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五分钟,韩青时到达熊猫森林游客中心。
粗略环顾一周,没看到穆夏。
韩青时径直往服务台走去。
“你好,我是韩青时,几分钟前,广播通知我来接个人。”韩青时主动说明来意。
“嗯嗯,您好,我有印象。”小姐姐态度热情,迅速从电脑上查看广播记录,“您家小孩儿是叫……穆,穆夏,对吧?”
“对。”韩青时站在阳光下,笑容随和,“她在哪儿?”
“应该就在旁边,您没看到吗?”小姐姐站起来,两手撑着台面,身体往前探出,朝外面看了看。
还真没有穆夏的影子。
视线往远处拉,“您看那边那个是不是?”小姐姐指着一处说。
韩青时侧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的路边人来人往。
戴着熊猫头箍的小孩子们高兴得蹦跳笑闹,努力抓住夏末的尾巴,释放心中热烈。
唯独穆夏孤零零的一个人,蹲在阴凉处,头埋得很低。
“是。”韩青时说,“谢谢。”
“不客气。”小姐姐说,然后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您好年轻啊,我播报的时候,还以为您是穆夏家长,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韩青时言简意赅。
韩青时让随行两人在原定等候,自己独身去找穆夏。
那边,穆夏郁闷起来格外投入,但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还留有人性。
不忍心揪路边的野草,就用指头不停戳。
一不小心戳倒一根没再直起来。
穆夏‘嘶’一声,两手抓着脚踝笨拙地挪到旁边,好像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也没人看到。
殊不知,这一幕恰好落入韩青时眼中。
她舒展的眉眼间笑容登时更加和煦。
在穆夏准备辣手摧花,去霍霍草丛中唯一一朵蓝色小野花时,韩青时走到她身后,俯下身,一手抄在裤兜里,一手贴在她嫩生生的脖子后面捏了捏,笑问:“头一直这么低着,不累?”
穆夏戳在花上的指头一抖,直接给它按进了泥巴里……
如果这朵花代表她的脑袋,她现在已然身首异处。
穆夏打了个寒颤,颤颤巍巍地拧过头说:“韩总,您来了啊。”
韩青时收回手,弯腰俯身的动作不变,“不然呢?等到关门,看你被扭送派出所,坐警车回酒店?”
“还可以打霸王车。”穆夏小声嘀咕。
韩青时听不清,下意识侧过脸,往前又靠了点。
近在咫尺的距离,还是那股熟悉的淡香。
穆夏只要往前凑一点点就能碰到韩青时的侧脸。
清晰的轮廓,流畅的下颌,白润无瑕的皮肤,还有余光里那束让人无法忽视的从容自信。
这个人漂亮得也太有底气了。
穆夏没忍住吞了口口水,小心脏又开始偷偷作妖。
转念想到自己刚干的丢人事,一颗心瞬间凉透。
她还是想想怎么有尊严地在韩青时心里死去吧。
韩青时久听不到穆夏的回应,转过头看她。
见她脸上的表情一秒三变,好笑地问:“刚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了,心情这么复杂?”
穆夏假淡定地避开韩青时的视线,语调轻快,“没什么啊。”
韩青时压根不信,和在咖啡店那次一样,用手指勾了下她的耳朵,当面揭穿,“没什么,耳朵怎么红了?”
穆夏前一秒还对韩青时的侧脸想入非非,下一秒就被人戳穿,还碰了敏感的耳朵,顿时一阵心虚,忙脚乱地打开韩青时的手,捂住耳朵说:“讨厌啊!”声音听起来很恼火,就是,小姑娘到底还年轻,语气里一点狠劲儿都没有,根本吓不住人,倒像,打情骂俏。
韩青时修剪精致的眉毛轻轻一抬,直起了身体。
穆夏还背身蹲着,爪子紧捂耳朵,完全没要站起来的迹象。
韩青时抬腕确认时间,马上十二点,该给有些人喂食了。
“起来。”韩青时用脚尖轻碰穆夏的尾巴骨,恼得她一爪子挠过来……挠了个空,还因为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跌坐在了地上。
她今天穿的裙子。
刚蹲着还行,裙子夹在腿间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会坐下就不太合适了。
韩青时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在周围的人看过来之前,快速俯身,胳膊从穆夏腰上绕过,用力把人提了起来。
她的整个动作太快,等穆夏反应过来,人已经紧贴在她怀里,站直了身体。
腰上箍着的那只胳膊细长有力,勒得穆夏有点喘不上气。
“放开啦。”穆夏胡乱扒拉开韩青时,闷头想跑。
步子没迈利索,身后突然传来韩青时慢悠悠的声音,“还跑?想让广播再通知我来领一次小孩儿?”
穆夏仓皇的步子戛然而止,由着韩青时走到身后,语速极慢地反问:“我的小孩儿?”
“意外!”穆夏尴尬,“您跟陈经理说的那些和合众要负责的业务没关系,我不是GN的人,不能听,就跟得比较远。半路,我捡到个和妈妈走丢的小朋友,本来想着把人送到游客中心就去追你们,谁知道她妈妈来得特别慢。等把她交给妈妈,你们早就不见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韩青时说,“我昨晚给你打过电话,通话记录应该还在,嘉卉的号码你应该也有存。”
这就是她丢人的根本原因啊。
穆夏用脚尖踢了下地面,肉疼得不行,“小朋友找不到妈妈一直哭,我没办法,只能腾出手抱她,太着急,手机就随便塞进了口袋,然后……”
“被偷了?”韩青时肯定。
穆夏苦着脸点头。
那只手机她才买不到一年,花了两千多块,贵死了。
韩青时明白事情经过,一时不知道该夸穆夏心大,手机随便塞,还是夸她机智,走丢了直接找广播,简单粗暴,但有效。
静了一会儿,韩青时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给穆夏。
关机。
这种情况很难再找回来。
不过问题也不大,一只手机而已,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韩青时收起手机,随口道:“别哭丧个脸,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这话,这态度简直就是拿刀捅穆夏心窝。
她一个穷学生,吃饭都得抠着,哪儿来的钱买手机!
穆夏气得瞪人。
韩青时后知后觉。
29年里第一次感觉到了心虚。
她调转视线,随便看着一处说:“想不想去玩?”
穆夏特别想有骨气地说一声,“不想!”
顺着韩青时的目光看过去……
熊猫过车山!
虽然儿童区的过山车速度低,花样少,坡度小,但这丝毫不影响穆夏对过山车的喜欢。
她绝对不可以错过!
穆夏爪子一抬,掷地有声地说:“我要玩熊猫过山车!”
韩青时从容的表情在听到后三个字时卡了一瞬。
穆夏刚好扭头征求她的意见,见此小心脏迅速提起,紧张兮兮地问:“不行吗?”
她对过山车的渴望实在太明确,韩青时一时半会真没找到好理由搪塞。
沉吟片刻,韩青时低低应了声,“走吧。”
————
熊猫过山车等候区人满为患。
穆夏垫起脚,瞅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蛇形队伍,艰难发声,“要不算了吧。”
韩青时正有此意。
这种时间她浪费不起。
但是不去的话,某人会不会就地嚎啕大哭?
脸上那悲切的表情……啧。
“跟我过来。”韩青时说。
穆夏懵着,“去哪儿?”
韩青时不语,径直朝最旁边的排队区走去。
几步的距离,那边空无一人。
穆夏踮起脚,越过韩青时的肩膀往前看。
原来是VIP快速通道啊。
“不行不行!”穆夏一把抓住韩青时说,“快速通道很贵的。”
韩青时低头。
穆夏火速放开她的手,急声道:“要是必玩项目还行,这个真不划算。”
韩青时将被穆夏抓过的手揣进口袋,毫不在意地说:“再贵能有多贵?”她现在在意的是,“你想不想玩?”
穆夏没办法否认,瞟了眼前方入口,瓮声瓮气地说:“想。”
韩青时一笑,语气平却坚定,“那就走。”
————
熊猫过山车的快速通道几乎没人买。
韩青时付过钱,工作人员直接安排她们排到了首位。
不出三分钟,结束一趟惊险旅程的过山车缓缓停住。
工作人员安排游客下车。
甫一下完,穆夏立马冲到第一排占座,同时兴奋地招呼韩青时,“韩总,这边这边!”
韩青时迟疑不决,站着没动。
见到有个年轻帅气的男孩子过去询问穆夏是否可以坐她旁边,韩青时轻合的嘴唇抿紧,稳步走过去说:“这里有人了。”
男孩儿直起身体,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快点!”穆夏催促。
韩青时没再犹豫,直接走过去坐下。
游客上车完毕,工作人员过来帮她们压安全杠。
很快,过山车缓缓驶出。
穆夏两手抓着安全杠,兴奋地絮叨不停。
可惜,没得到任何一句回应。
穆夏奇怪地侧过头去看韩青时。
就见她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似的坐得特别直。
穆夏回想韩青时之前的种种表现,脑子里突然萌生出一个不太肯定的想法,“韩总,您不会是害怕吧?”
韩青时转过头同她对视。
深邃双眸黑得吓人。
穆夏收回视线,慢慢缩起了脖子。
接下来的时间,她决定装死到底,不然可能会在结束的那一刻被韩青时捏死以保清誉。
上升过程持续。
过山车越来越慢,留给游客足够的缓冲时间迎接第一次刺激。
穆夏的兴奋被勾起,逐渐忘了关注韩青时。
即将到达最高点,身旁的人蓦地出声,“会。”
穆夏,“……?”
韩青时看着前方湛蓝的天,咬字清晰,“我害怕。”
穆夏彻底懵住。
这话她要怎么接才不会被杀人灭口?
韩青时没给穆夏太多时间靠她自己想明白,在过山车于最高点停住的刹那,直接告诉了她答案,“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下一秒,过山车快速俯冲而下,游客们的尖叫响彻天际。
几乎同一时间,穆夏的右手被韩青时抓住,五指住顺着指缝滑进去,和她十指相扣。
穆夏心跳停了一拍。
从紧紧相贴的掌心感受到了韩青时的紧张。
没有思考。
穆夏立刻改被动为主动,反扣住韩青时的手,全力握住。
过山车不断转弯,倾斜,挑战着游客们心脏能承受的极限。
短短一百多秒过去,全程结束。
穆夏开心地站起来下车。
她还牵着韩青时的手,忘了放。
不经意摸到韩青时食指上用来装饰的戒指,穆夏下意识摩挲了两下。
韩青时感觉到,问她,“喜欢?”
“喜欢什么?”穆夏疑惑地反问。
往下一看,触电似的扔开了韩青时的手。
没了紧缚感的手心濡湿一片。
不知道是她的汗,还是韩青时的。
穆夏没有擦,攥起手,狗腿地说:“您的戒指真好看。”
“想要?”
“啊?不要不要,我没机会戴这种东西。”
穆夏说完,不等韩青时继续,急忙岔开话题问她,“过山车好玩吗?”
韩青时收回到嘴边的话,垂下了手。
她身上已经没了之前不自然的感觉。
再看,还是那个沉稳大气、锋芒外露却不刺人的GN老板。
即使走在拥挤人潮里,依然会让人仰视。
这样的人若是肯‘屈尊降贵’给你一声肯定回答,兴奋会比平常人胜过千百倍。
所以当穆夏听到韩青时说出‘好玩’时,开心的话脱口而出,“等回去了,我带您去玩更刺激的啊。”
话一出口察觉出不对。
穆夏马上找了个话题岔开,“您刚是真害怕吧?”
韩青时看着前方,表情从容,“骗你的。”
“?”穆夏狐疑,稍一思量,斩钉截铁地说,“不像。”身体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韩青时偏过头,扫了穆夏一眼,没再坚持,“有一点,以前……”
韩青时顿了下,很快接上,“以前在游乐场看到过一个小女孩儿,她的父母很忙,常年在外地工作,从来没带她去过游乐场。10岁那年,她参加作文竞赛,拿了全国一等奖,父母承诺带她去玩一次。她很高兴地说要坐过山车,父母同意了,开车之前却突然接到电话,有紧急工作要马上离开,于是她被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她坐在第一排,不敢叫,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呼吸,那种没人可以依附的窒息感从开始一直持续到结束。”
穆夏没体会过韩青时描述的这种感觉,但只是听着她沉沉的语气就仿佛吸不上气。
这10岁的小女孩儿就是韩青时自己吧。
不愿意表露软弱和迷茫的成年人大都喜欢无中生友。
而且,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根本不可能那种窒息感描述得这么清楚。
“韩总……”穆夏欲言又止。
她自己喜欢自己去玩不就行了,干吗要拉韩青时一起。
韩青时听出穆夏的内疚,不想让她自责。
她有些放空的目光敛起,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笑着补了一句,“看过很真实的一幕,可能稍微有点心理阴影吧。”
胡说。
明明就是亲身经历,有很多很多的害怕。
穆夏脑子里不受控地出现了一个酷似韩青时的小女孩儿。
即使被突然丢下,她也不哭不闹。
只有红通通的眼睛在告诉旁人,她真的伤心了,还很害怕。
穆夏喉咙发紧,酸酸疼疼的。
步子慢下来,看到韩青时孤高笔直的背影,穆夏生气地骂了一声‘骗子’,然后大步跟上去,和刚才在过山车上一样,紧紧抓住韩青时的手,朝着天空大喊她的名字,“韩青时,不要怕,你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