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啊——”刘红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一把推开大灰狼,朝炕下一看,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常光耀骑马一路狂奔跑回乡公所。站岗的一个乡丁急忙上前为他拉住马的缰绳,在院子里转悠的几个乡丁也都点头哈腰地围了上来。

“妈呀。”常光耀喃喃地叫了一声,一头趴在马背上,身子一歪折下马来。

“常队长。”

“常队长。”

前来拍马屁的人见状急忙用手托住常光耀,才没让他跌在地上。

“快,找,找王,王乡长。”常光耀浑身发软少气无力地说。

一个乡丁急忙前去禀报,众乡丁搀扶着软绵绵的常光耀向王雨霖的办公室走去。

王雨霖此时正在里屋内与街上的明妓陈香玲鬼混。陈香玲抱着王雨霖娇滴滴地说:“乡长,这一年没见,您老人家可是真的老了呀。”

“是啊,成天提着脑袋过日子,能不老吗?!”王雨霖抚摸着陈香玲那光滑的肌肤说:“不像你,干的是舒服活,挣的是开心钱。”

“难道你不开心吗?”陈香玲推开王雨霖的手,摇着王雨霖撒娇似的说。

“开心,开心。”王雨霖笑着一边说一边摸陈香玲的大腿,“啧啧,瞧,瞧这肉,嫩得能掐出水。让人看了就想——”

陈香玲轻轻地打了一下王雨霖的胳膊,娇滴滴地说:“你还能吗?”

“能,你说几回吧?”

“几回?”陈香玲剜了王雨霖一眼,不屑一顾地说:“刚一回,你就累成这个熊样,还能几回?”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地推了王雨霖一把,沉下脸问:“老实说,你夜儿黑(1)是不是跟大洋马(2)——”

“狗屁。她给老子戴了绿帽子,老子还能要她?”王雨霖一边摸陈香玲的裆一边说:“我夜儿黑就想着要你了。”

“诓谁哩?!”陈香玲假装生气地把王雨霖的手拿开,爬起来盯着王雨霖的眼睛说:“我才不信哩,就你那劲儿,今儿个把她送人,夜儿黑还不把她弄叉了?!”

“狗屁,我诓你弄啥哩(3)?”王雨霖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

“你干没干我知道。”

“你知道啥?”

“不给你说。”

“狗屁,瞎猜。”

“我才不瞎猜哩。我说你老了,就是说你的活不如以前了。”陈香玲见王雨霖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不动弹,就轻柔地抚摸着王雨霖,一边回味一边嘤嘤呓语:“那时候,你多棒,弄得我气都上不来。”

“镇暂儿(4)是你弄得我气上不来。”王雨霖笑着说完,叹口气,又拉着长腔一字一顿地说,“想当年,屌如铁,十回八回不用歇。”

“到如今,不中了,一回还得用手捏。”陈香玲接过王雨霖的话茬笑着对道。

“你这蹄子。”王雨霖一下子把陈香玲压在身下,似泰山压顶、黄河飞瀑,气势磅礴地喊:“我这回日得你叫爹!”

……。

“报告!”门外传来了卫兵的叫声。

“干啥呀?”王雨霖直起身骑着陈香玲恶狠狠地冲门口问道。

“报告乡长,常队长回来了。”

“狗屁,回来就回来呗,报告个屌!”王雨霖不耐烦地冲门口喊完,又冲陈香玲挤出三个字:“真扫兴。”

“我拦了,他说,他说出大事了?”卫兵站在门口冲着房门解释说。

“狗屁,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王雨霖不耐烦地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衣服。

陈香玲一把抓住王雨霖的衣服,噘着嘴撒娇说:“我不叫你去。”

“我去一会儿就来。”王雨霖一把拉过衣服,披在身上。抬手拍了拍陈香玲的屁股,冲她笑着说:“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快点儿——”陈香玲坐起来,把被子盖在身上,一边拍打一边噘着嘴扭着身子说。

王雨霖来到外屋,一眼看见常光耀站在门口,便一边系扣子一边对常光耀冷冷地说:“进来吧。”

“乡长。”常光耀早已稳住了神,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住了。但是,他看到王雨霖还是故意装出一副紧张的样子,跑进屋带着哭腔对王雨霖说:“乡长,全完了,全完了。”

“啥全完了?”王雨霖让常光耀坏了好事,本来就一肚子气,又看到他这个样子,火气就更大了,沉着脸冲常光耀吼了一声。

“马进财,马进财他们,全被打死了。”

“啥呀?全被打死了?”王雨霖瞪大了眼睛,心想,让你们去送亲拉拢凤屏寨,咋打起仗来了?

“谁干的?你咋回来了?”王雨霖见常光耀半天不说话,急切地追问。

“不知道。”常光耀心里没底,摇摇头,哆嗦着嘴唇说:“可能是八路,也可能是将军寨的人。”

“啥乱七八糟的,从头说。”王雨霖说着走到桌后,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香烟,抽上一口,静静地看着常光耀。

常光耀深知王雨霖草菅人命,只要不危及他自己,死几个人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常光耀也稳下神,慢慢地说:“我们把夫人,不,马红英。把马红英送到凤屏寨,说服了王长贵跟我们合作。”常光耀觉得口干,抿了抿嘴唇,接着说:“王长贵抓的那几儿(5)女八路——。”

“咋了?”王雨霖放下二郎腿向前探了探身子问。

“交给赵石头了。”

“交给赵石头了?”王雨霖瞪大眼睛问,“那,藏宝图,藏宝图呢?”

“没问。”常光耀摇了摇头说。

“狗屁,不是让你们去找藏宝图哩吗?”

“是。”常光耀抿了抿嘴唇,咽了咽唾沫,接着说:“我们不想让凤屏寨的人知道藏宝图,在半路上打了一个伏击,把他们全,全打死了。”

“狗屁,把谁全打死了?”王雨霖不解地问。

“八路,那几儿女八路。”

“打死了?好,好。打死了好,好。”王雨霖又仰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一口烟,又跷起了二郎腿。

“我们也把赵石头打死了。”常光耀见王雨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连猜带蒙地说出了这句话。

“把赵石头打死了?”王雨霖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盯着常光耀问:“你再说一遍!”

“我们把赵石头打死了。”常光耀又重复了一遍。

“把赵石头打死了!好!好啊!”王雨霖扔下烟头,两步跨到常光耀面前,双手抓住常光耀的双臂说:“贤弟啊,你可立大功了!立大功了!你消了我心头之恨,去了我后顾之忧了!”他一边说一边把常光耀往桌前的椅子上推,“坐,坐,快坐下,慢慢说。”他把常光耀按在椅子上,冲门外的卫兵喊:“快,快给常队长上茶。”

常光耀见自己漫无边际地瞎蒙一句竟提起了王雨霖这么大兴趣,内心的顾虑一下子消除了一半,诚恐诚惶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事情是这样的。”

“坐,坐,坐下来,慢慢说。”王雨霖没等常光耀站直就按着他的双肩又把他按在了椅子上。这时,卫兵已经把茶倒好放在了常光耀面前,王雨霖指着茶杯说:“喝茶,喝口茶。”

王雨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卫兵也把他的茶水送到。他坐下来,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在嘴边沾了沾,放下,又点上一支烟,跷起了二郎腿,一边晃腿一边对只顾吹着茶杯上面的茶叶喝水的常光耀说:“说吧。”

常光耀一直顾虑王雨霖会质问他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活着回来了,拿他作通共论处,正一边喝水一边想怎么向王雨霖说呢,听到王雨霖的话,急忙放下水杯,战战兢兢地说:“这得从头说起。我和马进财把马红英送到了凤屏寨,王长贵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和寨主张三旺见乡长您不计前嫌,就为我们报个信,您就奖他们恁些(6)东西,还把马红英送给了他,非常高兴,准备设宴款待我们。可就在这时,赵石头来了。”

“狗屁,他们还和赵石头有联系?”王雨霖惊觉地放下了二郎腿,把身子俯在桌子上看着常光耀的眼睛问。

“没,没有。”常光耀急忙摆了摆手说:“王长贵不是抓了几儿女八路嘛。这几儿女八路是赵石头护送的,赵石头去求了牛半山。您也着(7),牛半山是浮戏山十几个山寨的盟主,牛半山就派将军寨的二当家的杨文彬跟赵石头一块到凤屏寨要人。张三旺去应酬了,我趁机说服了王长贵跟咱合作,提出要杀了赵石头。”

常光耀说到这,停下来看了看王雨霖,王雨霖冲他点了点头。常光耀受到了鼓舞,继续编造着说:“王长贵跟马进财一听我说要杀赵石头,吓哩跟孙子似的,都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我说,俺就不吃宴了,在凤屏寨下头(8)埋伏好,等赵石头走到,趁他不防一阵乱枪就把他干掉了。”

“他们同意了?”

“我这么一说,他们就都同意了。”

“狗屁,那将军寨的杨文彬咋弄哩(9)?”老奸巨猾的王雨霖接着问。

“王长贵起初也有顾虑。我给他许了愿,说乡长您说了,让他跟咱合作,咱先让他取代张三旺做凤屏寨的寨主,再扶持他当浮戏山山寨的盟主,杀了杨文彬,他前面就少了一只拦路虎。我这么一说,他就同意了。”

“好,老常,真有你的。”王雨霖冲常光耀伸了伸大拇指说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常光耀又一次受到鼓舞。心想,反正马进财和带去的人都死了,只有自己活着,那就是自己怎么说怎么是了。所以,他便无所顾虑,编得更离奇了:“我和马队长带着队伍悄悄离开了凤屏寨,埋伏在回峪沟的山路上。我给马队长说,不管是谁都往死里打,我们的目的是抢回藏宝图。也不知是咋回事儿,马队长非让我去看马,我没办法,只好去看马了。”

常光耀说到这,故意停下来看王雨霖。王雨霖呷了口茶说:“这个马六子(10),啥时候都不忘抢功。”

常光耀喝口水也不评价马进财,接着说:“我把马牵到下游藏好,不放心,又拐回去,远远看见赵石头和杨文彬领着那几个女八路从山上走了下来,我怕暴露目标,只得趴在树丛中观看。”常光耀一边说一边看王雨霖的反应,见王雨霖又冲他点了点头,就放大胆子编了起来:“我看着赵石头他们走进了我们的伏击圈,就掏出了枪,心想万一有一个冲出来的,我就打死他。只见我们的弟兄一齐开火,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就全被我们的人打死了。马队长他们就高喊着‘把赵石头打死了!把赵石头打死了!’冲下山路。”

“好了,你别说了。”王雨霖放下二郎腿,向前探着身子说:“是不是他妈的赵石头又站起来了?他打死了马六子他们,你打死了他!”王雨霖想起了那天在法场上赵石头从死人堆里站起来的那一幕。

常光耀一听此话,本想应了接着话茬编下去,又想到自己前边已经说了,马进财他们“不是被八路就是被将军寨的人打死了”。想到这,他又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说:“不是。当时我也想冲上去庆祝胜利,可就在这时,突然从山上冲下一队人马,一阵枪响,我们的人全倒下了。”

“多少人?”王雨霖急切地问。

“好多,大概有一二十个,二三十个吧。”常光耀瞎编道,“我刚从树丛中跑出,看到那阵势,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发现了我,冲我开枪,我急忙向回跑,骑上马从乱枪中拾了条命。”

“你没看清是啥人?”

“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想,不是八路,就是将军寨的人。”

“有道理,除了八路,就是将军寨的人恨我们。”王雨霖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咬着牙说:“狗屁,不管是谁,反正把赵石头打死了就是胜利。”

“是胜利,乡长。可那藏宝图的线索又没了。”常光耀看着王雨霖怯怯地说,“我想,藏宝图肯定落到那伙人手里了。”

“狗屁,赶快派人去打听啊,搜遍浮戏山也要找到他们。”

“是,我这就去安排。”常光耀看着王雨霖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哎哎哎,还有个事儿哩。”王雨霖说着站起来,走上前拍着常光耀的肩膀说:“你再安排一下,今儿个(11),我和陈香玲圆房,咱庆祝一下,去去晦气。”

“今儿个?”常光耀急忙站起来瞪大了眼睛,吭吭哧哧地说,“乡长,今儿个,不合适吧?”

“咋不合适?”王雨霖也瞪起了眼睛盯着常光耀说,“他妈的王长贵今儿个圆了马红英,我今儿个就圆她陈香玲,他骑大洋马(12),我抱美芙蓉(13)。”

“乡长。”常光耀压低嗓门,小声地说:“咱们十几儿(14)弟兄还躺在回峪沟呢,咱得去剿匪,做做样子,笼络人心啊。”

“啊,好,好。”王雨霖摸了摸脑袋说:“这样,你再辛苦一下,和结巴一起带几十号人去,把尸体运回来就得了。”

“乡长,亲征,您得亲征。”常光耀接着说,“只有你亲征,才能安抚人心。这几天,咱们死的人忒多了,人心都毛了。现在,赵石头死了,您,咱还怕啥?这样,我也不歇了,陪着你,就说是去清山,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全团出动,长长咱们的威风。”常光耀这话看起来是为王雨霖着想,其实他是为自己,他怕自己与结巴带人上山再中了埋伏。让王雨霖去,人多势众,危险的系数就小了。

王雨霖摸着自己的脑袋思索着,不说话。常光耀接着说:“咱们拉着队伍到山里转一转,回来也不耽误圆房。一来,咱们去踩踩阴气增长阳寿。二来也让弟兄们看一看,乡长您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还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亲自出征哩,谁不死心踏地为您卖命呢?”

“嗯,有道理,有道理。”王雨霖摸着脑袋说完,又拍了拍常光耀的肩膀说:“老弟啊,还是你对我忠心,凡事都替我着想,难得啊。”他抬起右手重重地拍了下常光耀的左肩,然后把手一挥说:“狗屁,我要亲自去。”

“是。”常光耀冲王雨霖来了个立正。然后移开椅子,一边向门外走一边说:“我这就去集合队伍。”

“我待会儿过去。”王雨霖说着走进里屋。

陈香玲从床上坐起来,噘着小嘴对王雨霖说:“我不叫你去。”

“不去不中,让人家说我为了和你圆房,连弟兄们的死都不管了?!”

“那你给了我再走。”

“今儿黑(15)回来了。”

“不中,我镇暂儿(16)就要。”

“镇暂儿要了今儿黑就没货了。”王雨霖拍着自己的小肚子说,“没有货就起不来,起不来,你要也没用。”

“你不是说一根儿烟的功夫就能生出来吗?”

“那是以前。镇暂儿不中了,十根儿烟也生不出来。”

“我说你老了吧,你还不服气。”陈香玲又噘起了小嘴。

“不是我老了,是事儿太多,没有心劲儿。”王雨霖俯在陈香玲的耳边压低声音说。

陈香玲一下子搂住了王雨霖的脖子,亲着王雨霖的脸不住地叫道:“诓谁哩,我就不信。”

王雨霖和常光耀带着还乡团来到回峪沟,见到马进财一干人的尸体,像模像样地挤了点眼泪,指挥着乡丁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搜了搜,又把群众集合到场院里,常光耀开始训话了:“乡亲们,八路军已经完蛋了,皮定钧回不来了。现在,是国军的天下。有少数共产党和八路军的顽固分子,想搞破坏,人人都得提防,跟他们划清界限。都给我听清楚了,今后若有收留共产党和八路军的,按通匪论处!有发现他们举报者,重奖!王乡长说了,举报一个奖十块大洋。”

大地主刘尚武的老婆王秀花是王雨霖的姑姑。刘尚武看到王雨霖带领还乡团浩浩荡荡地开来,就带着老婆颠颠地跑出大门相迎。王秀花大老远就冲王雨霖笑着喊:“咦——雨霖,你可回来了。咦——,都一年多了,可想死大姑了。”

“大姑身体可好啊。”王雨霖冲王秀花点了点头,笑着问道。

“咦——,还不是托你的福,你看看,多结实,多结实。”王秀花屈着身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上方笑着说。

“这些天,村里有啥动静没有?”王雨霖看了一眼王秀花和刘尚武问。

刘尚武急忙凑上前,对王雨霖点头哈腰地说:“听说你回来了,俺就一直留心着村里的事儿。今儿晌午(17),村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他们带着一队马,驮着几个死人,挨着叫了几户门,见没人开门就进山里去了。他们把一个死人丘在青龙峡上的堰平地里,然后上了千佛画像崖。诺(18)女哩好像伤着腿了不能走,被诺男哩安置在千佛画像崖下的山洞里。后来,从山下又追上来一帮人,诺男哩就跟那帮人带着马上将军寨了。”

“妈的,通匪,将军寨通匪。”王雨霖骂道。

“我看那样子,像是将军寨的人把诺男哩抢了。”刘尚武向王雨霖解释说。

“狗屁,将军寨抢男人?咋不抢那女人哩?”王雨霖盯着刘尚武说。

“他们不着(19)诺女哩呗。”刘尚武看着王雨霖一脸认真地说。

“乡长。”常光耀把王雨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王雨霖说:“乡长,是将军寨通匪,还是将军寨抢了诺男人,都不重要,关键是藏宝图。”

“是啊,藏宝图,我要的就是藏宝图啊!”王雨霖把两手一摊焦急地说。

常光耀俯在王雨霖的耳边小声说:“有线索了。”

“在哪儿?”王雨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拉着常光耀急切地问。

“乡长。”常光耀拉着王雨霖又向前迈了两步,把声音压到了最低点,俯在王雨霖耳边说:“我想,那伙人肯定是袭击我们的人,最起码那一男一女是。他袭击我们弄啥哩(20)?肯定也是为了藏宝图!要不然,他能眼看着让我们伏击赵石头和八路?他是想渔翁得利。所以,我想,藏宝图八成在他们身上。最大可能,在那一男一女身上。”

“嗯。”王雨霖点了点头说,“快,包围千佛崖,抓那女的!”

“乡长。”常光耀急忙拉了一把王雨霖,摇着头说:“不能打草惊蛇!”

“噢——。”王雨霖恍然大悟说,“你是说,那男的还会回来,藏宝图也有可能在那男的身上。”

“乡长说的极是,乡长说的极是。”常光耀点头哈腰地说,“您看这样中不中?天快黑了,不能耽误您老圆房。咱留下一个班住在这里。对刘尚武说是对他进行保护,显得您对亲戚的照顾,实际上咱是在山里安了耳目,让他们把情况打探清楚了,是抓千佛画像崖下那俩屌男女,还是收拾将军寨,再作定夺。”

王雨霖听了常光耀的话,笑着大声说:“我就是咤(21)想的,我就是咤想的。”

王雨霖笑着回到刘尚武和王秀花面前,不紧不慢地对王秀花说:“大姑,今儿个天不早了,我就不进家了。”

“咦——,那不中。到家门口了不回家咋说哩?连碗水都没喝。”王秀花执意邀请道。

“你就别添乱了,王乡长是干大事儿的。”刘尚武拉了一把王秀花说。他说这话,看似在说王秀花,其实是说给王雨霖和众人听的。

“刘老伯说得对,刘老伯说得对。”常光耀一边点头哈腰地冲刘尚武说,一边笑着看王雨霖。其实,他说这话也是说给王雨霖听的。他说完,将手中的一叠银票塞给王秀花。

“你这是弄啥哩?这是弄啥哩?”王秀花抖着手中的银票看着王雨霖说。

王雨霖看了一眼王秀花,抬起手向下按了按说:“我也没啥孝敬您和姑夫的,您就拿着零用吧。另外,我再留一个班保护你们的安全。”

“哎呀呀,这俺哪受用得了,这俺哪受用得了。”刘尚武急忙冲王雨霖作揖,点头。

“咦——,你这是给大姑长脸哩!咱祖上有德啊,你这回可叫大姑显显,阔阔!”王秀花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又屈着身用双手拍着膝盖上方,咧着大嘴笑着说:“还留一个班哩,保护我。瞧我多转(22),多转。”

“你们就别客气了,我该走了。”王雨霖冲刘尚武和王秀花摆摆手说。

“真要走啊,我说你吃点儿饭再走吧。”刘尚武挽留说。

“您看看,我这几百号人,您要管饭,就得搭棚子(23)了。”王雨霖指着还乡团的队伍笑着说。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刘尚武点着头说。

王雨霖叫过结巴,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结巴一伙人在刘尚武家得到了款待,酒足饭饱以后,说到山里转转看看浮戏山的好风景,就两人一组三人一伙地到外边探寻情况去了。大灰狼拉着赵石头看到千佛画像崖下的那两个过路人就是还乡团的探子。

夜将浮戏山涂得漆黑,争斗了一天的五颜六色不得不向黑色称臣,纷纷披上了黑纱。茂林修竹、红岩翠柏、飞瀑流泉,胜似仙界的浮戏山一下子隐没在了黑暗中,只有点点星火顽强地把黑暗的世界打破一点或撕开一片。

大灰狼侧卧在千佛画像崖下,两只大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绿光,注视着旷野,静静地守着石洞。

石洞中,赵石头和刘红云默默地坐在石桌前。两个人手足无措地相互偷望着,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生疏和拘束。

赵石头看看黑洞洞的洞口,又看看朦朦胧胧的洞壁,然后将目光落在石炕上,盯着炕沿对刘红云说:“你睡吧。我望风。”

“我不困,你睡吧。”刘红云看着洞口说。

赵石头站起来走向柴捆,向炉子里续了一些干柴,然后走到洞门口自己躺的那捆玉米秆前对刘红云说,“那我先睡一会儿,醒来替你。”说着躺了下去,等了一会儿,他侧脸看了看刘红云说:“你也躺会儿吧,听着外面的动静就中了。躺着腿上的血回流好,消肿快。”

刘红云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赵石头,又看了看石炕,淡淡地说:“我不想躺,把腿跷起来好多了。”

赵石头偷眼看刘红云,刘红云端坐在石桌旁,将受伤的腿抬起放在另一个石凳上,那造型在朦胧的红晕中就像是神话里从壁画中走下的美女,美极了。

赵石头不敢看了,闭上眼睛,刘红云那造型却定格在他的脑海里。

刘红云看了看赵石头,又环顾一下四周,把目光落在了石炕上。她想上炕躺着,可在这夜深人静的山沟里,在这昏暗的山洞里,一对年轻男女同居一起,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在游击队里也有男有女,可这样单独与一个男人在一起过夜她还是第一次。她的心里很乱,想到死去的两个姐妹,想到孟春桃。孟春桃做了压寨夫人,那该是什么样子?以往她听说过压寨夫人,在书本和舞台上看到过压寨夫人,可自己身边的人,特别是孟春桃做压寨夫人,她就是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孟春桃娇小玲珑,是个卫生员,根本不会舞枪弄刀,做压寨夫人能服众吗?唉,压寨夫人就是寨主的老婆,是女人就能当,谁当了压寨夫人,压寨夫人就是什么样子。孟春桃是压寨夫人,压寨夫人就是孟春桃那个样子。孟春桃嫁人了,李秀娟和张淑珍牺牲了,就剩她一个人了,怎么办呢?寻找大部队,到哪里去寻呢?上延安,去延安干什么呀?嫁人,嫁给谁呀?嫁给赵石头,就嫁给地上躺着的这个男人?他倒是说他还没有结婚呢!想到这,刘红云把目光又落在了赵石头身上。

赵石头平躺在玉米秆上,腿与胳膊平展地分着,活像一个“大”字。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地发出丝丝鼻音。

刘红云瘸着腿走到炕前,从炕上扯下一件衣服,搭在赵石头的身上。她蓦然发现,赵石头睡着时的脸是那么英俊。头上的黑发已有半指厚了,硬茬茬地包着脑袋,更显得那头颅的结实。脑门光光的在朦胧的红晕中有点发亮,那两道深深的抬头纹不见了。浓眉下是两道又黑又长的眼睫毛,高耸的鼻子就像突起的一座山峰,嘴巴微翘像是在微笑。是在笑我吗?我也二十有三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啊,你要我吗?刘红云想到这,心里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不敢在赵石头身边久留,生怕赵石头突然睁开眼睛看到她。她拖着腿走到石桌前坐下,愣一会儿神,感觉有点冷。她想是夜里凉了,就站起来往灶台里加些干柴,又回去坐下,还是觉得冷,就又站起来走到火边。

炉火在熊熊燃烧,照在她的脸上,为她涂上了一层红晕,像是打了一层淡淡的红脂粉。她感到脸有些热,抬手摸摸,有点烫。她认为是火烤的,就离开炉火,坐在炕沿上。脸舒服多了,可身上还是有点发冷。她把炕上的另一件衣服披在身上。

刘红云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感到头有些沉,浑身发软。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赵石头,赵石头的话就在耳边响起了:“你也躺着吧,躺着腿上的血回流好,消肿快。”

刘红云先把左腿迈上炕,又把伤腿抱上炕,坐在炕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赵石头,慢慢地躺下。赵石头说得对,她感到腿上的血在回流,胀痛感在一点点减少,比坐着舒服多了。可是,不一会儿,她的眼皮就打起架来,浑身软绵绵的。她侧身用力挣开眼睛看看赵石头,赵石头依然平静地躺着,发出平静而均匀的鼻音。

夜真难熬。刘红云想到在游击队里熬夜、在家里熬年,只要有人说话,这夜就好熬了。可是,她不忍心叫赵石头,她知道赵石头这几天太累了。就是赵石头不累,她现在也懒得用力气说话了。她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开始发烧了。

刘红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呜欧——,呜欧——。”遥远的山谷中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嗥。那声音悠长哀伤,在这漆黑的荒野里显得凄惶苍凉,如泣如诉,像坟地里丧夫的女人凄惨的长哭。

洞外,大灰狼听到同伴的呼唤,“噌”地一下站立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摆好姿势,鼻尖冲天,发出一声长嗥。

大灰狼这一声长嗥,底气充足,胸腔深厚,音质纯净,高昂而悠长。就像它那四颗硕大的钢牙,圆润锋利,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战栗的尾音还没有终止,千佛画像崖前的几面大山就发出了低低的回声,在漫漫的黑野里,在刘红云所在的山洞中,慢慢地慢慢地波动徘徊。

狼,狼嗥。刘红云听到这两声狼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睁大了眼睛,她早就知道她说的“狼狗”是狼了,可她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她不愿意在赵石头面前承认,也不愿在自己内心里承认。大灰狼确确实实陪了她一个下午,她在内心里已经把它当作“狼狗”了。赵石头要她当心狼,她嘴上不依不饶,但内心里还是接受了。

“呜欧——,呜欧——。”远方的狼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那声音亲切绵软,温柔哀婉,满含着惊喜、痛苦、忧伤和期盼,尾音颤抖悠长。刘红云从那声音中猜想,那是一条母狼,是大灰狼的妻子,是在诉说她寻夫的辛酸。

“呜欧——,呜欧——。”

“呜欧——,呜欧————。”遥远的山谷中又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狼嗥,紧接着浮戏山中回荡起狼的大合唱。

大灰狼又高高地回应一声。这声音尾音不长,顿音明显,粗重威严,就像是一只狼王发出的命令。刘红云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寒气从头顶穿过脊椎,一直灌到尾骨,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大灰狼的叫声一出,除了山谷中的回音外,其它的狼嗥声戛然而止。

大灰狼叫罢,兴奋地用三条腿一蹦一颠地跑进山洞,站在炕下冲刘红云“呜欧,呜欧”地哼哼,一边哼叫一边摇头。刘红云心里害怕,又不知道咋办,就强打精神,无力地冲大灰狼向洞外摆摆手说:“乖,去,看门去。”

大灰狼又摆头摇尾地哼叫两声,用三条腿一蹦一颠地跳出了山洞。

“你见过这么温顺的狼吗?!”刘红云反问赵石头的话又回响在她自己的耳边。

“哪有镇(24)温顺的狼?”赵石头的话也在耳边响起,“它越通人性,我心里越没底儿。”

刘红云的心里也开始没底了,就想叫醒赵石头。她看了看赵石头,放弃了叫赵石头的想法,悄悄地把手枪摸出来握在手里。她吃力地睁着眼睛,倾听着洞外的声音,命令自己不要睡去。

洞外一片漆黑,除了微风吹动树叶和蒿草的沙沙声,静得出奇。那沙沙声变幻着,组合成一部低幽的催眠曲,撩拨着刘红云的神经,安抚她入睡。

坚持,坚持,一定要坚持到赵石头醒来再睡。

坚持,坚持……。

刘红云终于没有坚持住,昏睡过去……。

沉寂的浮戏山在几声狼嗥后开始了骚动,树林中、山石后、岩洞内,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一只只狼开始向外游动,越过山梁,越过小溪,慢慢地向青龙峡聚来。

“呜欧——,呜欧——。”大灰狼听到峡谷里的动静兴奋地又叫了一声,瘸着腿在千佛画像崖下来回地蹦跳。

狼们闪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悄悄地从千佛画像崖下的灌木丛中爬上了那一米多宽的平台,一群狼还顺着大灰狼跳下的那两节断崖跳下来,慢慢地向石洞口会聚。

大灰狼向狼群“呜欧——,呜欧——”地低叫了两声,众狼便围上来,一个个走近大灰狼,用鼻子嗅它的头,嗅它的身,嗅它的伤腿,传达着无尽的思念与问候。

原来,这只大灰狼是浮戏山里的狼王,在出外游玩时因贪嘴被猎人下的套子套住,情急之中,它果断地咬断自己的小腿逃了出来,被刘红云所救。

大灰狼冲狼群“呜欧——,呜欧——”地哼叫着,好像在叙述它的遭遇。狼们在平台上缠绵了许久,大灰狼冲狼群低叫了几声,然后调头一蹦一颠地向洞口走去,其余的狼紧随其后。

洞内,赵石头侧躺在玉米杆上,可能是窝着了脖子,断断续续地发出了鼾声。那鼾声不大,但在夜深人静、只有两个人的山洞里却犹如雷鸣。可是,那么大的鼾声也没有惊动昏睡中的刘红云,更别说狼进入山洞那轻微得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声了。刘红云平躺在石炕上,右手按着放在胯边的手枪。炉膛里的炉火暗了,已经没有了火焰,只剩下木炭发出的淡淡红晕。

大灰狼一蹦一颠地走进洞门,看见地上躺着的赵石头,停下来,听了听赵石头那断断续续的鼾声,把嘴伸向了赵石头的脖子。

大灰狼从赵石头的脖子一直嗅到头顶,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把眼光停在了刘红云身上。刘红云此时正好翻了个身,把脸背了过去,按着枪的手也移到了一边。大灰狼瘸着腿向前跃了两步,一下跳上了石炕,其余的狼鱼贯而入,把赵石头围了个严严实实。

大灰狼跳到炕上,冲刘红云“呜欧——,呜欧——”地叫着,见刘红云没有一点反应,就慢慢地把嘴伸向了刘红云的脖子。

大灰狼像嗅赵石头那样,从刘红云的脖子一直嗅到头顶,然后咬着刘红云的衣袖把她的胳膊摆了几摆,刘红云还是没有反应。大灰狼又冲狼群低叫了两声,慢慢地将嘴伸向了刘红云的脖子。它在刘红云的脸上嗅了嗅,伸出血红的舌头对着刘红云的脑门舔了起来。

刘红云朦胧中感觉到脸上有些凉意,惬意极了。她感觉到是赵石头在抚摸她、亲吻她。她尽情地享受着,体会着,太舒服太惬意了,吻得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伸手去抱赵石头,却抱住了大灰狼。

大灰狼“呜欧,呜欧”地哼叫着,用头拱刘红云的脸。

“啊——”刘红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一把推开大灰狼,朝炕下一看,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洞内站满了狼,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吓得她情不自禁地向炕角团缩,一边缩一边怯怯地喊:“赵,赵,赵石头。”

大灰狼见刘红云躲开自己,就跟进两步,继续用头拱刘红云的上身,并发出“呜欧,呜欧”的哼叫。

“去,去。”刘红云一边用手推大灰狼,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喊:“赵石头!”

正在睡梦中的赵石头被刘红云的叫声惊醒,他惺忪着双眼,“啊”地一声坐了起来。周围的狼听到赵石头的动静,把注意力从石炕上一下子转向了他。赵石头看着这么多双绿眼睛盯着自己,又近在咫尺,知道就是再快的枪也抵挡不住这群饿狼。一旦惹怒了狼群,他无所谓,大不了被狼咬上几口,刘红云可就没命了。想到这,赵石头慢慢地站起来,学着刘红云的样子对炕上的大灰狼说:“乖,出去。快,出去。”

大灰狼冲赵石头“呜欧,呜欧”地叫了两声,继续用头拱刘红云的上身。

刘红云看到赵石头站起来,慢慢地回过了神,听到赵石头那么镇静地对大灰狼说话,大灰狼又是这么温和地与她表示亲昵,心里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她一边抚摸大灰狼的皮毛一边哆哆嗦嗦地轻轻说:“乖,乖,妈妈病了,妈妈没有力气跟你玩。它们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去吧,随它们去吧。把它们都带走,妈妈怕,怕它们闹。去吧,乖,去吧。”

大灰狼好像听懂了刘红云的话,“呜欧,呜欧”地哼叫着,用头拱着刘红云,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乖,听话,去吧,妈妈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刘红云一边喘气一边说,她真的感到自己浑身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

大灰狼依旧用头拱着刘红云,一边拱一边低声地哼叫,那叫声听着让人心酸。

“舍不得妈妈,是吧?”刘红云笑了,流出了眼泪,一边掉泪一边说:“去吧,妈妈真的没有力气了。去吧,听话。”

大灰狼好像真的听懂了刘红云的话,冲刘红云哼叫了两声,又用头拱了刘红云两下,跳下炕。狼群立刻闪开一条道,大灰狼一蹦一颠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山洞,众狼也跟在大灰狼的后边一一走了出去。

刘红云看着狼群慢慢地向外走,眼睛模糊了,当最后一只狼离开山洞时,她一下子瘫软在石炕上。

“刘红云,红云。”赵石头急忙跨向炕台,扶着刘红云摇晃。可是,刘红云已经不省人事了。

“哎呀,发烧。”赵石头发现刘红云烧得厉害,急忙把她抱起,轻轻地平放在石炕上。然后用毛巾在水桶里一蘸,用手抓了抓在刘红云的头上擦了起来。

赵石头为刘红云擦上几下,那毛巾就发热了,他再到水桶里涮。如此反复了几次,桶里那点水也热了。赵石头把毛巾蘸过,放在刘红云的脑门上,提起水桶跑向洞外。

洞外,狼群没有了。洞门口站着一只狼,两边的平台上各有一只狼在昏暗的夜幕下来回走动。赵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提着水桶向水泉跑去。一只狼也跳下平台,跟在他的身后跑。

赵石头跑到泉边打了一桶水,猛一回头,那水桶差点碰到跟在他后边的那只狼身上。那狼一缩身,闪过水桶,调转头,在赵石头的前面跑回千佛画像崖下。

赵石头为刘红云擦过额头擦脸,擦过脸擦脖子,如此反复地擦着。刘红云的脸烧得彤红,经过赵石头用毛巾冷敷,变得粉里透红,像山里熟透了的五月鲜桃。赵石头看着这张像鲜桃似的脸,怜惜地不敢擦了,生怕自己的手重一点,会擦破了皮,溢出水来。

赵石头把毛巾又在桶里涮了涮,叠成方块放在刘红云的额头上,然后用手轻轻地抚摸刘红云的脸庞。他感到刘红云的脸比水仙的脸白、比水仙的脸细、比水仙的脸嫩多了。想到水仙,他急忙收回手,水仙虽然皮肤黑点、粗糙点,但那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妻子刚刚去世,就对别的女人有非分之想,真是——。

赵石头控制住自己不去乱想。刘红云是同志,同志负伤了,同志发烧了,他尽的是同志的责任和义务。他转过身,去给炉子添干柴。炉火又燃烧起来,把洞里照亮了许多。添了火,又情不自禁地走到炕前,取下刘红云头上的毛巾。他想伸手摸一摸刘红云的额头是不是还很烫,看了看手,怕是拿过了柴弄脏了刘红云的额头,就俯下身把脸贴上去,还是有点热。他把脸向下移了移,与刘红云的脸贴在了一起,立刻感到一股暖流通向他的全身。他急忙站起来,看着刘红云。刘红云静静地躺着,安详极了。那脸真是好看,特别是那红红的嘴唇——。

赵石头不敢再看了,背过身。

“水,水。”刘红云颤动着那红红的嘴唇轻轻地叫道。

“水,啊水。”赵石头急忙转过身看刘红云,刘红云动了动嘴唇又昏睡过去。

“水,水。”赵石头在心里叫着。他看了看刘红云,又看了看水桶。水桶里的水洗了毛巾不能喝了,他急忙将手中的毛巾又在水桶中涮了涮,拧拧,搭在刘红云的额头上,提起水桶向门外走去。

赵石头把干净的水打回来,刚走到洞口,就听到洞内刘红云在急切地叫:“水,水,水,水。”

“水,水来了。”赵石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山洞,来到炕前,他傻眼了。刘红云平躺在石炕上,洞内没有一样喂水的东西,用于喝粥的大铁盆显然是不行的。

“水,水。”刘红云无力地叫着,赵石头看着刘红云心如刀绞。

怎么办?怎么办?赵石头突然想起大人口对口喂小孩的样子,不行,人家姑娘……。

赵石头看着刘红云,正在犹豫。刘红云又无力地叫了起来:“水,水,水。”

赵石头一甩头,对着水桶含了满满一口,俯下身,与刘红云口对着口喂起水来。

水慢慢地从赵石头的口中流出。他感到刘红云干硬的双唇开始湿润,然后慢慢地蠕动,张开了,一口,二口,三口,四口。

赵石头的一大口水,足足喂了刘红云四口。他又含了一口,口对口地给刘红云喂了下去。刘红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旋即又轻轻地闭上。

赵石头喂一口,刘红云喝一口。赵石头一连喂了刘红云六口水,再喂时,刘红云的口不张了。从赵石头口中流出的水顺着刘红云的嘴角流向了她的脖子,赵石头急忙伸手挡住。

赵石头用手擦干刘红云脖子和脸上的水,轻轻地叫了两声:“刘红云,红云。”

刘红云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反应。

赵石头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刘红云的脸,感到没有先头那么烫了,长长地出一口气,拿起毛巾走到水桶前,将毛巾扔进大铁盆里,然后往大铁盆里倒了半盆水,把毛巾涮了涮,拧了拧。这一拧,使他感到脸红。水从毛巾里挤出“哗哗啦啦”、“滴滴答答”地落入铁盆中,使他蓦然想起,用毛巾也能给刘红云喂水,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而选择了嘴呢。他用手指摸了摸了自己的嘴唇,回味着与刘红云口对口喂水的感觉,那是亲嘴,实实在在的亲嘴,就像他亲水仙一样。他亲了炕上的女人,就像亲自己的老婆一样。他回头看刘红云,感到刘红云睁着眼在看自己。

“你,醒了。”赵石头直起身,冲刘红云说。

刘红云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反应。

啊,看错了,一场虚惊。多亏她处在昏迷中,要不然多尴尬啊。赵石头走上前,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刘红云那红嘟嘟、粉扑扑的脸蛋,感到还有点热,就又爱怜地用毛巾擦了一遍。擦完了,便傻呼呼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刘红云。他终究没有抵挡住诱惑,俯下身轻轻地在刘红云的双唇上亲了一口。

啊,这才是亲嘴,这才是标标准准地亲嘴。赵石头回味着,不知是心里愧疚的感应,还是自己真实的感觉,他感到这一吻没有刚才喂水时舒服、甜心,刚才他的嘴唇动一动,刘红云的嘴唇就动一动,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甜甜的,就像喝蜜一样的甜。他与水仙亲嘴好像没有这种感觉,他又回味与水仙第一次亲嘴,房事时的亲嘴,都没有这么甜、这么嫩、这么让他心跳。想起了水仙,他心里又感到愧疚,拿起毛巾转向大铁盆。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刘红云。

这一回头,赵石头又是一惊。他分明看到刘红云在睁着眼睛看他,可是当他定睛看时,刘红云依旧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反应。

赵石头一边涮毛巾一边想,水仙刚刚去世两天,尸骨未寒,自己就对别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了,真是对水仙不忠,水仙可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被还乡团打死的呀。可转念一想,人家有钱人老婆没死还娶几房哩。水仙死了,再想也是死了,而刘红云是现把现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他看了看刘红云,真漂亮,比水仙漂亮多了,就是水仙活着,他若有条件娶刘红云他也一定要娶。咳,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嫁你吗?

赵石头站起身看了看刘红云,在心里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从现在起,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秀子(25)看了。”他俯下身为刘红云擦了擦脸,然后拉起刘红云的小手。

刘红云的手也好烫,赵石头反反复复地为她擦了几遍,温度降下去了。赵石头想,手这么烫,她的脚也一定很烫。不能脱她的衣服,还不能脱她的袜子?

赵石头脱掉刘红云左脚上的袜子。烫,滚烫滚烫的。他急忙拿冷毛巾擦,直擦到他感觉不烫才停手。

“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这是老辈人的教诲,也是巩县人公认的理。赵石头摸刘红云的脚了,这脚长得也漂亮,粉里透红的,脚趾细细的、长长的。这又使他想到水仙的脚,怎么老想水仙?怎么看到刘红云的什么都与水仙比?他和水仙结婚快半年了,还真没有细看过水仙的脚呢。摸过,不止一次地摸过,那是房事时的事情,根本没有细细欣赏的意思。要是把刘红云的腿搬起来,哎,想什么呀你?!

赵石头摇了摇头,又去脱刘红云右脚的袜子,刚触到刘红云的脚,刘红云就“吱”地一声抖了下身子。

“疼了。”赵石头急忙停住手问。刘红云没有回答,他看刘红云,刘红云依旧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反应。

赵石头不敢再动刘红云的右脚,他怕触痛刘红云的伤口。他把毛巾在大铁盆里涮了涮,正要为刘红云擦脸,突然想起这毛巾刚擦过脚,就蹲在盆前洗毛巾,摆了几摆,把水换了。如此反复了三次,他认为把毛巾洗净了,放到鼻子前面嗅了嗅,笑笑,去为刘红云擦脸。他又一次看到刘红云是睁着眼睛的,可是细看还是闭眼静躺的样子。他在心里打鼓,怎么老是第一眼看刘红云,总感觉刘红云在睁着眼睛看自己呢?是自己看走了眼,还是自己心里有鬼自己吓自己呢?

赵石头站在炕前怔怔地看了刘红云半天才慢慢地为刘红云擦脸。这时,一只狼走进洞,把嘴里叼的东西放在地上,冲赵石头“呜欧——,呜欧——”哼叫了两声,转身走出山洞。接着又有一只狼叼着一个东西进来,放下出去。第三只,第四只。一共四只,赵石头看愣了,他的意识告诉自己,这是狼来送东西了。但是,他不明白,这事太离奇了,究竟是狼因为得到了刘红云的救助来报恩呢,还是他与刘红云躲在千佛画像崖下得了佛神的保佑呢?

赵石头又把毛巾涮了涮搭在刘红云的额头上,走过去看了看,是三只野兔和一只山鸡。

“好,我给你炖只山鸡补补身子。”赵石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刘红云说。

赵石头把大铁盆坐在火上,加了点柴。又从干柴捆中抽出一根指头粗细的直棍自言自语地说:“做两双筷子。”

赵石头拿过一把刀子把棍子截成筷子一样的长短,用刀子削了起来。水开了,他把削好的筷子放进盆里煮一会儿把盆端了下来。

赵石头向大铁盆里倒了些凉水,把筷子捞出来,把山鸡放进去,用手翻了翻,开始对着炉火的亮光拔起了鸡毛……。

山鸡被热水烫了,毛也不好拔,长在皮上,死死的怎么揪也揪不下。不像家鸡,用热水一烫,一揪一把毛就拔了下来。赵石头很认真地把山鸡的毛拔净,拿起小刀,三下两下就把山鸡杀好了。他把鸡毛和从鸡身上扒下的内脏扔到平台下的树丛中,站在门口的狼就跃下去吞吃起来。

赵石头看了,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走回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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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天晚上。

(2) 指马红英。

(3) 干什么。

(4) 现在。

(5) 念jè,几个。

(6) 那么多。

(7) 知道。

(8) 下边。

(9) 怎么办。

(10) 马进财的别名。

(11) 今天。

(12) 马红英的绰号。

(13) 陈香玲的绰号。

(14) 念jè,几个。

(15) 今天晚上,或今天夜里。

(16) 现在。

(17) 中午。

(18) 那个。

(19) 念zháo,知道。

(20) 干什么。

(21) 这么,这样。

(22) 念zhuài,阔气,幸福,享受。

(23) 搭棚垒灶。

(24) 这么。

(25) 老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