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穆夏站在屋子中央,表情又冲又凶。

一手挡在脸色惨白的陌生女孩身前,护着她。

一手紧握着昂贵的复古台灯,指着躺在地上的男人骂骂咧咧。

“狗日的坏东西!”

“小姐姐是你那只脏手能碰的吗?”

“就你这样的,这辈子也就配自摸!”

“混蛋玩意!”

“不就喝了两口酒,你怎么不上天呢?”

“……”

空气诡异得安静。

卫蓁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没听错穆夏倒豆子似的脏话,应该是被她护在身后的女孩子遇到恶人恶事,她路边不平,见义勇为?

可是!

为什么是她发丝凌乱,看起来惨兮兮的?

而且!

前一秒还横里横气的表情一看到韩青时瞬间垮下来,眼泪珠子不要钱得往下掉是几个意思?

还有抖得筛子似的的小身板……

卫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朝韩青时看过去。

她的表情从进来的阴沉,到过后的无奈。

现在只剩极力克制的怒气。

不会是嫌她没做好安保,想撕了她吧?

卫蓁倒吸一口凉气。

正准备替自己解释两句,却见韩青时快步向穆夏走了过去。

“你……”

“我怎么老想抖啊。”穆夏吸吸发红的鼻子,抖得停不下来,说话声音也带着明显颤意。

韩青时原本想训人。

穆夏就一个没出校门的小姑娘,没真的见过人心险恶,遇到这种事,她固然不能袖手旁观,可也不能不顾自己,莽撞行事。

但看她这会儿后怕的模样,韩青时就是再生气也说不出口。

再者。

她似乎做得不错,只靠自己就能让两人都平安无事,甚至还能指着坏人的鼻子骂他祖宗。

韩青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步。

被紧紧抱住的刹那,台灯脱离手掌掉在脚边。

穆夏绷着的情绪找到突破口,用力抓住韩青时的裙子,委屈地大哭,“韩总,这个混球刚才竟然扯我裙子!我让他放开,他不听,力气还那么大,我打不过他,裙子都扯破了!”

韩青时进来之前,身上明明没有一点温度,碰到穆夏又倏地柔软至极。

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抚摸着穆夏发抖的后背,安抚她,“没事,裙子不重要,不重要……”

穆夏哭得停不下来。

她就想不明白了。

卫蓁爷爷那么慈祥的老人家,怎么会邀请这种见喝酒就上头的狗男人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

要不是她害怕下去见韩青时,把自己晃到迷路,这个小姐姐孤立无援,指不定被怎么样呢!

她刚才救人的时候,心态实在太稳了。

简直冷静过人。

想到这儿,穆夏哭得更加大声。

下巴抵在韩青时肩头,哽咽着说:“韩总,我真是太明聪了。”

“…………”卫蓁嘴角疯狂抽搐。

穆夏这心理素质真绝了。

卫蓁怕事情大条。

快步走到穆夏身后,扶着满脸惊恐的女孩子,问她,“有没有事?”

女孩子眼神发直,脸色白得像纸。

她摇摇头,望着趴在韩青时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穆夏说:“这个妹妹一直在保护我,我一点事都没有。”

卫蓁心道:真有事,她先不用活了。

卫蓁暗暗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一旁,韩青时还在耐心的安抚穆夏。

她将手掌移到穆夏脑后,五指顺着发根插进她凌乱的发丝里,揉了揉,说:“嗯,很聪明,也很勇敢。”低缓的嗓音里是穆夏从没听过的温柔。

好安心。

穆夏浮着的心跳慢慢落下来,哭声淡了。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她无意识用下巴蹭蹭韩青时裸露的颈窝小声说:“我会不会被抓起来啊?”她打那个人的时候特别用力,肯定打伤了。

韩青时到现在才愿意去看地上那个垃圾一眼。

没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卫蓁。”韩青时沉声。

卫蓁后背一凉,赶紧走过来说:“这事儿我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待。”

“期限。”

“明天太阳出来之前。”

“好,我等你消息。”

语毕,韩青时再次恢复温柔,轻轻摸着穆夏的脑袋说:“你想保护的人很安全,剩下的事有卫蓁处理,我们先走?”

穆夏还在纠结自己会不会被抓去坐牢的事,闻言紧张地说:“要不我去投案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

韩青时哭笑不得。

她离开穆夏,弯下腰,深如海的双眸凝视着她泛红的眼睛,柔声说:“这件事你有功无过,就算真的防卫过当,也有我在,别怕。”

如果一个人从开始就一直温柔,身旁的人只会把它看做再普通不过的平淡。

可如果这温柔只是偶尔出现,且只有自己可见,那它就会变得分外珍贵。

穆夏直愣愣地看着韩青时,鼻子一酸,眼泪花又冒了出来,“我还以为我要被抓去坐牢了。”

“不会。”韩青时用手指蹭过穆夏脸上的泪痕,笑出声来,“你这脑袋一天都在想些什么?没学法,真就一点不懂法了?”

“就是,本来就是这玩意找死。”卫蓁狠踢了地上的男人一脚,后怕地说,“还好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们家头牌交代。”

卫蓁语气里的心有余悸太明显,穆夏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她。

过一会儿再看看已经直起身体,面色冷淡的韩青时。

突然觉得心头甜甜的。

韩总好像很担心她唉,刚才抱她紧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不对不对!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韩总,我一点事都没有!”穆夏眉毛一皱,表情尤为认真,“他都醉成狗了,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要不是为了裙子,早拉着那个姐姐跑了。”说到裙子,穆夏嘴角垮下,心疼地提提裙摆说,“破了好长一个口子啊。”

卫蓁近距离看到,脸色顿时也变得非常难看,“阿时,对不起,要不是我没看好人,也不会出这种事。你放心,裙子的事我一定会尽全力弥补。”

相较穆夏和卫蓁的心疼与紧张,韩青时只是随意扫了眼,声音异常平静,“破了就破了,一条裙子而已。”

“不一样!”卫蓁太着急,实话脱口而出,“这是你妈妈送你的成年礼,也是她的遗物!”

“!”穆夏蓦地睁大了眼睛,她能从韩青时之前的眼神里猜到这条裙子可能对她意义特别,可万万没想到会这么重要。

她真的好没用啊。

帮人就帮人,为什么不知道量力而行?

穆夏咬着嘴唇,内疚得要命,“韩总,我……”

“你什么你?”韩青时适时开口,把穆夏的道歉堵了回去,“你为了一条裙子让自己置身危险,占理了?”

穆夏沉默地摇头,嗓子眼堵得慌。

“知道不占理就不要再提,以后也不许再犯。”韩青时刻意沉下表情,严肃地说。

这要是换在公司,下面的人早就被吓得冷汗直冒。

此刻,穆夏一点也不觉得韩青时凶,相反的,这种变相的安慰让她感觉又暖又窝心。

穆夏唇角扬起,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容,朝韩青时重重点头,“嗯!”

韩青时目色一暖,再次笑了出来,“这里的事有卫蓁处理,我们走?”

“好。”穆夏应声。

脚下一动忽然觉得酸软,根本走不动。

韩青时见她神色不动,皱起了眉,“受伤了?”

“没有。”穆夏用两个拳头在大腿侧面敲了敲,尴尬地说,“我刚才可能还是有点害怕,腿软。”

卫蓁无声地‘嘘’了口气,心想:“这才是正常反应好吗?真以为你缺心眼到天不怕地不怕。”

韩青时的心里活动和卫蓁差不多,但她没表现出来,而是短暂犹豫后问穆夏,“我牵着你走?”

穆夏第一反应——打死也不要,她的手心全是汗,还沾了台灯上的灰,脏死了。

转念一想,脏点总比做个随时可能扑地的跛子强吧。

于是,穆夏矜持地点点头说:“谢谢韩总。”

韩青时没说话,把左手伸了出去。

骨节匀称,细长白皙。

自然弯曲的五指拢了一个很漂亮的弧度,在等着穆夏把手放进去。

穆夏攥攥手,还是觉得太暴殄天物。

迟疑几秒,穆夏上前一步,挽住了韩青时的胳膊。

韩青时的手还停在半空,臂弯忽然被紧紧抱住,有瞬间怔然。

偏头去看,穆夏笑得单纯灿烂,“这样比较稳当。”

可能吧。

韩青时放下手,小臂没有同平时一样垂下,而是维持着半抬的姿势,贴在腹部,对卫蓁说:“帮我给爷爷带声抱歉,改天我亲自登门赔罪。”

卫蓁笑得无奈,“真不至于,你专门挤时间过来已经够给面子了,谁知道还发生了这种事,快走吧。”

韩青时应了声,不做停留,带着穆夏从侧门离开。

临出去前。

穆夏挽住韩青时的胳膊,拉着她一起走到那个女孩面前,冲她甜甜一笑,说:“小姐姐,你别害怕了哈,万一,我只是举个栗子啊,下次再遇到这种人,一定一定不要大意,直接上手!打死一个少一个,就当为民除害了!”

小姐姐被穆夏生动的表情逗笑,心里最后一丝惊恐放下,感激地说:“谢谢你啊,你刚才真得好厉害。”

穆夏被夸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抱紧韩青时的胳膊,脸往后藏,“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女孩子不过分饱满,但紧实圆润的胸部紧贴着韩青时裸露的胳膊。

软得不可思议。

韩青时贴在腹部的手握成拳,凉凉地反问:“这次没完,就想下次了?”

穆夏一个激灵,心虚地吐了吐舌头,“我错了。”

“没看到认错的态度。”

“……”所以,怎么才算有态度?

卫蓁今天理亏得不行,看穆夏愣神,马上给她指了一条明路,“你们家头牌吃软不吃硬。”

穆夏,“???”

要多软?

撒个娇?

倩倩说她撒娇无人能敌。

穆夏炯炯有神地盯着韩青时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数秒后。

她抱着韩青时的胳膊晃了晃,嘟着嘴,娇声说:“姐姐,我错了嘛。”

吃瓜群众卫蓁腿一软,差点跪下。

她忽然有点明白韩青时那晚为什么会跟穆夏在一起了。

就这一声姐姐叫出来,命都想给她,更不要说是在那种特定的环境下叫。

但看韩青时……

表情稳得一塌糊涂。

“嗯。”她说,“再叫一声。”

穆夏,“……”

卫蓁,“……”趁火打劫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

坐到车里,穆夏彻底放松下来,小细腿往前一伸,把自己瘫在座位里长舒口气说:“终于自由了,晚上不敢吃,不敢喝,不敢乱走,不敢说话,差点没憋死我。”

韩青时还在外面站着,正在给司机打电话。

她晚上喝了酒,不能开车。

穆夏听见,趴在车门上夸张地朝韩青时摆手。

等她看过来,立刻用气声悄悄地说:“我会开车。”

韩青时会意,让司机不用过来。

挂了电话,韩青时上前,跟穆夏确认,“没问题?”

穆夏眉毛一翘,自信地拍了拍胸口,“四科全部满分!”

车子上路。

穆夏充分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个理论与实践一手抓的真学霸,繁华地段开得一样娴熟镇定。

韩青时双腿交叠,闲闲地靠于副驾,第一次觉得这个视角还不错。

不同于后排,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街景。

也不像驾驶位,要费心留意每一处路况。

“韩总,您住哪儿啊?”穆夏说,“我先送您回去。”

韩青时,“不着急,先找个地方吃饭。”

“好啊,我也饿着呢。”她晚上就喝了几杯果汁,这会儿肚子没叫可太争气了。

“您想去哪儿吃?”穆夏问。

韩青时看着前方望不头的车尾灯,说:“随便,清净点,不堵车最好。”

穆夏眨巴眨巴大眼睛,表情无辜,“随便的话,就只能想到我们学校新校区了。那边只有一个大学城,还没怎么开发,走三环一路畅通,不过都是夜市小吃,没有大饭店。”

还有一点,穆夏没敢说。

前几天刮大风,乐倩在小东门买了根烤肠,一口咬下去全是沙土味儿,硌得牙齿嘎嘣响。

那种地方,韩青时肯定会嫌弃吧。

穆夏心想。

不料,韩青时没有任何迟疑地同意了,“走吧。”

穆夏诧异,但没有多说什么,走到下一个路口拐弯,顺利上了三环。

大约半小时,到达目的地。

穆夏将车子停在路边,两人一前一后在车上换了衣服,步行过去西门外的村里淘小吃。

穆夏问什么,韩青时都说可以。

看表情,明明就是对什么都没兴趣。

除了付钱异常干脆。

买得差不多了,穆夏从包里摸出一卡通,刷门禁,进学校。

晚上9点,校园生活正是热闹时候。

穆夏带韩青时在湖边的树林里绕了半天,终于在边角落占到一张被大家遗忘的空排椅。

椅子在石板路旁放着,左右是花期将尽的桂花树,香气浓郁。

穆夏将小吃摊在两人中间,拿竹签戳了块油炸小土豆给韩青时。

韩青时虚靠着椅背,即使四下无人,依旧坐姿端正,“你吃吧。”她说,“我不饿。”

穆夏无语。

就知道会是结果,她刚就不该心存侥幸,一下子买这么多。

好吧,主要还是因为这里的每一样都是她最近馋得不行的,再加上,唔,花别人的钱真的一点也不心疼。

“韩肿(总)。”穆夏嘴里叼着小土豆,腮帮子滚滚,说话含糊不清,“存(群)纸(子)的事,包债(在)我身上,我妈是柴(裁)缝,手特别巧,肯定能补好。”

韩青时已经忘了这件事。

这会儿穆夏再提,她收回飘在半空的闲散目光看向她,心情不错地反问:“不应该是你亲自缝才显得有诚意?”

穆夏嘿一声,把土豆咽了下去,“我不行,缝个扣子都歪歪扭扭,完全没遗传到我妈的优良基因。”

“那就算了。”韩青时说,语气不重,但态度坚定,好像这条裙子真的无足轻重,可卫蓁姐明明说了,这是她的成年礼。

她妈妈留给她的成年礼。

穆夏胸口发闷,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她随手戳了块鸡柳塞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

以前觉得这家鸡柳特别好吃,信誓旦旦地说吃到博士毕业也不会腻。

今天,呼,柴得要命。

“韩总。”穆夏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您妈妈怎么了啊?”

韩青时听出穆夏声音不对,本来不想提的事,被她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了出来,“我爸妈一个是林业学家,一个是生态学家,两人在最西北的城市里研究了一辈子高原生态,那个地方对两个从小没吃过苦的人来说很耗命,不巧他们生我又生得晚,所以对我来说,他们是英年早逝,但对他们自己来说,应该算是寿终正寝,喜丧。”

韩青时的语气太过平淡,似乎真的不觉得父母的过世是件多另人伤心的事,穆夏却听得眼睛胀痛,胸口发酸。

她还以为只是会疼女儿妈妈不在了,原来会给她安全感,把她宠得像个小公主的爸爸也不在了。

“干吗这副表情?”韩青时轻笑,“好奇心满足了还不高兴?”

穆夏垮着嘴角,眼尾泛红,“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问这种问题。”

“你……”韩青时想反驳,话到嘴边拐个弯变成了,“哭丧个脸,我怎么接受你的道歉?”

穆夏一愣,破涕为笑。

清澈干净,比月色皎洁。

没有胃口的韩青时忽然感觉到了饥饿。

她将细长双腿交叠,身体前倾,一只胳膊随便搭在腿上,另一只撑在膝头托着侧脸,散漫目光瞧着一块纸杯蛋糕说:“这个好吃?”

穆夏果断点头,“芋泥的超好吃!”

韩青时将信将疑,“那,我也尝尝?”

穆夏喜上眉梢,“当然可以呀!”她将小蛋糕拿起来,借着明亮月色叉了一块,送到韩青时嘴边,献宝似的说,“小西门明星蛋糕,不甜不要钱!”

韩青时垂眸,严重怀疑穆夏话里的水分。

这位‘明星’的卖相真不是一般的差。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韩青时红唇微张,将小小一块蛋糕抿进了嘴里。

“怎么样?好吃不?”穆夏紧张地问。

韩青时并不想昧着良心说话,却也不想让穆夏失望,于是她说:“你自己尝尝。”把问题抛回给了穆夏。

穆夏没多想,重新又叉了一块往自己嘴边送。

姑娘双唇紧合,连同沾在叉子上的蛋糕一起,抿得干干净净。

那只叉子,韩青时刚刚用过。

不出两秒,穆夏漂亮的五官挤成一团,恨不得把嘴里的东西吐出去,“老板是不是忘记放糖了?”

韩青时收回落在叉子上的目光,笑容不再吝啬,“毋庸置疑。”

但是很奇怪,她怎么觉得后味真的有点甜?

充满‘惊喜’的晚餐结束。

穆夏带韩青时从正门出去拿车。

出来的路上,韩青时说不用穆夏送,太折腾。

她已经提前叫了司机,但因为路程过远,要稍等一会儿。

穆夏自作主张把韩青时带到‘荒郊野外’,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等,就跟在路边陪着。

夜半的校门口很冷情。

暖色路灯下,飞虫一次又一次朝灯罩用力冲撞。

“回去吧,司机马上到。”韩青时对冷得搓胳膊的穆夏说。

穆夏跳下路沿,探身看向远处黑漆漆的公路,疑惑道:“没看到有车过来啊。”

韩青时侧身,用下巴指了指相反的方向,“这边。”

穆夏拧头,“哦。”好像有人来。

“那我先走了啊。”穆夏提起放在车边的裙子说。

韩青时,“嗯。”

穆夏欲言又止,磨蹭几秒,什么都没说,拎着袋子跑了。

韩青时靠在车边,缓慢目光随着她的背影越拉越远。

月色沁凉,静得能听见徐徐微风。

等穆夏消失在校门里,韩青时直起身体,沿着空无一人的青砖路漫步。

司机不久前发了信息过来,北二环今晚交通管制,绕路的话还需要近二十分钟才能到。

穆夏刚才看到的并不是她要等的。

走出一段,身后忽然传来匆匆脚步声。

韩青时往边上侧了侧,没有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来人急促的呼吸。

像是在着急找谁。

韩青时步子一顿,有个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又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她从这里毕业多少年了,也就几个相熟的老师还记得她的名字,其他人应该只知道她是GN的老板。

来人总不至于是来找她要份工作的。

那就肯定不是来找她的。

这个想法刚成形,穆夏清脆的声音骤然穿过月色,闯进了韩青时耳朵,“韩总!”

韩青时随性的身形定格,而后快速转身。

来不及看清楚,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直直扑进她怀里,侧脸贴在她肩上,将她抱得很紧,喘着粗气说:“我还是觉得道歉得有诚意!”

韩青时凉透的身体浮起一丝暖意,融进嗓子里,说话也柔了几分,“什么诚意?”

穆夏准备一路的话脱口而出,“阿姨不能抱你,我抱你!阿姨留给你的裙子,我一定会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时间仿佛停止转动。

韩青时眉眼垂下,视线所及是女孩子嫩生生的耳尖,红到几乎透明。

她经历再大风浪也没有波澜的心里好像忽然钻了一只小猫,在那片不大的空间里上蹿下跳,很不安生。

不经意被挠一爪子,不疼,只觉得痒和慌。

韩青时抓不住它,就只能由着它。

这种感觉对凡事运筹帷幄的她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确定要放任?

韩青时深邃的眸子稍敛,嗓子很沉,“穆夏。”

穆夏稀里糊涂地应声,“嗯?”

韩青时将目光从穆夏耳朵上移开,却还是忽视不了她仍然急促的呼吸,“你还是没记住我的话,我说了,别惹我。”韩青时语速极慢,像在斟酌,也像在……警告。

穆夏眼神一慌,身体控制不住抖了下,有种坏心思被人当面戳穿的心虚和尴尬。

她承认。

今晚种种的起因确实源于她的‘蓄意’偶遇,但之所以跑回来说这番话,和最初地目的没有半点关系。

她没想趁机戳韩青时的软肋,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只是没办法忘记她说起自己父母时太过平静的侧脸。

她也知道。

作为GN的老板,韩青时这样身份的人不需要同情,也不会让谁有机会窥视自己的软弱的一面,但除去GN老板的身份,她还是个女人。

不久之前,这个女人很担心很担心自己。

早一点。

她对她很好很好。

穆夏抿抿发干的嘴唇,声音发虚,“我没有。”没惹,是真心。

韩青时不知道穆夏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在听到她不稳的声音后皱了下眉。

静了很久。

韩青时再次开口,如常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生硬,“既然是诚意,裙子打算自己补了?”

穆夏咕哝一声,从韩青时怀里退出来,垂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好吧,但是我真的不会,所以可能要花很长时间,还有啊,现学现卖的手艺肯定补得不好,万一您到时嫌弃,我没钱赔新的给您。”

韩青时失笑。

静夜里,那声笑格外得清脆悦耳,“真打算让你赔还能等到现在?年纪不大,心思重得不行。”

“穷啊,不多想点不行。”穆夏小声嘟囔,然后满脸欢喜地抬起头说,“那就说好了啊,您不能催我,也不能嫌我!”

韩青时凝视着穆夏的笑眼,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穆夏满意了,两手背在身后,笑得停不下来。

想起门禁时间快到,穆夏‘哎呀’一声,火速跑路。

没两步,又哼哧哼哧折回来,拘谨地问:“韩总,我可以要您的微信吗?”怕被拒绝,穆夏一说完,马上一本正经地补了句,“我需要随时跟您汇报补裙子的进度!”

韩青时脸上笑容不减,从口袋拿出手机说:“我扫你?”

穆夏马上打开二维码名片递了过去。

“叮!”扫码成功,下方通讯录多了一个小红点。

穆夏赶时间,没看仔细,直接点击通过,然后收起手机说:“韩总,我回去了啊。”

韩青时,“去吧。”

穆夏又一次往熟悉的方向跑去。

一路笑着。

莫名其妙。

回到宿舍,其他人都在。

乐倩正在敷面膜,见穆夏回来,抱着平板把她跟前跟后。

看她火急火燎地打开韩书颜空了的衣柜,再把自己柜子里的东西抱出来,一股脑全扔进去,最后小心翼翼从她带回来的那个手提袋里取出一条裙子挂了进去。

“哪儿来的啊?”乐倩满脸黑泥,趴在穆夏脸侧幽幽地问。

穆夏一回头,差点没吓死。

“不告诉你。”穆夏无情地关了柜子,完了还是觉得不放心,又翻箱倒柜找了把已经生锈的锁加了上去,一通操作看得乐倩瞠目结舌,“你防贼呢?”

穆夏光笑不说话,从乐倩和梯.子之间的夹缝里蹭出来,脆生生地说:“防你!”说完就跑,气得乐倩在后面紧追慢赶,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熄了灯,几人躺在床上,边玩手机边吐槽白天遇到的奇葩事。

穆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参与度不高。

忽地,脑袋被人薅了一把。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干吗?】穆夏发微信问对头的乐倩。

乐倩回得飞速:【晚上跑哪儿去了?张迟可跟我交代了,你们今天下班特别早!】

穆夏:【啊,被发现了】

乐倩:【傻眼了吧.jpg】

穆夏:【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吧,我要到韩青时微信了】

乐倩:【哦呦,不得了.jpg】

穆夏:【逐渐脸红.jpg】

乐倩:【说说经过啊】

穆夏:【没经过】

乐倩:【啧,我要是眼没瞎,你晚上化妆了?还有那条裙子,一看就是晚礼服,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出去招蜂引蝶了?!!!】

穆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乐倩:【我很怀念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彼此有些拘谨和真诚.jpg】

拧不过乐倩的追问,穆夏把今天发生的事和她粗略说了一遍。

不包括别墅二楼那个意外,也不包括学校外的那个拥抱。

饶是如此,乐倩还是忍不住隔着屏幕发出了一声叹息:【你这张脸还真是老少通吃。】

穆夏:【…………】

韩青时算老还是算少?

应该算年轻有为吧。

穆夏退出和乐倩的聊天框,转而点开了韩青时的朋友圈。

空空如也,连封面都是最原始的一片灰。

唯一的色彩在头像里。

穆夏没有犹豫,果断点开大图。

像素不高,估计是早几年拍的。

好像是盛夏的操场,跑道连着夕阳,莫名有种青春一去不回头的伤感。

穆夏眨眨眼,忽然有点想知道韩青时走哪儿了,在干吗。

想到做到。

等行动派的穆夏反应过来,微信已经发了出去:【韩总,您到家了没?】

韩青时正靠在阳台的围栏上和卫蓁通电话。

她戴了蓝牙耳机,手机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并没有及时看到穆夏的信息。

“今晚的事,我爷爷出面了。”卫蓁说,“老人家的面子多少要给点,他的意思是小惩大诫,当面道个歉,过后扔国外吃几年苦头,眼不见心不烦,你觉得怎么样?”

韩青时站在风里,柔顺发丝被夜风肆意吹乱,“太轻了。”轻飘飘的三个字让卫蓁不寒而栗。

“就当给我个薄面?”卫蓁底气不足,“我本来想背着长辈把这事处得让你满意,没想到他中途突然醒过来,嚷嚷着身上疼,我怕出事就先送医院做了个检查,谁知道一眨眼的功夫被他从医院溜走,直接闹到我爷这里,我也是没办法。”

“我不想听解释。”韩青时态度明确,“你不好处理,我亲自来。”

“阿时……”

“你有没有想过,但凡他今晚醉得轻点,穆夏笨点,我们上去晚点,或者压根没上去,那等着穆夏和那个女孩儿的会是什么?”

卫蓁语塞。

韩青时却不打算就此打住,“是她们的一辈子。”

卫蓁无言以对,“我明白了,我再想想办法。”

“不用了。”韩青时直起身体往回走,风口一过,声音里的凉意一丝不落地传进了卫蓁耳中,“她的事,我亲自处理。”

语毕,韩青时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直接结束通话,准备打给赵嘉卉。

拿起手机,看到穆夏的微信,韩青时身上的凉意顿时散了。

她在宽大的沙发上落座,点开信息回她:【到了。】

穆夏像是等在那头一样,韩青时的微信刚发过去,顶部就提示她正在输入。

几秒后,一条信息回了过来:【嗯嗯,那您早点休息啊,晚安安~】

惯用的叠词,活泼又可爱。

韩青时安静地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轻点:【晚安】

简短的聊天结束,韩青时立即拨通了赵嘉卉的电话,告诉她今晚要做什么,如何做,需要达到什么效果。

一切搞定,已经临近两点。

韩青时简单洗了个澡,累得身体有些飘,躺下却睡意不足。

她浏览了一会儿行业新闻,又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

助眠熏香开始在卧室里散开时,才终于有些撑不住。

手机放下又拿起。

关灯前,韩青时把赵嘉卉发过来的微博链接转到了穆夏微信上,同时留言给她:【这回不用担心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