐一定要保重身体,将来才可以为他申冤!”

这句话,点到了心坎上。行将枯木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缓缓靠坐在床沿,随即伸手摸了摸小腹。

出征前,陆照枝就已知晓她怀了身孕,用耳朵轻轻贴过肚子,开心地喊着,“我要当爹爹了!”

一个企盼着能早日平安回来,当爹爹的人,怎会突然起了异心,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新婚之夜,她看着眼前人,努力忘记心中悲痛,挤出一个微笑,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原本也该是他的人,要不是陆照枝,哪里叫她迟来了这么多年?

她双眼紧闭,两手死死抓着床幔,记忆中那张破碎的脸顷刻间变得明朗起来。

酒意上涌,他举动有些鲁莽,疼得她险些受不住,却没有半分要停手的意思。

“陆照枝!”她轻唤,宛若一场噩梦。

刚刚都已经看清他的脸了,怎么就不见了?

身上人没了动静,微弱的烛光中,赵怀英收整了一下衣衫,仍旧是微微叹气,柔声道,“我不会逼你做不愿的事。”

心像被什么给刺痛了。

赵怀英起身,背对她,凉白色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他清瘦的身姿越发显得孤单。

她摸索着床沿起身,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将他搂住,“对不住……”

赵怀英吃痛地低哼一声,额头是细密的汗珠,他慌乱过身,往后紧退几步,挣脱她的怀抱。

她这才看见,掌心一片殷红。他扑通一声跌跪在地,牙关紧咬,神情痛苦。

月白色的中衣,浸泡在鲜血中,他伸手试图从旁边的衣架上摘下衣裳,来遮掩自己的狼狈;

在她的坚持下,赵怀英乖乖地将衣服脱下,数道鞭痕把皮肉搅在一起,看得人触目惊心。

“你父皇怎么舍得下这么重的手?”她伸手却不敢触,眼里噙着泪。

他生母出生卑微,虽算不上是受宠的皇子,但因性格温顺,颇具才情,渐渐地也被父皇赏识,留在上京,委以重任。

这一回,怕是先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衡阳鼻子一酸,仿佛将这世上上好之物都赠予他,也不足以弥补。

更何况眼下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就连这副残破的身躯,都不愿给他;

“女儿家,别看这些血淋淋的东西……”赵怀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拿衣裳掩盖。

“不疼,我皮糙肉厚惯了。再说了,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不经意又扯痛了伤口,他不由地握紧了拳头,脸色恍白。

“怀英哥哥……”她好像很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了,陌生却温暖。

“别怕。”

她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回忆像把尖刀一点点将她的思绪割裂,即便模糊,也叫人痛苦不堪。

萤灯知道她这又是想起了过往的伤心事,安抚道,“奴婢已经让差人偷偷去祭奠了。”

只能偷偷去,赵怀英会不开心。

她知道,他这是担心自己一辈子走不出来,他没有恶意。

“上天有灵,小侯爷一定会在天上,好好保佑小公子长大的。”萤灯说罢,一时间也没忍住泪。

自小在侯府,她知道小侯爷的脾性,通敌叛国,他不会做,也不屑做。

话语间,从雨廊尽头跑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约莫三四岁,扑着两手过来,奶声奶气,“娘亲,抱抱……”

衡阳放下手炉,把孩子抱到怀里,贴了脸蛋,“归念,我的好孩子。”

“爹爹烧了好菜,喊娘亲去吃……”孩子乳牙未齐,咿咿呀呀地说话,衡阳的整颗心都要化了。

“好!念念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惹爹爹生气啊?”孩子小小的,皮肤滑嫩地像只糯米团子。

前厅内,王妃郑氏和赵怀英已经围坐在桌子前,看到衡阳进屋,郑氏柔柔一笑,“这羊汤是殿下亲手炖的,你喝一些也好补补身子,驱驱寒气。”

自陆照枝死后,她忧伤过度,身子一直不好。好在郑氏是个极易相处的人,并没有因她同享自己的丈夫而露出一丝不满,反倒对她的遭遇感到怜惜,平日里也都会照顾一些。

她有愧,除了赵怀英,再就是郑氏了。前者因为力保自己,遭君王猜忌,丢了触手可得的储君之位,后者是因为不管赵怀英有多偏袒自己,她从无妒妇之心,宽宏大度。

大雪漫天,庭院中的松柏压得摇摇欲坠,风一起,簌簌坠下。

郑氏不知道,当年她和陆照枝的最后一次晚膳,也是这碗羊肉汤。

后来他青山埋骨,再也没能喝上她亲手煮的汤。

衡阳胃里一阵翻涌,险些从凳子摔下,好在有萤灯眼疾手快搀扶,她才能借力支起身子。

桌前的赵怀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