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伯在老母丧仪上的恸哭不仅是出于礼仪观瞻之所需,而是发自内心的。老母逝去,自身有疾,素云的丑闻以及自杀未遂都使他哀痛逾常,邦国多故,他熟知的华夏古国正在他脚下溜走,也更加使他黯然神伤。
素同到时候就来看看他们。不久以前告诉他他患了糖尿病,用西药胰岛素治疗非常有效。曾文伯肯服的西药只有奎宁一种,而奎宁又由于非常通行而有个中国名称金鸡纳霜,大家也就默许了。女子的头脑更讲求实际,因为她们没有广泛的、不可动摇的思想体系要捍卫,所以曾太太和桂姐都主张一试胰岛素。他对于糖尿病这个概念和名称都感到可笑,后来木兰去查中医书籍,给他看中医也辨明尿里有糖份。他这才说:“这些我们当然都知道。”不过中医书籍虽然提出各种处置方案,却都语焉不详,没有很特殊的。素同的主意不是以职业西医的资格,而是以这家子的友人的身份提出的。他说得斩钉截铁,曾家终于听从了,同意一试。
可是他却尊严扫地了。他的尊严本来已被许多东西慢慢地破坏了。他不得不退出为官的保险圈而实际上成了前朝遗老。他又拗不过太太的固请而让两个亲生女儿进教会学校念英文,英文在他是一无所知,也从不放在心上的。他责难新式的官立学校使得旧道德解体,认为这是失败。他称新时代为“无君、无父、无师”的时世,认为君、父、师三者是人生中权威和秩序的象征。他检查不了两个女儿在地理、理化和历史等课程方面的进展,而她们的国文又是被忽视了的。她们从未拿过毛笔,而用自来水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令人生厌,现在素同又说他的病中医不行,西医一定可以治好。素同西装笔挺,中国话却说得很差,不用古怪的外国化学名词就说不清病状。每到难处他总是说:“中文里没有这个词。”然而曾文伯还是敬重他,因为他稳重、沉着,除了国学之外什么话题都能谈得头头是道。
这时国家又有外患之虞。
袁世凯策划帝制时曾亲临征询曾文伯是否愿意入阁。图谋恢复帝制的筹安会已经组成,但是曾文伯看到共和思想已深入人心,认识到这事的危险性,对袁称病,避而不见。大总统邀他参加一次小范围的茶话会时他去了,为的是让袁看看他果真有病。这回木兰陪了公公去,便有机会见到袁世凯。使她大吃一惊的是,袁的相貌同她父亲何其相似!矮小的身材,眼睛下面的皱纹以及脸上显示出来的镇定自制的神情无不一样。袁那次见到曾文伯果然苍白消瘦,才饶过他。曾文伯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时袁世凯的政府已经因为历届中国政府从未蒙受过的重大政治耻辱而为人所不齿。日本威胁加利诱,即暗示可以支持袁的称帝野心,使袁世凯接受了二十一条,不仅攫取了中国的铁路建筑权和采矿权,而且得以合办一部分中国城市的警察,还可以派“顾问”到一切民政、军事、警政、财政和教育机构。中国从此受到奴役,沦为日本的保护国。日本已经在大谈什么“同出一源的亚细亚文化”了——意思就是亚洲的店主有个共同的市场,日本的武力征服并且掌管这么一个大洲供日本的财阀、厂商和其他吸血鬼来剥削,中国工人便要成为这些唯利是图的外国鬼子的经济奴隶。这个外国新近抛弃了亚细亚文化的一切精华而染上了现代世界的两大罪恶——商业上的贪得无厌和盛气凌人的军国主义。
曾文伯的推理到不了这么深远之处。但他明白外敌侵略和炎黄子孙做奴隶的威胁。这情形他早在民国四年就看得十分清楚。头一年世界大战爆发,日本趁欧洲的混乱局面夺取了德国租借地青岛,然后强占胶济线,把势力延伸到山东的心脏地带;在二十一条中,山东更公然被标之为由日本独吞的最近和最大的一块禁脔。
曾文伯既是山东人,对这种种尤其切齿痛恨。因此看到母亲按礼俗身穿前清诰命夫人的礼服入殓时曾文伯不免感到自己的那个往昔的世界也随之葬入了棺木之中。于是他哭泣甚哀,几度昏厥。桂姐和几个仆人不得不扶他起来,搀到他的卧室去安置在床上。他一躺几天,呻吟之声不断。
他严格守制三个月,最初几个星期甚至药都不肯服。桂姐和曾太太轮流服侍他,而曼妮和木兰根本不能踏进他的寝室,只是帮着煮汤烹茶,端张凳子坐在挂上廉子的门外听候吩咐并且领会病情。谁也没去叫素云也来参加,她也就不来。
曾文伯躺在床上,身心交瘁,最后只好按时服用胰岛素一试。素同每次来都使他感到欣慰。他的胃口和健康都日见好转,后来终于热情地主动谈起是这种现代奇迹使他得以康复,他对西方世界的深恶痛绝也多少减掉了些。
又过了几个月他可以起床走动了。他决定把老太太的灵柩归葬到山东的祖坟中她生前准备好的墓穴里。
他急于出京是因为袁世凯的称帝野心已经公开,四境乱事起来了。蔡锷将军假装沉迷于妓馆,逃脱了袁世凯的监视溜出北京,于民国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云南宣布起义。二十一条的命运也随袁世凯的倒台而注定了。到处都有密谋起义之事,连北京也不免。因此曾文伯决定应暂时避开。第二年夏天袁世凯事已败,几乎立即死去,这是个野心破灭,心灰欲绝的匹夫。
不久以后曾文伯从山东回京。他因死里逃生而万分感激素同,有一天便对素同说:“你救了我一命,我把女儿给你,你做我的女婿吧。”
他竟没顾上说哪个女儿给素同,素同也不敢动问,只说:
“曾老伯,能高攀尊府,实在不胜荣幸。”
素同姑且以为曾文伯指的女儿是爱莲。他见过爱莲,同她讲过话,认为她是好逑;后来果然是她。
曾文伯非常满意这位快婿。所以素同婚前就带他的女儿上街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一点疑问也没有就接受了新派的许多做法。他决定爱莲毕业后立即举行婚礼,时间是民国六年夏季。
木兰趁爱莲于民国六年结婚的机会实现了向往已久的同丈夫往南边走一趟的愿望。素同的母亲住上海,有病不能北来;因此决定婚礼在上海举行。桂姐送女儿去,而曾文伯的健康更经不起旅途和婚礼的劳顿。孙亚提出替父亲跑一趟,木兰就抓住这个机会观光上海杭州。
阿非得知姐姐要南去就说他也要去。这是红玉出的主意。她想若能两人同行是再妙不过了。这表兄妹俩一同圈在这个王府花园的家里,日夕见面,花园里的春季和两人各自心里的春意再加上几乎是令人沉醉的爱情使两人陶醉了。阿非的母亲一心只想拯救自己的灵魂,又足不出屋,不可能注意到这两人,不能言语使她更加集中注意于自己身体的需要。奇怪的是她水烟筒照样抽,筒里的咕噜声和吹掉残烟的声音是她能发出的最接近音节语言的声音。她不会写字,因此谁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姚思安虽然认为红玉不是儿子的佳偶,却又因为她的聪慧和娇柔之美而十分疼爱。而且他也知道,给阿非另外做媒必定会置性格纤细冲动的红玉于一死。红玉的父母自然赞成这门亲事,因为阿非是要继承姚家产业的。因此这一对少年男女的亲近没有受到任何拘束。
上一年秋天红玉卧病约两个月,阿非对她更加关心体贴。后来红玉就不再上学了。大家怀疑她是肺病。疾病缠身使她想得更多,想得古怪,也使她更加紧抓人生,想从中挤出最后一滴幸福。她对于健康羡慕不已,也对偶然间被秋风吹进屋里来的落叶伤感不已。她要阿非到外面去采最美的秋叶来压在床头的书桌上的书本里。疾病又使她对于自己和闺房产生了种种难以讨好的习惯。少见的是,蚯蚓之类以及有时飞进屋里来盯在她花瓶中插着的花朵上的小虫等都会使她害怕。她要求伺候她的女仆只能穿新衣裳,她母亲对她的要求反正是百依百顺。今年开春以来她大有好转,便又渴望去儿时的家园走一趟了。到杭州一游,同阿非泛舟西子湖上就是实现梦中的幸福。
阿非这时正好开始放假,便获准随姐姐及红玉前去。素同提前一星期去安排婚事,而她妹妹素珍则因为学校放假晚,要与同班同学的曾家姐妹同行。莫愁则不想奔波,说孩子太小,大热天上路受不了,而且立夫也马上要归国。因此她没有去。
兴高采烈的一群新派青年人于七月末从北京启程。丽莲和别人都认为阿非与红玉要订婚了,因而要略避嫌疑。而红玉一路上活跃异常。木兰权充红玉的监护人,与她同一个包房。红玉不肯吃蓝钢车上的西餐,阿非就进进出出为她另叫蛋炒饭。她甚至叫他替她开箱拿东西,他则以这类无微不至的效劳为乐。
木兰说:“你把四妹服侍得多么周到。你像你大哥一样,是女孩儿家的良伴,只是他献殷勤的对象选错了。今天早起你已经擦了三四次窗台,一会儿还不拿起答帚给她扫地去!”
“正是,我已经扫过了。”阿非笑着承认了。
红玉啐她。木兰几乎没有尽到监护人的责任,阿非差不多成天在她们的包房里。红玉开始摆出成年女性的持重模样来。不过红玉当木兰的面同阿非说话还是同木兰不在场时一样自然。阿非的红领带乱了同样给他整整,抬头看他,高傲地一笑,领带整好后她白嫩的玉臂还要在阿非胸上搁上一会。
木兰问:“你们俩还吵架吗?”
阿非说:“我事事依她,怎么还会吵嘴?”
“不害臊!”红玉说。她又对木兰说:“每回斗起嘴来要不是我让他三分,他还要狼狈。他自己还感觉不到呢!”
阿非说:“天知道!每回都是她占了便宜,还说是让我的!”
红玉问:“我真的说过什么伤害你的话没有?”
“没有,妹妹。”阿非承认。
木兰说:“那么我只希望你们俩在一块一直快快乐乐的。”
于是当晚红玉就能向同一个包房的木兰敞开心扉,谈阿非,谈她之所爱。她担心的是木兰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同她父亲一起促成丽莲的事,现在才感到木兰是愿意帮她一把的。
红玉是既高兴又担忧。她十八岁了,阿非十九,姚思安和姚太太谁也没有提起订婚的事。这就不能不使她纳闷。她自然不能说破阿非父母的那种令人生疑的忘性。他们什么表示都没有。
红玉同普天下的少女一样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阿非如今已长成为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虽然是富家子弟,却没有被惯坏,对她又是一往情深,两人住处连在咫尺。正当想要爱上一个人又被那人爱的时期,几个少女能有这样理想的环境?然而姑妈和姚家的姑夫怎么一个字都没提订亲的事呢?他们喜欢她吗?还是姑且听之任之?红玉是个独立不羁的才女,她把纯真的爱倾注在阿非身上,倚仗的是她的魅力和才能,她不是那种因为别有动机而到处讨好别人的人。她年轻气盛又自信矜持,不屑于玩弄阴谋诡计。不管阿非的父母是否在场,她都是她的本来面目。她做不到的是装出喜欢她实际上不喜欢的人。她不喜欢阿非的母亲,她喜欢她那位姑父姚思安,在他面前却偏要显得她万事不求人,惟恐旁人怀疑她谄媚未来的公公,这种固执是她的致命伤。她认为爱情纯粹是自发的光明正大的事,而老辈人往往与某种企图联系在一起,这是不对的。她爱阿非就主动表示,有时在老辈面前也不加掩饰,就未免太露骨了些,比起来,她讨阿非父母欢心而花费的力气连一半都不到。不过,从没有公开谈到订亲的事仍使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现在她向木兰承认:“不知为什么,我总怕得不到他。每当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我俩无比幸福。我在想这是太完美了,难以持久。”
木兰说:“这是因为你太爱他了。爱是永恒的创伤,没法愈合的。一个女子爱上一个人就要失掉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她四处寻找那失落了的一部分心灵,因为她知道找不回来自己就不是完整的,就不得安宁。她只有同所爱的人在一块自己才能恢复完整;他一离开她又失去了他带走的那一部分,不找到他她就不得安宁。”
木兰讲得非常恳切,红玉觉得她讲的不止是一般的爱的精义,而是别有所指的。她暂时住口,在那片刻的沉默中睡在上铺的红玉真想看看当时木兰的表情。
她终于发问了:“如果那个女子没找到她的爱人,或者她爱人死了呢?”
木兰答道:“这种心灵上的事情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失去的那一部分一去不复返,也成了精灵。阳世的人和阴世的精灵似乎是不相往来的。但活着的情人同别人结了婚,阴阳就恢复平衡了。不愈的创伤因为有了替代而愈合了,可再也不是原来的。”
莫愁从没有对红玉讲过这类恋爱的经验,也许是讲不出来;红玉也从未听到别的姑娘谈起这方面的事。
木兰又谈到素丹。她现在离了婚,住在北京,靠离婚判决中的赡养费生活。她离群索居,不去参加哥哥的婚礼,也不外出看望亲友。
红玉说:“她们在婚前可是热烈相爱的。”
木兰强调说:“不,那决不是爱情!”
这使红玉颇为惊异,她想自己的事,又想到这位表姐,心绪纷乱,就这样入睡了。
婚礼举行过后一对新人留在上海。木兰在上海跑商店,买了些丝袜之类的东西就同孙亚、阿非、红玉以及丽莲桂姐母女上杭州去了。火车四小时就到。她们在湖畔的老屋里度过了美妙的五天。老屋离岳王庙很近,一间靠马路一面朝西湖,几幢房屋都建在沿湖幽静的角落,并圈入了一点湖面作为水池。
杭州城使木兰完全着迷了。这里没有北京的富丽堂皇,而是柔和的,引人入胜的,细致精巧的。这是个湖畔城市,周围环山,山上有庙宇和古塔。看过北京再看杭州就像丰盛的筵席之后尝一杯特等龙井清茶。北京的美景之中木兰最喜欢高亮桥和什刹海,两处的田园景色令人想起江南。这里已是杭州,地处江南,具有江南的柔美清秀。颐和园里的昆明湖是豪侈的西太后花费人工开凿出来的,不过是西子湖的缩影,这里却是西子湖本身。颐和园里的昆明湖固然金碧辉煌,比起西湖来却好似影子比本人,洋娃娃比生气勃勃的秀丽少妇。西湖又称西子湖,孟夫子说到的古代最出名的美人,总是让人想到一位仪态万方的江南美女,风和日丽的日子笑靥迎人,烟雨迷濛的天气双眉紧蹙,同西施一样,烟雾濛濛的湖面更加引人入胜。垂柳披拂的三潭印月等处看似飘浮在灰濛濛的雾气之中,别具一种魔力。谁也说不出山峦升高到云端呢还是云雾沉降到山上。
木兰现在方知人活一岁长一智。杭州除了天然美景之外还是古来诗人和美人向往的胜境。杭州的传统比北京还古老。在元代北京——大都——建城之前,这里已是南宋的都城了。杭州的传统同文学史的关系也比同政治史的关系为深。西湖上的两条长堤,一系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建,命名为白堤,另一条是宋代诗人苏东坡建造的,称为苏堤。多少诗人和名妓住过杭州,行乐于此,终老于此。这里随处都有他们的故宅和墓地。木兰决意在给长辈送了终,自己独立过活时到这里来住家,以实现她想过宁静、简朴的田园式家庭生活的梦想。
木兰对她爸爸的几家店铺很感兴趣。一连几个半天都同店铺的经理谈话,那几位经理也殷殷款待她们。其馀光阴就消磨在悠闲懒散之中。入夜湖上笼罩了茫茫白雾,他们在小船里享用水面上的微风,倾听远处别的青年男女在各自船上唱的情歌。
一天下午他们去游月下老人祠。桂姐看着好玩,为丽莲的婚事求了一张签,那签文是:
枝头花笑漾春光,梅李争妍隔院芳。
且看群蜂终日绕,为谁辛苦为谁忙?
孙亚说:“都是那些和尚骗钱的,谁信这玩意儿!”谁知红玉为了好玩也去抽了一张:
点画峨眉绣阁深,牡丹阶上露华浓。
假假真真相幻混,芬芳过后总成空。
红玉双眉一皱,随手撕掉签文,对阿非说:“你抽一张。”
阿非说:“干呜?我们花几个铜子倒让那些和尚来放肆?”他不干。
但木兰总不免寻思签文的含意,芳香两字总使她想起暗香。
那一夜在湖上红玉怏怏不乐,而阿非和孙亚兴致如常。丽莲和桂姐都没把签文当回事。红玉说看见远处小船上有一对青年在说笑,后来一下子消失在雾里,无影无踪。有个故事说,明末有对情人双双跳入湖中,后来常在月夜看到一只鬼船载着他俩出来赏月。这对男女永不见老,穿戴的还是明代服饰:男的总是灰蓝衣服,头戴皂巾,女的老是紫色衣装,上有头饰。据传她是青楼女子,所以吹箫。
但除了红玉谁也没有见过。
他们在杭州收到立夫的电报,他已从日本回到上海暂住。孙亚回电要他来杭州,可是他复电说急于赶回家去,因此大家要他在沪上等候。来杭的第五天他们回上海去了。
立夫在车站接到他们。他稍稍见瘦,不过看去很健康。当晚大家在馆子里为他接风。
木兰说。“你读了些什么,给大家说说。”
立夫说:“哦,是细胞如何成长,以及虫类。”一句话带过他专攻的生物学。他不像别的大学毕业生,不大愿意谈自己的学业。他又问:“辫帅张勋复辟是怎么回事?”
孙亚说:“我们也不太清楚,先看到报上的消息。家里一定受惊了。据说南河沿一带全烧掉了。”
“今天早上的报纸说已经平定了。基督将军的部队占据了天坛一带。”
原来立夫对于北京近日的事态比谁都知道得多。辫帅张勋是曾发动复辟,把满族儿皇帝再次拥上宝座足足十天之久。立夫知道袁世凯死后实权掌握在段祺瑞手里,复辟既已失败,人人痛恨的亲日派安福系就来掌权了。他谈论政局的坚决和热心远比他对生理学的热忱要高。
七月间乘火车回到北京,一路上够热的。于是决定在曾府的山东老家歇脚,观光东岳泰山。立夫、阿非和红玉都没有到过泰山。木兰则想到山巅看日出,于是决定大家在山顶住夜。他们于上午十点左右到达泰安,休息了两小时轿子才到,要他们午餐后立即登山。
在中国,只有东岳泰山有如此宽阔舒适的石砌登山大道。
官府公款和私人捐赠帮助维持了登山大路的状况。两千年间多少帝王来东岳举行封禅大典;骚人墨客到此屡有名篇刻石留传;由于历史悠久,古迹和民俗都很丰富;朝山进香的人也有众口流传的故事。一路上设有游人歇脚地点和路程碑,从距“孔子登临处”不远的一天门经过二天门即中天门到山顶的南天门全有。
一行人共有七顶轿子和两名挑铺盖的伕子。天上多云,这是大家最庆幸的,尤其是轿夫挑夫他们。路旁山涧里屡屡可见被水流磨光的巨大圆石半露出水面,像大水牛或者河马。
木兰从没有同这么欢乐的一伙结伴登泰山过。儿时她见过泰山,也同孙亚争论过泰山的事。立夫是第一次登山,木兰能看出他脸上的兴奋之情。
从岱庙向上,风景越来越雄奇,越来越鼓起人的劲头,青杉翠柏夹道,远处峰峦上的怪石像千姿百态的蹲兽。过了水帘洞,他们看到头顶上有飞瀑喷出银色的水帘,水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轿夫挑夫在歇马崖稍事休息,孙亚、立夫和木兰就出轿走走,回首他们登山经过的盘旋山道。山涧里水流逗人,阿非脱下鞋袜去淌水,几位少爷跟随他下水,而木兰、丽莲、红玉和桂姐则只敢在岸边徘徊。
“下来吧。”阿非喊她们。
红玉根本不考虑下水,丽莲则目视母亲请她准许。
“去吧。”木兰说,自己也很想去。
“你带个头我就去。”丽莲说。
木兰笑着坐上一块圆石,脱掉鞋袜露出白嫩的双脚轻轻浸在水里。这双脚是难得见天日的。
桂姐笑着说:“木兰,你疯了。”
木兰说:“舒服极了。你要不是小脚,我一定拉你也下来。”
丽莲跟着下了水。孙亚过来把木兰搀到浅水里,木兰笑着,步子不稳,有一回几乎摔交,是孙亚赶紧拉她起来的。轿夫他们看着好玩,大笑起来。立夫卷起裤脚,坐在大圆石上看这一切。他觉得这是极难得的。因为新派女子在海滩上洗海水浴还是多年以后的事呢。有个轿夫喊道:“太太,洗个澡吧。只有你们城里的太太才怕水呢。”
木兰说:“立夫,你该打个电报给莫愁叫她来,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星期。”立夫只是笑笑。
这时轿夫催他们登程了,说不然天黑以前到不了山顶。孙亚心想木兰晾干一双脚怎么需要这么久。立夫先上了岸,注视她白嫩的脚腕子,又纤细又光滑,她则根本不想把脚藏起来,反倒抬起头来低声叫立夫:“拉我上岸!”他照办了,对洒脱而美艳的大姨不免有些心旌轻摇。木兰的纯真自然竟使有点难堪的场面变得美妙,立夫认为木兰的心灵虽然不同常人,却是同自己的信念一致的。
红玉站着瞧他们,想起了木兰说的关于爱情的一番话。
一个轿夫问立夫:“您太太多大了,看起来这么年轻!”
立夫答道:“她不是我太太;是亲戚。”
木兰听到这话,头一次有点脸红。
大家上了轿继续出发,不久经过柏洞。这里真是柏树的丛林,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天空,故有这个名称。相传嘉靖帝在此植柏树两万两千株,形成此林。木兰想在这里再事停留,但是时间不允许了。
过了中天门他们来到快活三。问起这个地名的来厉,轿夫说,过了那个陡坡就有三里长的一段比较平坦的路,游客到此当然很喜欢。从这里往上,景象更加雄伟了。远处山坡上的松林被风吹得摇摆,发出海涛般的声响。走完十八盘就看到南天门像高塔一般雄据在几乎是垂直的山崖之上,条石砌成的路是崖间劈出来的。这时轿子只好斜过来抬,前面的轿夫居右,后面的往左边。
到了南天门大家下轿,从天街走向泰山之城玉皇顶去过夜,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出来迎接他们。孙亚吩咐开七个人的晚饭。他们站在四周有石栏围住的极顶石上,这是泰山的最高点。大家进屋去等开饭的时候立夫问孙亚:“你累不累?我们该去看看秦始皇的无字碑。”
孙亚答道:“我只想一件事:吃晚饭。”
“去吧,只有几步路。”立夫说。
木兰也要求:“去吧,我们走过天街的时候回头一望,背后是最壮丽的日落景色。”
但是孙亚因为体胖而走得气喘吁吁的,说他只想坐下休息一会。桂姐指点茶房铺床,丽莲和红玉帮她安排。只有立夫、木兰和阿非走出来了。
现在云彩在他们脚下了。木兰站在无字碑后面的平台上,一手搭在阿非肩上,脖子后面的头发被高山上的风吹得飘起来,看去像个山灵。她正在遥望像灰色小丘的远山和墨绿夹紫色的谷地。大地正在像魔幻似地变换颜色。向西木兰看到夹杂了金丝银丝的一片赤云,就像斜阳照在老人头上。立夫已经走下平台,站在变得暗了的无字碑下面。历时两千多年的碑高六米,长满了枯干的青苔。他仰头看,木兰优美的身影投在色彩绚烂的天空上,说不出的美丽。
木兰指着西边的云彩问道:“看到没有,立夫?”
“看到了。”立夫说。
她下到无字碑边上。这是秦始皇立的碑。他统一天下,登上帝位后到泰山来祭天,这是帝王的特权。为什么碑上没有刻字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突然得病,来不及刻上字就驾崩了。比较可信的说法是石匠不愿让暴君之名流传后世,因此把字刻得很浅,年代一久就湮灭了。
木兰走近碑前立夫站的地方,注视长满干苔的石碑,陷入沉思。她伸出手去剥掉一些干苔,立夫说:“别碰!”
“这座碑这么高。”木兰说。一阵沉默。
“又这么古。”木兰说。立夫还是沉默不语。
木兰也沉默下来了。三人就在附近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同石碑一样无语,好像他们也成了无字的碑文。
最后还是立夫打破沉默:“这块无字碑其实说得真不少。”
木兰捕住了他那梦寐般的眼神中的表情。他在这无字碑上读到的是兴建万里长城的暴君的荣耀,他的朝代的迅速崩溃以及十几个朝代转眼过去的历史的进程——可说是千百年历史的完整图表。山巅落日映照无言的石碑形成的黑影伸展到两人的脑海里——这是对不断流逝的时光的坚强挑战。
立夫说:“你可记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驶入东海去求长生不老之药么?现在岩石还在,他呢?”
木兰莫测高深地说:“岩石还在,因为顽石缺少人间的激情。”
夜幕迅速笼罩住他们。刚才金羊毛般的云海现在成了遮盖大地的灰黄色的一片。因白天的行程而困倦了的浮云来到了他们前面的山谷里过夜,使得高耸出来的一座座山峰成为夜的海洋中一个灰色的小岛。大自然本身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这是有点恐怖的安宁。
五分钟以前木兰的心还是高昂兴奋的。这时她已平静下来,却又产生了莫名的悲哀。外表的兴奋已落入翻滚不已的胸腹深处,她的头脑是无法察觉的了。她拖着疲倦的两腿走上石级,想到生和死,想到有激情的人生和缺乏激情的石头的一生。她意识到此刻不过是永恒的时间长流中转瞬即逝的一刻,但这一刻对于她却是可纪念的——本身就是一种完整的哲理,或者说是关于过去、目前和未来的完整看法,关于自我和非我的完整看法。那种看法也是无言的。能说会道的哲人要表述那一刻的意义也会不知怎么说才好。历来的作家也找不出别的词语来表达,只能称之为“经验”。
不过,顽石、草木和没有梦境的动物的夜固然是平静的,在人类可不是这样。民国六年七月十六日泰山顶上的一夜在木兰是前所未有的兴奋的一夜。他们的晚餐只有四样菜:炒鸡蛋、萝卜汤、炒藕片和香菇豆腐;饭食则是薄粥和摸摸。一路劳顿,山上的空气又使人头脑清爽,大家都饿了,吃得碗底朝天。远处寺庙里传来钟鼓声使得这餐晚饭别有风味。饭后他们喝了味浓的山茶。立夫同孙亚谈日本的生活,然后大家就寝。
孙亚鼾声如雷,木兰却几次朦胧睡去又醒来,浓茶使她头脑清醒,而两腿和肠胃却在熟睡。她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已入梦境。她在似梦非梦中想要解开一个难以捉摸的大结,就是造物主这个谜。她正在全力解开这个结的时候一阵山风震响了窗户,又惊醒了她。孙亚依然在鼾睡中。
人声闹醒了她,她看到窗缝里透进曙光,觉得似乎一夜未睡。她摇醒了孙亚说:“天亮了,可别错过日出。”
“去他的日出!”
木兰却再睡不着了。她听到厨房里的声响——灶里柴火的劈啪声和瓢子碰水缸的声音。她起身轻轻踮到隔壁房间去,只见桂姐和两位小姐还在熟睡,就叫醒了她们。回到房里她点上油灯梳头。她看看表:三点差十分。
梳完头她又困倦欲睡,可是厨子来敲门了。
“少爷,奶奶,再不起来就看不成日出了。”
木兰又唤醒孙亚,打开房门。一股冷空气涌了进来,和别处的空气味儿全不一样。她看到立夫早已穿好衣服站在院子里瞧那厨房。
木兰说:“你真早。”
“我起身有一小时了。夜里冷,我睡不着。他们起身没有?得快点。”
木兰进去穿上毛衣。孙亚则刚起床。
“唉,日出,日出!”他可不怎么起劲。
木兰说:“我们就是来看日出的呀!”
早餐不久就好了。仆役说:“天还没亮,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再出去。”木兰要来热酒,她和孙亚喝了,立夫则一滴不沾。喝了些粥暖过身子以后一行人便出门去日观峰。红玉有些咳嗽,阿非带了一条毯子裹在她身上。
远在天际的东海上空露出的鱼肚色渐渐转为浅红,逐渐看出一个个山峰了。北面看到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白带子,别人说是奔向大海的黄河。
云里没有动静。后来粉红色渐渐加深,转为金黄色,而云层也好像接到信号,从夜间的睡眠中醒来,伸懒腰,打呵欠。云的上层开始移动,下层则显出半透明的紫色鱼鳞状小块。上下云层一齐东移,堆成金碧辉煌的天上宫网。下面的一个个山峰现在轮廓清楚些了,没有云层遮盖的大地则还在黑暗中酣睡。大约十五分钟以后天际出现一条纤细的闪光金线;又几分钟后两条霞光射入上空,太阳就在其后,云彩又转成金色,远处的洋面也亮了。山风增强了。突然间天边出现一抹深红,大家齐声欢呼:“太阳,太阳”,欢迎这气象万千的庄严的日出。
“升起一半了!”
“看那金光闪闪的洋面!”
“全部升起了!”
巨大的圆盘一跃脱离了地平线,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木兰看看手表,只四点一刻。
“看那云彩!”红玉说。
因为现在曙色已经照到裹住群峰的云层上,那堆堆白云好像服从太阳,也渐渐被山间的微风吹着走,一动就沉向山谷,像巨大的白龙在舞动。大地苏醒了。
他们在清晨的大气中站了半小时了。
丽莲说:“我冷。”
“我现在不冷。”红玉说着把身上的毯子拿下来交给丽莲,阿非帮着裹在丽莲的脖子和两肩上。
木兰热忱地说:“这回我们看了大地怎样入睡,又怎样醒来,值得吧?”
孙亚说:“是的,值得。不过我很想再去睡一会,两条腿都发僵了。”
他们踱步回转时遇上刚上来看日出的一伙人。他们听到说太阳早已升起未免有些失望。清晨好像静得出奇,只听到脚步声和晨风吹动衣裾的声音。
木兰说:“多静啊,连鸟鸣全没有。”
立夫说:“这里太高,鸟儿睡在下面的山谷里。可惜莫愁没来看,她会看得高兴的。”
他们去看唐摩崖碑,那是唐代刻的大石壁,然后回屋。在南天门过夜的轿夫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希望早点下去,以便当天再抬人上山。
他们休息并进食,一小时以后启程下山,到山下大约只需一个半小时。孙亚体胖,就坐进轿子,红玉和桂姐也走不动。其馀几个各拿一根手杖走下山来。立夫说得对,他们越往下听到的山谷里鸟鸣的声音就越多。
不知怎么的木兰和立夫自然而然地走到一块,谈了一路。这不仅因为立夫刚回国,还因为他们有那么多可谈的。两人都轻松愉快,健步如飞,因而常要停下来等候别人。孙亚在快活三下轿同他们一块走了一阵。木兰上轿从中天门坐到回马岭,她在那里又下轿来同立夫迅步前行,很快就把其他人远远抛在后面。这时只有他们俩在一块了,木兰谈话和走路的兴致从没有在这个晴好的一天同立夫并肩走下山时那么高。她有对妹妹的爱和对立夫的信任作为保障,同时也因有此难得的与立夫两人同行的经验而高兴,因此谁也不说要等一等后面的人。走到柏洞时才因树荫下凉快而停下休息,等待其馀的人。
立夫挪过来一个老树椿,木兰就在一个树根上铺了块手帕当座位。她从没有这么高兴过,不知说些什么好,最后她说:“这回比那回去凭吊圆明园废墟更有意思吧,是不是?”
“是的,那回我们也约好同去的。”立夫说。
木兰含笑说:“那么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他说。
“人生是不可思议的,是吗?”木兰两手捧住脸,在沉思中说。
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问:“你指什么而言?”
“就是不可思议……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么愉快的一次旅行,可是不就来了吗?……看这些树。”她抬头看看四周。“还有——我也不知道——太阳出来,大地就充满人情味——净化了你的五脏六腑,使你想对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发善心。……你又回家来了。什么事都是难以预料的。”
立夫站着注视木兰坐在那里对他说话,实际上是对自己说的。她在柏树下面低声说话,不疾不徐,人又是美貌出众,她轻柔的声音溶入柏树林间的微微风声中。微风把她的几缕头发吹到额前,她用手指往后掠去,可是带上柏树芳香的微风又把发丝吹拂过来了。
“你总不能说日出是出乎意料的吧。”立夫说,“不是每天都有日出的吗?”
木兰答道:“我认为,日出也是难以预料的……你这次回国也是……你知道,我有三回在山上遇见你……头一回我们都还是孩子……现在我们姐妹都做了妈妈,你也是爸爸了,我母亲哑了。”
立夫向木兰问起她母亲和莫愁以及那婴儿。木兰告诉他她母亲的怪毛病。
不久向上面看到红玉的轿子了,后面是阿非和其他步行的人;木兰起身,有点惋惜良辰苦短,不过又觉得这良辰本身毕竟是完美无憾的。他们都到林子里来休息,过一会儿孙亚和桂姐也到了。大家再次启程后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山脚下。一路上愉快异常,不知不觉中走完了这一程。
当晚他们乘上火车回北京去了。
此行的印象在木兰是永远忘不了的。她意识到只要接近立夫就会快乐而满足。他们在山巅一同欣赏了日落和日出,这与她在平原上看到的大不一样。立夫默默地站在无字碑前的暗黑的身影,清晨的行程以及在柏洞的短时间的谈话,无不充满了精神上的奥义。她不知道那奥义是什么,也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可是她知道,经历了这些及时抓住的愉快的瞬间她对人生是看得透彻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