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淑女之家

林仲杰一点也不喜欢简其明的新发型。虽然年过半百也是到了该出白头发的时候了,但是把整个脑袋染成银色,也未免太前卫了点。更何况,自从染成白头翁后,简其明每次看见他都冒充他的老前辈,这更让他恼火。

林仲杰认识简其明已经有20年了,当年的简其明是一个身材清瘦,说话一板一眼的中学语文老师,林仲杰怎么都没想到,多年后他会变成一个身材圆胖,巧舌如簧,嘴角时不时咬着根雪茄烟的老油子。简其明现在是有名的律师,他们虽然私下是朋友,但经常会在法庭交锋,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赢的次数更多,但是两人谁也不买谁的帐,那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一次因为苏志文的死他们两个人又狭路相逢。

简其明是苏志文的丈夫沈碧云的私人法律顾问,林仲杰去沈碧云家进行例行询问时,恰好在沈家的客厅里碰到他。

“老家伙,亲自来啦?”简其明带着惯常的揶揄口吻跟他打招呼。

“她身体好点了没有?”林仲杰问道。

前几次他的下属来,沈碧云都卧床不起。

“好多了,她毕竟是个坚强的女人。其实你们的人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你还想问什么?”简其明斜睨着他问道。

“还有些补充问题,没办法,她必须合作。如果我要求她回答100遍,她回答我99遍都不行。”林仲杰冷冰冰地说道。

两人正说着话,沈碧云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林仲杰觉得,作为一个60岁的女人来说,沈碧云算是保养得非常好的,不过,自从苏志文的尸体被发现后,她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她今天穿了件雍容华贵的黑色绣花绸衣,脸色灰败,眼袋比上次见到的更为明显,短短几天,染黑的卷发里便冒出几根醒目的白发来,虽然如此,她的威仪还在,林仲杰觉得当面容端庄,气质娴雅的她施施然走过来的时候,连四周的空气都是属于她的。

“沈女士,有几个问题,请务必你回答一下。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林仲杰说。

“林警官,你想问什么就请尽管问吧,只要是为了小苏,我什么都愿意回答,回答多少遍都没关系。”她走到沙发边坐下,平静地答道。那意思仿佛在说,就在这儿问吧。

小苏。每次听到沈碧云这么叫苏志文,林仲杰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老妻少夫也不是什么惊天大奇闻,但他还是无法接受,他是个保守的人。

简其明走到沈碧云身边,拍了拍她的肩,既像是在跟她打招呼,又像是在安慰她。

“你身体好点了吗?”简其明问道。

“好多了,谢谢你。”沈碧云回头朝他微微一笑。

林仲杰知道简其明问这句话无非是为了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在问话中注意问话的方式,把握问话的时间。死胖子,林仲杰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最后一次看见苏志文是什么时候?”林仲杰问沈碧云。

“5月6日,我们结婚周年的那天晚上。”

“几点?”

“晚饭后,大概8点多,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她用手腕撑着脑袋,好像很累。

“在哪儿见的面?”

“在二楼我们的卧室。”听到这一句,林仲杰由不得要起鸡皮疙瘩,他无法想象38岁的苏志文愿意每天跟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妇同床共枕。

“对于这次出门,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要去香港看一个朋友,大概3天后回来。”

“你为什么不跟他同行?”林仲杰注视着沈碧云,心想让那么年轻的丈夫单独远行,作为妻子的你难道可以高枕无忧?

沈碧云扫了他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她微微一笑。

“我们之间彼此信任,我相信小苏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况且,他真的要瞒着我做什么,我整天盯着他能阻止得了吗?”沈碧云轻轻咳嗽了一声,“而且,那几天我身体也不好,根本没办法出门。”

“他要去见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他说好像姓……”她皱起眉头费劲地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像姓蔡,对不起,这个问题你们上次就问过我,我好像是说姓辛,我真的记不清了,他肯定跟我说起过,但我当时没注意,我脑子昏沉沉的。”

“他去香港干什么?”

“他想跟他的朋友一起做生意,”沈碧云灰暗的褐色眼珠闪过一丝诙谐,“他不想在我的公司工作,虽然没说理由,但我知道他是怕人笑话,志文自尊心很强,在有些方面固执得像个小孩子。那个香港的朋友好像是他的大学同学,做的是电子产品,志文想跟他一起合作开一家加工厂。”

“开工厂?苏志文自己有能力投资吗?”

简其明咳嗽了一声,林仲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还是由我来说吧。”沈碧云对简其明说。

简其明很有风度地对沈碧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林仲杰觉得今天的他特别像个老花花公子,而非专业人士。

“作为结婚一周年的礼物,我答应为志文的电子生意投资300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迫不及待要去香港见他的朋友。”沈碧云望着客厅角落里的一大盆落地金桔轻轻叹了口气,“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真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投资做生意,一出手就是300万,沈碧云对她的小丈夫苏志文可真够大方的,林仲杰想。

“他以前做过生意吗?”林仲杰问。

“没有。他以前是舞蹈学校的老师,他只会跳舞。”沈碧云把目光转向他,好像在说,我愿意给他300万是我的事,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这么做对不对。

林仲杰忽然发现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他相信她作的决定很少有人能改变,真不知道她的女儿们知道这个决定会怎么想。他回头看了简其明一眼,发现后者正用眼睛在为沈碧云辩护,他们是夫妻,她愿意给她钱,那是她的自由,她也有这样的权利。林仲杰用眼睛回复了他,闭嘴!

“那么他怎么又会出现在你的储藏室里呢?”林仲杰问道。

沈碧云仿佛被刺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说。

林仲杰知道,她已经不止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了,但每次她都这样回答。

“储藏室的钥匙只有你一个人有吗?”

“是的。”她低声回答。

“这就是说,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有了吗?”

“是……的,应该是的。”沈碧云微微蹙眉,口吻略显犹豫。

“苏志文为什么要去储藏室?你知道吗?”

“是我叫他去的,我让他去储藏室拿一幅画带给我在香港的堂姐,这是我答应堂姐的,她一直想要一幅我继父黄亚柳的真迹。”

“是他一个人去的储藏室?你没陪他去?”

“是的。”

“你把钥匙交给了他?”

“我那天心情不好,多喝了两杯酒,脑子昏沉沉的,所以回到房间交代完事情,我就睡了。是的,是我把钥匙交给他的,我让他自己去拿画。”沈碧云神情忧郁地说。

“你给他钥匙,是他要求的,还是你主动给他的?”

“当然是我给他的。”褐色眼珠闪过一丝小小的不快,“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他知道什么要求应该提,什么要求不应该提。”

“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沈碧云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的钥匙是怎么回到你手里的?”

沈碧云的目光移向别处。

“第二天早晨它放在我床头柜上。”

“你对此怎么想?”林仲杰问道。

“我想是小苏放在那里的。”

“苏志文有没有跟你说,他去香港是乘哪班飞机?”

“他说是早晨7点40分。”

“他晚上有没有回房间?”

“他说要赶一大早的飞机怕吵醒我,所以晚上睡在书房了。”沈碧云用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好像在为什么事情惋惜。

“你后来有没有去过地下储藏室?”

“没有。”

“有人在储藏室里拿过东西后,你不进行核对吗?”

沈碧云轻轻笑了笑,好像他提了个很可笑的问题:“如果他想跟我继续生活下去,如果他想获得那300万的投资,他就不会笨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蠢事,怎么也得等到投资到手后再说吧。我相信他不会那么傻,不,我没去核对。”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提高了一些,“而且我的风湿病犯了,我不能下地下室。警官,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知道,身体是最大的限制,很多事我是有心无力的。”

林仲杰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腿,它们藏在她的裙子里,若隐若现。

他听到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即便志文一时贪玩多拿了一两件东西,我也无所谓。跟年轻人作伴就该作好容忍他们放纵的准备,你说是吗警官?”

“储藏室的钥匙只有你有吗?”林仲杰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这问题你问过了,林警官,她也回答了。是的,只有她有,换句话说,现在是沈碧云女士主观认为储藏室的钥匙只有她一个人有。”简其明转过头去平静地问沈碧云,“你是这个意思吗?”

林仲杰听出简其明的话里蕴含了多种假设,如果沿着简其明的新开辟的道路往前走,面前立刻就会呈现出一片崭新的天地。但是这些假设究竟离真相有多远呢,谁也不知道。林仲杰知道简其明不过是想帮沈碧云撇清而已。

“是的。”沈碧云稍稍犹豫,但最后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储藏室到底里放了些什么?”林仲杰根本不理会简其明,问道。

“有我继父黄亚柳的画、我母亲留下的旗袍、我以前收集的小玩意儿,到各地旅游回来时买的纪念品,还有别人送的礼物、花瓶、酒、艺术雕刻之类的,我作过一张清单,等会儿我给你一份。”

“在5月6日之前,苏志文有没有去过储藏室?”

“没有。”这次沈碧云很肯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那天,他问我钥匙怎么用,他动手能力不强,别的男人都会修修弄弄,他什么也不会,”沈碧云伤感地说,“他说他小时候,他妈妈什么都不让他干,只让他读书,每次他去摸那些好玩的东西,他妈妈就用尺打他,所以到后来,他就变得什么都不会干了,他对机器的东西,特别不在行,我给他买了个新的随身听,不,不是随身听,那个大概是叫MP4,他一个人坐在窗前研究了大半天,后来还给我了,说他不会用……他特别喜欢穿着睡衣,坐在窗前听音乐,有时候听着听着,还会一个人流眼泪……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5月6日那天他还是好好的!”

林仲杰听出了她话语中压抑的哭音,他知道再说下去她很可能会号啕大哭了,他不希望面临这种局面。凭他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安慰只会使对方的情绪更难控制,所以,他尽量用冷静的口吻问道:

“你对苏志文的事怎么看?”他看了一眼简其明,他本以为后者会迫不及待地去安慰他的女主顾,却没想到,跟他一样,他选择了按兵不动。由于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都对她的痛苦不予理睬,这让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真的不知道,警官。我猜不出来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轻声说,一边掏出一块丝帕来擦了擦眼睛。

“他离开那么久没音讯,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其实……”沈碧云回头看着简其明。

“其实,”简其明代她说了下去,“早在5月11号,也就是他走后的第五天,她就已经发现不对头了。因为电话联络不上他,他也没来过电话,所以后来她找上了我。”简其明说。

“为什么没有报警?”

“沈女士是顶着各种社会舆论和压力跟苏志文结的婚,她当然希望低调处理家务事,她不希望别人对她的婚姻说三道四。”简其明严肃地说,“我帮她找了香港的私家侦探调查苏志文在香港的行踪,但苏志文提供的香港住处是假的,电话也是假的。所以没找到他。”

“这种调查应该不需要10天的时间。你们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答案,我还是那句话,为什么不报警?”

“的确,我们很快就有了答案,苏志文根本没有过境。本来想报警的,但后来她又收到苏志文的短消息,短消息说他现在在广州,等办完事就回来。”简其明似乎看出了林仲杰对这条短消息的质疑,立刻说了下去,“我们打算再等几天看看,如果苏志文还不回来就报警,但没过两天,苏志文的尸体就被发现了。”

在现场没有找到苏志文的手机,林仲杰想。

“那条短消息是什么时候发出的?”

“5月22日。”简其明答道。

林仲杰决定等会儿把沈碧云的手机拿来看看。

“沈女士,请问你的亲生父亲是画家沈谦一吗?”他换了个问题。

沈碧云的眼中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跟本案无关。”简其明代替她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不过是随便问问。”

“是的。沈谦一是我的父亲。”沈碧云的声音听上去很苍老。

“他的画在哪里?”

“很遗憾,他的画大部分都在文革中遗失了。”沈碧云冷冷地说。

林仲杰点了点头:“确实很可惜,好,今天就问到这儿。谢谢你的配合,沈女士。”

“谢谢你,警官,希望小苏的事尽快能有答案。”她站起身跟他握了握手,她的手清瘦纤细,柔弱无骨。真难以想象,这双手竟然一手掌握了一个资产庞大的成功企业。

林仲杰在没看见沈碧云之前,总认为她是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谁知见面之后才发现,她是个面容姣好的大家闺秀,穿戴雍容华贵但不俗气,说话柔声细语,有时候略带讥讽但绝不会让你心生不快,好像只是笑盈盈地轻轻地打了你一下,林仲杰相信有很多男人对此求之不得。总之,沈碧云给他的印象是,聪明、机智、极富个人魅力,同时对男人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有的女人即便到了60岁也同样有吸引力,说的大概就是像沈碧云这样的女人,况且看到她时大部分人应该不会想到60岁这个年龄。

他忽然想到她前几年写过的那本自传《淑女之家》,他决定抽时间翻阅一下。

简其明送林仲杰离开沈宅,他们穿过花园向外走,林仲杰一边走一边问简其明:

“你那天到这里来是什么目的?”

“沈碧云要我参加她的结婚周年宴会。”

“你是他的法律顾问,难道就没谈点别的?”林仲根本不相信5月6日那天沈碧云叫简其明去她的别墅会只是单纯地请他吃一顿饭。

“当然,她还跟我谈了那300万投资的事。”简其明格格笑了起来,“我劝了她考虑清楚,但她说她想给小苏一个机会,跟着我,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他该多亏,这是碧云的原话。另外,她说她的小苏情绪不好。”

“情绪不好?怎么不好?”这是林仲杰第一次听说。

“郁郁寡欢呗。他对沈碧云解释说,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他都会很忧郁,这是一种习惯。但是沈碧云觉得,他低落的情绪可能跟受到她家里人的冷遇有关,所以她想安慰他一下,于是就有了那300万的事。”

“沈碧云的家里人都跟他合不来?”

“沈碧云跟苏志文结婚,当初她的女儿们是竭力反对的。”简其明看了林仲杰一眼,仿佛在说,这一点,我不说,你也应该猜得到。

“谁反对得最厉害?”

“小女儿曾雨杉。”简其明耸肩一笑,“所以,这次在她母亲的结婚周年宴会,她才会突然宣布,她已经跟男朋友向兵登记结婚了,她是在向她母亲示威。”

怪不得沈碧云说自己那天情绪不好,还多喝了几杯,林仲杰想。

“你对苏志文的事怎么看?”林仲杰问道。

“我觉得事情很简单,苏志文取画的时候遇到了小偷,两人起了冲突,苏志文不敌对方,最后被杀。”简其明轻描淡写地说。

“那钥匙是怎么还回来的呢?”

“小偷根本不用自己把钥匙还回去,他只要把钥匙扔在这幢房子里显眼的地方自有人还回去,比如客厅的桌上,厨房的案板上,沙发上,等等,章玉芬是这个家起床最早的人,她对沈碧云一向忠心耿耿,如果她发现了钥匙,一定会送还给女主人的。而且她也不会声张,因为她也许认为那是女主人不小心掉在那里的。”简其明说。

“那么小偷又是怎么溜进储藏室的呢?”

“尾随苏志文。”

“如果真有小偷的话,看来他很有可能是这个家里的人,而且还是偷听了沈碧云和苏志文谈话的某个人,否则,他怎么知道尾随苏志文就可以进入储藏室呢?”林仲杰顿了一顿,“而且,如果是外人的话,太容易被发现了,我知道那天沈家的很多。”

“也不一定,也许小偷老早就溜进来,躲在储藏室附近的某个地方,盯着储藏室的门,他看准谁要进入储藏室,就跟过去。”简其明略带讥讽地说,“厨房和储藏室附近有条走道,那里放了很多纸板箱,如果有人躲在纸板箱后面,根本就没人会发现。所以这很可能是一起,外人入侵,图财害命的凶杀案。”

虽然简其明的话好像也说得通,但林仲杰觉得这仍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猜想,他怀疑简其明故意扯上外人的目的就是在为这个家庭的某个人脱罪,于是他没好气地提醒道:

“简律师,我提醒你,如果你的当事人有罪,你再怎么给他编故事也无济于事。真相总会大白的。”

“啊哈,老兄,有理说理好不好?”简其明兴致勃勃地说道,“如果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的话,可以用事实辨倒我,但采用威胁的手段就不太高明了。”

“好吧,你倒说说,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认为这是外人做的案子?而且还是图财害命?难道沈碧云有东西遗失了?”林仲杰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沈碧云提供给警方的信息可能并不完全。

“是的。两幅黄亚柳的真迹。”简其明说。

“可是她说她自己从5月6日起就没再进过储藏室!她是怎么知道失窃东西的?”林仲杰想到这点不禁有些恼火,

“她是没去过,尸体被移走后,她让大女儿方琪去核对的。最近她身体不好,公司的事已经全都交给大女儿处理了。”简其明说到这儿感慨地叹了口气,“毕竟,她也是上年纪的人了,这种打击可能是致命的。”

简其明的深情感慨并没能打动林仲杰。

“据我所知,你的沈女士并不是第一次失去丈夫,在苏志文之前,她就曾经结过三次婚,除了第一任丈夫是离婚的,后面两任丈夫都死得很突然,第二任丈夫在开会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第三任丈夫则是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死的。”

简其明回头盯着他。

“你是在跟我闲聊,还是在指控什么?”

“你的当事人有多位丈夫突然死亡的先例,所以……”

“所以什么,老兄,说话前最好想想清楚,可不要让我抓到什么小辫子,你也是快退休的人了……”

“威胁我没用,我只相信事实,你的女主顾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林仲杰还想往下说,忽然看见沈碧云的大女儿方琪站在大门口正跟两个人说话,他马上对简其明说:“喂,那个人是不是你儿子?”

简其明抬头一看,马上露出惊异的表情:“是他,小丫头也在,他们怎么会来?”

“谁知道。”林仲杰说。

“凌戈这小丫头越长越漂亮了。”简其明津津有味地看着大门外,对林仲杰说。

“那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已经忘了两人刚刚的争吵了。

“不清楚,两人都说是普通朋友,不过老林,凌戈是我儿子28年来第一次带回家的女孩,也是第一个被允许进入他房间的女孩。我觉得一点都不普通,”简其明嘿嘿笑起来,“小丫头还认认真真给他缝纽扣呢,老实告诉你,我亲眼看见我儿子故意把纽扣全部剪掉让她钉的,等她钉完了,他再拆掉让萍姐重新钉。”

“你儿子真会搞事!”林仲杰瞪圆了眼睛,心里由衷地同情凌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是跟小戈闹着玩。”

“你儿子跟你一样刁。”

“应该说他比我刁得多。不过呢,”简其明又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东西,但是我有一次看见凌戈在他的床上睡午觉,身上盖着他平时盖的毯子,他在旁边打电脑。嗨……我看小两口感情还不错嘛。”

“小戈这丫头也真够糊涂的。关系没确定怎么就……你儿子这样简直是耽误小戈。”

“确实是这样,老林!”只要是谈起凌戈和简东平的事,林仲杰和简其明的意见就会空前统一。

“他们成不了,全怪你儿子!”

“一点没错!老林!是得怪他!”简其明说。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这是一间面积不会超过15平方的小房间,虽然地方不大,但地上铺着精致的波斯地毯,红色沙发上罩着薄薄的镂空纱帐,茶几上摆放着大束艳丽的香水百合绢花,就连小小的烟灰缸外面也包了一个带白色花边的小套子,简东平觉得这里处处体现着一种优雅,精致的女性情趣,不禁慨叹,有钱人家的女子永远有闲心在细节上下功夫。

经过父亲简其明的介绍后,简东平和凌戈顺利进入沈家别墅,并受到沈碧云的邀请在沈家吃晚餐。现在他们在别墅的小客厅里跟方琪面谈。

方琪是个身材颀长,神情略带冷漠的冰美人,五官长得跟沈碧云有七分酷似,只是骨架大了一轮,她的身高超过170公分,穿着一身驼色的职业套装,长长的头发滚着大波浪披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个独当一面的公司主管。

“真没想到你是简律师家的人。”方琪坐在沙发上,用冷清清的眼神打量着简东平,轻声说。

“我也没想到我父亲是沈女士的法律顾问。”简东平轻松地说,“只怪我平时跟他沟通太少,不过,这大概也是时下年轻人的通病。”

方琪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说得对,这大概就叫代沟吧。东平,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她问道,声音很轻,非常有距离感的语调而且还带着装饰性的滋滋声。

“当然可以,方琪。”简东平彬彬有礼地说。

“这位是……”方琪瞄了一眼坐在简东平身边一直盯着她看的凌戈。

“我是……”凌戈声音响亮,听上去像要宣布自己的警方身份,简东平吓了一跳,立刻打断了她的话。

“她是我的女朋友凌戈。”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凌戈,她正朝他瞪眼睛,好像准备反驳他,他向她皱皱眉头,别说话,乖!他希望凌戈能看懂他递过去的眼神,通常她都能看懂,但为了让她更明白点,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肉鼓鼓的,他曾经握过很多双纤细美丽的手,但唯有这双手,令他想到超市肉柜台上摆放的小猪蹄,这让他心情愉快,感觉良好。这下凌戈不说话了,只是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便别过头去了。

“你们真配。”方琪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简东平好像隐约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声叹息。

“其实这次来,也是为了她。”简东平摇了摇凌戈的手说,“她是周谨的读者。”

“周谨?”方琪轻轻蹙眉。

“她在我的版面写旅游专栏。”简东平说。

“我买过你们的周刊,不过,我很少看旅游版,我只看财经版。”

“为什么?旅游版很好看哪。”凌戈插嘴道。

“我没时间旅游,我工作太忙了,也许,我以后,会看一看……”方琪温和地说。

“这么说你不认识周谨?”简东平问道。

“不认识,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怎么了?为什么来问我?”方琪的眼珠在他跟凌戈之间移来移去,略显不安。

“她好像失踪了。”简东平平静地答道。

“失踪?”方琪似乎有些惊讶。

“周谨最后使用她的手机是在5月7日晚上6点半,我查到她5月7日下午4点左右给你打过电话,这个电话持续了7分半钟。”凌戈道。

方琪警觉地扫了一眼凌戈,笑了笑道:“你对这事还真热心啊。”

有的人即使每分钟都在微笑,你还是会觉得她是块冰,方琪就是这样的人。

“她在电话局工作,再说她又是周谨的读者,所以也可以算是利用工作之便吧,她顺便查了查,别见怪,她年龄小,不懂事。”简东平笑着打哈哈,随后道:“不过,看起来周谨好像真的认识你,否则她怎么会打电话给你?也不像是打错了电话,因为7分半钟可以说不少话。”

简东平说完便静静地注视着方琪。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方琪把目光移开了。

“5月7]日下午4点,让我好好想想。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我恐怕是……”方琪好像挺为难。

“那天是沈女士结婚周年的后面一天。”他提醒道,一边说话他一边放开了凌戈的手,凌戈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他一脚。

方琪的眼睛忽地一亮。

“啊,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电话。”她犹豫不决地说着,“那天我是接到过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哦?”简东平马上来了兴趣,心想她记性可真好。

“你说的周谨,应该是个女人吧。”方琪问道。

“对。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

“嗯……打电话的女人好像是很年轻”方琪慢悠悠地说,“我确实不认识她,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她说了些什么?”

“让我想想……她首先问我,是不是方琪?我说是的,我很奇怪,问她是谁,她说我们不认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只想听听我的声音,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又问她有什么事,我觉得她好像在骚扰我,”方琪耸了耸肩,面孔显得严肃起来,“我告诉她我一般不接陌生人的电话,如果她没什么事,我就得挂电话了,那天我正在书房整理最近一个月的销售报表,等妈妈回来我得向她报告各家专卖店这个月的销售情况,妈妈喜欢听精确的汇报,我一般用数字来说明,所以这样我就得作很多计算和分析,那时候我不想被人打扰,我说我很忙,我真的要挂电话了,她求我等一等,于是我又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吗?”简东平问道。

“我不明白。”方琪嘲讽地一笑。

“你问她了吗?”

“她没回答。”

“然后呢?她还说什么?”

“她说她要送一份礼物谢谢我。我说我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而且我根本不认识她,也没做过什么需要她感谢的事。她说,礼物就放在你家底楼的花瓶里,也许你不知道它的意义,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它对你多么重要了……对不起,我想不起原话了,但她大致就是这意思。”

“她给了你什么礼物?”凌戈瞪圆眼睛,好奇地问道。简东平可以从她急促的口吻中感受到她的好奇和激动。

方琪微微一笑:“是一把钥匙。我不知道是哪儿的钥匙。”

“那把钥匙还在吗?”

“我随手一放,不知道放哪儿了……”方琪好像看出了凌戈脸上明显的失望,像哄小孩似的说,“好吧,我找找看,等找到了,我给你。”

“是把什么样的钥匙?房门钥匙和保险箱钥匙在外形上有很大的区别。”简东平道。

“说不清,是把很普通的钥匙,不是房门钥匙,就应该是抽屉钥匙,很普通,真的。”方琪把手背放在嘴边,低声清了清喉咙。

“小客厅应该就是这里吧。”简东平问道。

“是的。”

“钥匙是放在哪个花瓶里的?”简东平问道。

“就是那个。”方琪指了指窗台前的那个雕着梅花的白瓷花瓶。

简东平看了一眼那只花瓶,中等个头,地点,窗前,只要开着窗,外面的人可以轻易将钥匙扔在花瓶里。

“你应该是在打完电话后才去看花瓶的吧。”简东平笑着说,“我真好奇,她在电话里还说了些什么?”

“后来她就挂了。”方琪冷淡地说。

“就是很单纯地说再见吗?还是……”简东平假设道,“对不起,‘我家有客人了,有人按门铃,我得去开门了’,‘对不起,我现在有事,有人喊我了’,……很多人在结束电话时都会来这么个结束语,周谨给我打过电话时,就常会找个理由结束,什么要出去,等会儿有事之类的。”

“东平,你真麻烦,让我想那么多,你以为我是电脑吗?”方琪带着笑意抱怨道。

“擅长用数字分析销售报表的人,一般记忆力很好,方琪,我相信你只要稍微运用一下脑细胞,就能回想起来。”简东平不失时机地捧了一下对方,这一招马上见效了。

“那我得想想,等我想起来再答复你吧。”方琪一边说,一边望向窗外的庭院,简东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对男女正向这幢房子走来,年轻女子手挽着男子的胳膊,两人好像在亲切地交谈着什么,他听到方琪说,“那是我妹妹曾雨杉和她的丈夫向兵。他们刚刚结婚一个多月。”

“他们现在也住在这里吗?”

“不,他们住在向兵家里,只是每周来看一次妈妈。”方琪笑着说,“他们很恩爱吧?”她眼中含着笑意,声音里充满了羡慕。

“好像是的。”简东平回应道。

“雨杉很爱向兵,妈妈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但她最后还是嫁给了他。其实真的结婚了,妈妈也拿她没办法。”方琪说。

简东平从方琪的语气中又听出了一声叹息。

她在羡慕妹妹的幸福吗?她自己有没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呢?她有没有爱人呢?难道28岁的她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奉献给了工作?他正思索着,忽然听到凌戈在问方琪。

“方琪,你有没有男朋友?”她问道,简东平虽然觉得她问得鲁莽,但他倒还真的想听听方琪的回答,于是他推波助澜道:

“凌戈,这还用问吗?方琪是美女兼才女,而且还是大企业的女继承人之一,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她身后的追求者一定排成长龙了。”

方琪淡淡一笑。

“东平,你错了,我没男朋友,也没有追求者。”

简东平还是有些吃惊。

“你太谦虚了,一定是不想说。”他道。

“不,不是谦虚,我选择独身。”方琪坦然说,“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妈妈毕生的心血,妙邻公司经营好。妈妈老了,虽然她很坚强,但她总有一天要退休的。”

简东平看着方琪,心想,这是真心话吗?如此美丽的女人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青春耗费在无休无止的公司事务中。这种奉献的背后会另有隐情吗?难道沈碧云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吗?如果沈碧云真的对方琪的奉献无动于衷,听之任之的话,那她可真是个非常自私的母亲。

“独身?你跟我一样唉。”凌戈忽然回应了一句,把简东平吓了一跳。

“你怎么跟我一样?你有东平啊。”方琪淡淡地一笑。

“别听她的,方琪,她就爱凑热闹。”简东平想用眼神向凌戈表示不满,却发现她并没有朝他看,而是目光忧郁地盯着方琪看,好像方琪是某个电视剧中的人物,正在表演她无比感兴趣的剧情。她又在发什么神经?

简东平转换了话题。

“今天还有谁会来?”他问方琪。

“晓曦要回来,她是我大姐的女儿,现在在读私立高中,今天应该回家。”方琪的口吻突然变得冷漠起来,“她是我妈妈的心头肉,现在在这个家里,我妈妈最宠她了。”她忽然站起身,“如果你没什么问题了,我得走了,在这个家里,关起房门谈太久会引起猜疑的。东平,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我不想让人议论,更不想让妈妈操心。”

“当然。我明白。”他答道,他拉起凌戈的手腕一起站了起来。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吃晚饭吗?”她问道。

“你别拘束,只是家常便饭而已。”方琪客气地说着走到门口,现在她的语气有点职业女性的味道了,“你们可以到客厅去喝茶吃点心,我现在得去厨房照应一下。”看来她真的是这个家的大管家,简东平想。她正要开门出去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说,“对了,我想起那天周谨在电话里的结束语了,她说我的时间到了,接着跟我说了再见,还祝我幸福。”

如此方琪没记错的话,周谨那天应该这么说的,我的时间到了,再见,祝你幸福。

真是耐人寻味的结束语。

“谢谢。”简东平一边微笑着说,一边在想,时间到了,什么时间到了?他忘了凌戈滑溜溜的手腕还在他的手心里。

方琪走后,凌戈猛然甩掉简东平的手。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怒气冲冲地问道。

“难道你想告诉她你是警察吗?还是个停职的警察?她凭什么接受你的盘问?”简东平压低声音说。

“那你可以说我是你妹妹!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轻点!哪有带妹妹满街跑的男人?”简东平斥道,他看着她因生气而微微泛红的脸,冷静地说,“那好吧,以后你别跟我出来,免得别人误会,怎么样?”

凌戈仰头看了他一会儿,凑近他,以说悄悄话的音量,义正辞严地说:

“简东平,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冷血动物,我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你老是这么说,我会误会你喜欢我的。我不想这样,既然做普通朋友,就应该好好做。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扮演你的假女朋友。”

“我是冷血动物?!”简东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自己,他很吃惊。

“其实,我觉得你更像个大冰箱,里面放了很多好东西,但是拿出来件件都是冷的。你没有人的感情,你说话做事也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我讨厌你这样的人!”凌戈说完,鼻子冷“哼”了一声,赌气地一甩马尾巴,开门走了出去。

大冰箱!这比喻是否可以理解为在称赞我有内涵呢?有内涵的人通常都比较冷,但是我真的有那么冷吗?简东平觉得冤枉。

晚餐比预料的丰盛许多,中西合璧,不仅有葱油海蜇、红烧香菇面筋、炭烤五花肉、雪菜银鳕鱼,油焖黄鳝,还有新鲜的三文鱼片和口味独特的土豆鲜虾色拉。简东平一看见那盘切得整整齐齐搁在冰块上的三文鱼片就食指大动,可惜三文鱼片放在桌子的另一头,他一个客人想要尽情享用,恐怕不太方便,他正在为此遗憾的时候,方琪很体贴地将三文鱼片送到他面前。

“刚刚问了简律师,知道你很爱吃生鱼片,所以我特地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了一些来,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她礼貌地朝他一笑,把盛放芥末酱的小碟子“笃”地一声搁在他面前。

“谢谢。”简东平道,心里又感激又疑惑。

“你别客气,这里没人吃三文鱼,这都是你的。”方琪说。

“是专为我买的?”简东平问道。

“是的。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应该好好招待你。”方琪说。

简东平笑着举起了筷子。

“方琪,你真是善解人意。”他道,心想她真是热情周到,她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他一边把生鱼片放入嘴里,一边别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凌戈,凌戈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并用嘴型诅咒了他一句,SARS!

方琪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连忙夹了两块炭烤五花肉放在凌戈的盘子里:“烤肉很香,你尝尝。”

“噢,谢谢。”凌戈不自在地朝方琪笑笑。

“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里好了。”方琪说。

简东平发现,方琪在这里完全充当了女主人的角色,而此时,真正的女主人沈碧云却一直低头在跟他的父亲简律师窃窃私语,偶尔,她还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桌上的其他人则都一言不发,神情漠然,懒懒地吃着。简东平想,不在饭桌上喧哗,可能是这个家的规矩。

凌戈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吃饭,她显得十分拘束。

“我可以把黄鳝骨头吐在桌上吗?”她悄悄问他。

他看了看漂亮的桌布,低声回答她:“吐在盘子里。”

“我们等会儿早点回去好吗?”她低声恳求他,她已经忘了刚刚骂过他了。

“我想住在这里。”他温和地撒了一句谎,想不到她立刻叫了出来。

“住在这里?!”她的嗓门打破了饭桌上的宁静,把满座人都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

简东平连忙打圆场。

“小戈,我们不能住在这里,你这样会打扰别人的,而且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背,故意不看她脸上生气的表情,对方琪说,“没事,没事。小丫头没见过世面。”

“哼!”凌戈白了他一眼,用筷子乱搅盘子里的蔬菜。

简其明皱着眉头,朝他递来一个责备的眼神。他知道,老爸永远站在凌戈这边。

“没事,我们这儿房子大,以后你们有机会可以来住几天,也可以上我们这儿来拍结婚照,我有好多同学都曾经借我家拍结婚照呢。”曾雨杉忽然开口了,她是个身材略微发胖的年轻女子,相貌很普通,跟她姐姐方琪长的几乎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但她笑起来却给人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

“这里拍结婚照的确很适合。”简东平点头同意道,他回头假模假样地问凌戈,“那我们以后要不就在这里拍结婚照?”

凌戈不理他,气呼呼地自顾自吃东西,。

简东平看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跟你闹着玩的,别太认真。”

凌戈眉毛一扬,假装没听见他说话,她指了指桌子中间的一个大磁壶,问道:

“那是什么?”

“是我们自己做的米酒,尝尝吧?”方琪热情地说。。

“好啊,给我来一点。”凌戈不客气地说,简东平知道她的心情变坏了,他开始后悔自己逗得她太厉害了,真怕她会闹出什么事来。

凌戈将半玻璃杯的米酒一饮而尽,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很好喝啊。”

“听说喝米酒对关节好,我妈妈每天都要喝一杯。”曾雨杉一边说,一边回头轻声问坐在她身边的向兵,“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向兵摇了摇头,他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五官清秀,脸色有些阴郁。

“真的很好喝,味道很甜,一点都不涩嘴。”凌戈对向兵说,口气像是米酒的推销员,方琪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喝酒。”向兵冷淡地说,简东平发现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涣散,好像在想心事。“其实一点都不像酒,像甜酒酿的汤。好喝啊……”凌戈叹息道。

“这酒后劲很大。”简东平轻声对她说。

凌戈不理他。

“你喝醉了,我就把你扔在这里!”他凑近她的耳朵威胁道。

“我好害怕啊!”凌戈拍拍自己的胸回敬道。

方琪却又给凌戈倒了满满一大杯米酒,简东平觉得方琪有点莫名其妙,明知道这酒后劲大,干吗一个劲地灌凌戈?

“谢谢你。”凌戈似乎也没想到方琪会一再给她斟酒,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喜欢喝,就多喝点吧。”方琪和蔼可亲地说。

“是啊,阿姨又做了新的了,你就尽管喝吧,喝完了,反正有男朋友送你回家。”曾雨杉笑着说,她注视着简东平问道,“听说你是《信》周刊的?”

“对,我做旅游版面。”简东平决定不去管凌戈了。

“原来你做旅游版面!”她兴奋地笑着回头看看她的丈夫,“跟你的工作还有点关联呢。”

向兵把涣散的目光洒在简东平脸上。

“我现在是旅游公司的计划调度,我们算是同行不同业。”他说。

“向兵以前自己开过旅游公司,很成功,不过后来他身体不好只好关掉了,真可惜。”她温柔地说,简东平觉得无论她的眼神动作,还是她说的字字句句中都浸透了对向兵的柔情,但后者却反应冷淡,用凌戈的话说,好像是个冷血动物。

这时候,沈碧云忽然提高声音道:

“其明,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可真不能比,创业失败动不动就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其实说到底还是能力和意志力的问题。你说对吗?”

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明显是在奚落向兵。

“好了,碧云,年轻人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简其明不动声色地劝道。

“呵呵,是啊,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沈碧云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嘴。

向兵不说话,自顾自低头喝他杯子里的红茶,但曾雨杉却气红了脸,看她脸上的表情,简东平本来以为她要大爆发了,谁知道,她只是很克制地顶了一句:

“妈,各人情况不同。”

“可是我觉得,雨杉,妈说的也是事实,妈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看人看事都要比你清楚。”一个又细又尖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简东平旁边冒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方琪同父异母的大姐方柔枝。方柔枝人如其名,她看上去就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柳枝,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出异乎寻常的精明。

“哼!你一个下岗女工懂得什么叫作创业的艰辛。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曾雨杉毫不客气地回敬方柔枝。

“雨杉!”方琪轻喝了一声。

曾雨杉不服气地瞥了一眼方琪,不说话了。

“没关系,没关系,”方柔枝讪讪地笑着说,“我不生气。”

“嗯,大姐是该有这样的度量才行。”沈碧云声音软绵绵地说,简东平注意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她好像在欣赏方柔枝脸上那遭遇打击后的尴尬表情。接着,她把头偏向简东平。

“东平,你今天来,我很高兴,其实小时候我见过你,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候,你才10岁,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和蔼可亲地说。

“是吗?”简东平十分意外。

“那时候你妈妈还活着,她是个很大方漂亮的女人,读书不多,但是识大体。”沈碧云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爸有个宝贝儿子,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平时很少去你家,那次也是偶尔路过。东平,你那时候只比这桌子高一点点,小不点一个。”沈碧云饶有兴趣地回忆着,“我们初次见面,东平,你还帮我找到了我掉在外面的发卡,我要给你10块钱奖励,猜猜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简东平茫然地摇摇头,他对此毫无印象。

“你给了我个银行账号,说这是你的私人账户,让我把钱存进去,你还说以后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就打电话给你。”沈碧云说到这儿,捂着嘴格格笑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么精明的小孩呢,那时候你才10岁。我向你爸爸提出,要把你过寄给我当儿子,可你爸不同意,他真小气。”

还有这种事?简东平看看父亲。

“没错,是有这事。”简其明简短地说,“碧云,这些陈年旧事就别再提了。”

“我也不想提,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看见东平就忍不住想起了过去的事。”沈碧云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伤感。

“妈又来了。”曾雨杉嘀咕了一句。

“外婆又想小舅舅了吧。”方晓曦插了一句,她的声音甜甜的,但颇为尖锐。

方琪仿佛受了什么打击,她站起身,脸色苍白地说:“我去厨房看看。”说着便匆匆离去。

方晓曦的小舅舅是谁?是方琪的弟弟?他们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人?简东平听得一头雾水。

“妈,不要老提那件事了好不好?!”曾雨杉不满地皱起眉头。

“今天看到东平,我只是发发感慨而已。”沈碧云幽幽地说。

“噢,算了吧,您就是想折磨人!”曾雨杉冷哼了一声。

沈碧云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光,“今天有客人在,你应该更注意你的言行举止,跟底层的人接触多了,你连怎么说话都不懂了。”

“妈,公益事业不仅仅是帮助穷人,我们是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曾雨杉反驳道。

“哦,真伟大。”沈碧云讥讽道

“我觉得自从小阿姨工作后,就变得越来越凶了。”方晓曦嘻嘻笑着插嘴道,“她看不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

简东平感觉这16岁的女中学生比她母亲方柔枝更懂得吵架和攻击的艺术,她现在明显是在挑起一场纷争。

“你这小寄生虫越来越像你妈,每天除了想钱,就是挑拨是非。”曾雨杉冷哼了一声

“雨杉,晓曦是你外甥女。”沈碧云冷若冰霜地说,“我觉得自从你结婚后,你就变得越来越没教养了,越来越没人情味了。”

结婚两个字,立刻把曾雨杉的情绪推到了至高点。

“妈,我不攻击你的婚姻,也请你不要攻击我的婚姻,好吗?!”

沈碧云冷冷地注视着女儿。

两人都不说话,简东平觉得饭桌上的气氛忽然变得很尴尬。

此时,让简东平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凌戈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们别吵了,还是听我说吧。”凌戈一本正经地说,简东平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说了下去。

“我查到,周谨在失踪前,曾经打过这个家的固定电话,请问有谁接到过吗?具体时间应该是,”她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5月7日下午3点半左右。另外,她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苏志文的。这至少说明她认识苏志文。”

简东平真没想到,她会在这当口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过,很难说,她是不是选错了问话机会。因为简东平饶有兴趣地发现,母女吵架的尴尬场面立刻画上句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凌戈身上。

“请问,那个,那个人叫什么,周什么……”曾雨杉问道。

“周谨,周总理的周,谨慎的谨。”凌戈答道。

“霍,查得那么仔细,阿姨是警察吗?”方晓曦问道。

小姑娘说话很能切中要害。

简东平连忙代替凌戈回答:“她在电话局工作,周谨是一个专栏作者,她最近失踪了,所以她只是顺便查查。不过,我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给这个家打电话,而且,这个电话好像持续了……多久?”他问凌戈,正好看见她在喝米酒,他立刻把她嘴边的杯子夺过来,放在桌上,忍着火气,柔声对她说:“亲爱的,等会儿再喝。”

凌戈低下头翻翻小本子。

“电话持续了两分20秒。”她答道,随后对简东平说,“米酒很好喝,你也应该喝点。”她好像已经忘了刚刚生气的事了。简东平发现凌戈的酒量真不是一般的好,喝了那么多米酒竟然脸色没变,说话口齿也很清楚。

“哈,她好像很喜欢喝米酒,还有一些等会儿让你带回去吧。”沈碧云笑道。

“谢谢,不必了。”简东平连忙说。

“好啊。”凌戈却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随后问道,“那我就不喝了,你们谁接过这个电话?”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你是说,那个人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苏志文的?”曾雨杉尖锐地问道。

“是的。”凌戈答道。

曾雨杉冷笑一声,说:“苏志文的事,只有我妈知道。”

简其明咳嗽了一声。

“雨杉,”他沉稳地说,“不管你对你母亲的婚姻有什么看法,苏志文毕竟是你的家人,也是你母亲的丈夫。现在你的家人发生了不幸的事,希望你能多点体谅。”

“算了,其明,现在的孩子多半没良心。”沈碧云淡然说。

曾雨杉不高兴地嘟了嘟嘴:“我反正没接到过这电话。那天我跟向兵都不在,我们出去买东西了。是吧,兵。”

“是的。”向兵像木偶一样回答。

“也许大姐知道,要不就是玉芬阿姨接的,她们两个整天都在。”曾雨杉说。

“我不知道,都那么久的事了……”方柔枝小声说,她的脸色阴云密布。

“我也没接到,我在一边听音乐,一边画画,根本听不见电话铃响。”方晓曦吃着色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也可能周谨是想找某个人,她打电话来,只是问某个人在不在。当然,也可能是故意打电话来骂某人,或警告什么话。”简东平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方柔枝一脸伤感,曾雨杉有些幸灾乐祸,方晓曦好奇,沈碧云冷漠。

一阵沉默。

“如果是那样,我倒是接过这么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沈碧云开口道。

“啊……”凌戈轻轻叫了一声。

简东平注视着沈碧云,觉得她是个有胆识的女人。

“我正好要出门,来了个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问我这里是不是沈碧云家,听上去不太有礼貌。”沈碧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诙谐,“我说是的,你有什么事。她问我方琪在家吗?我说在,她就挂了电话。在挂电话的时候,她还骂了一句什么话,我不记得了。我想可能是方琪的朋友,所以没在意。”

这时候,方琪心事重重地从厨房走了回来。

“她后来打电话给你过吗?方琪?”她一坐下,沈碧云就问她。

“没有。”方琪茫然地说。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沈碧云微笑地简东平说。

很奇怪,沈碧云没有提起周谨给苏志文打的那最后一个电话,她甚至没表现出应该有的好奇心,也许现在的场合不对?简东平想,也许沈碧云以后会通过父亲来专门向他打听这个电话的详情。

“你能肯定是那天吗?”凌戈问沈碧云。

“我记不清了,但应该是那天。”沈碧云慢悠悠地说,“志文那天一早去香港了,所以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沈碧云说罢,略带伤感地叹了口气。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表情木讷的向兵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大笑。

“哈哈哈哈。”向兵用手撑着头,像个疯子那样笑出了眼泪。

简东平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兵,你怎么啦?”曾雨杉担忧地问他。

但向兵没回答她,只顾摇头笑。

沈碧云把餐巾扔在桌上,狠狠地瞪了向兵一眼。

晚餐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简东平和父亲分车回去,他必须把凌戈送回家。他本来担心凌戈喝醉后会吐在他车上,但显然这担心是多余的,凌戈虽然喝了很多酒,却没有丝毫醉意。一上车,她就立刻掏出她的小本子辛勤地记录起来。

“你在记什么?”他把车灯调亮了些。

“我要把她们的话都记下来,不然我就得忘了。”她说。

“你头不晕吗?”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飞快地在小本子上记啊记的,简东平很想告诉她,他早就用录音笔录下了所有的对话,但看她记得那么起劲,他不忍心败坏她的兴致,最终没说。过了一会儿,她记完了,把小本子塞进她的小布包,又从里面掏出另一本小本子来,简东平认识这个绿色小本子,那是凌戈的小账本。凌戈规定自己每天的开销不得超出30元,所以她每天都记账,把自己的花销记录下来。每次看到她在那里认真地记“大饼油条1元,方便面3.5元,修鞋2元”,简东平都觉得很有趣。

“你今天花了多少钱?”他问她。

“等一下,我算算,”她嘀嘀咕咕地了一阵后,回答他,“我花了32块,嘿嘿,今天又看见那个没腿的人了,我给了他两块钱,所以超支了。不过想想人家连腿都没有呢,我给他两块钱算得了什么。”

“你这么精打细算,是在存嫁妆吗?存多少了?”他笑着揶揄道。

“不是,我在存我的老年本。”她回答。

“老年本?什么意思?”简东平十分困惑。

“我不是说了,我打算独身了吗?我以前也对你说起过啊,而且说过好几遍,为什么你总是不认真听我说话?”凌戈白了他一眼。

“独身?开什么玩笑?”简东平是听她说过关于独身的话,但从来没当一回事,因为他觉得这根本就是她随口说说的。

“我没在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不打算再结婚或者谈恋爱,我来跟你相亲的时候就打定这主意了,否则我怎么也得打扮打扮的,不是吗?”她说。简东平知道,凌戈在认识他之前曾经谈过一场恋爱,后来她的研究生男朋友跟她的一个闺中密友好了。

“你是为了那个研究生才打算独身的吗?”他问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带有嘲讽的意味,但这似乎很难,他还是认为她在胡言乱语。

“经过那件事后,我就没办法再相信别人了。”她说,一边把小账本放回小布包。

她脸上凝重的神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至于吧。你已经跟他分手好久了。”

她不说话。

“你们分手有别的原因吗?”他问。

她望着窗外,沉默片刻后说:

“有的。”

现在,他想好好听听她所谓的独身原因了。于是,他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了下来。

“凌戈,是什么原因?”他面对着她,问道。

她没有犹豫立刻就开口了。

“其实,我小的时候,跟我的堂哥曾经在,嗯,一起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时候我很小,14岁,他20岁了,他说他很爱我,后来我爸知道了,就跟我叔叔一家断了往来……”

这个开场白让简东平有些吃惊,但他没打断她,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那个朋友了,后来她告诉了我男朋友,他很生气,说我骗了她,我也的确骗了他,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过……我说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简东平没想到,凌戈会把如此隐秘的事告诉自己,他看着她的侧面,她看上去比往常冷静清醒,但他蓦然发现她是喝醉了,而且醉得很深。每个人醉酒后的表现不同,有人唱歌,有人呕吐,有人发酒疯,但凌戈一旦喝醉了,大概就会变得口无遮拦,无所顾忌了,简东平暗下决心,以后绝对不让她喝酒了。

至于她说的伤心往事,简东平虽然略感吃惊,但这件凌戈觉得异常严重的事,在他看来,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凌戈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25岁了,有点情史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她天生热情开朗,有时候在她身边,他能明显感觉到她体内的荷尔蒙在翻江倒海,这样的凌戈在少年时谈场超越界限的初恋,好像也很正常。别说凌戈,就说他自己,冷静的他在年少时,也曾经疯狂爱过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后来他买通了女同学的同桌,硬是一有机会就坐在女孩身边,这事到现在还被初中同学们津津乐道。所以,凌戈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他吃惊的倒是那个研究生,如果真的喜欢她,怎么会因为这个离开她?他可以肯定那只是个想甩掉她的借口。

“凌戈,你跟他分手了还可以再找。”他冷静地说。

“我看过很多杂志上的文章,也看过电视,我知道男人都很在乎这些,现在说不介意,等时间长了,没那么喜欢我了,就会在吵架的时候拿出来刺我。我不想低着头过一辈子。”她说到这儿语调忽然轻松起来,“所以,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存很多钱,等我老了以后,买个大电视,每天从早看到晚,我还要请个佣人服侍我,说不定,我还收养个孩子,让他孝顺我。我已经看中了同事,小王的孩子了,现在还没出生,不知道是男是女。我以后得给她压岁钱,不然我是穷妈妈,她也不理我。”

说来奇怪,平时看见小狗受伤都会掉眼泪的凌戈,谈到自身的遭遇时却异常冷静。这也许是哭过无数次后,才有的沉静和淡定吧。看到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她,在兴致勃勃地谈她的老年计划,简东平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凌戈……”他叫了她一声,但她马上就又说了下去。

“简东平,咱俩认识两年了吧。”她转过身正对着他。

“嗯。是有两年。”

“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可是以前一直没勇气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特别想说,我今天的话可真多。”

那是喝酒的缘故,她的确是醉了,简东平想。不过,听她这么说,莫非是要向我表白?哦……简东平心里叹了一声,喜悦涌上了心头。他很矛盾地想,如果她突然说我爱你,他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并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想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当然,如果她真的肯这么说,暂时满足她的心愿也未尝不可,而且如果听到她真的开了口,他知道自己一定会非常开心,想到这里,他感觉心跳都有些加速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满怀期待地鼓励道。

“好吧。”她注视着他,问道,“你会认真听吗?”

“我在听,凌戈,说吧。”他急急催促道,脸上已经露出微笑,他满心希望听到那句让他心花怒放的话。

“好吧。”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我一直想跟你绝交。”

哗!真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凌戈,你在说什么?!”他有些恼火。

“简东平,我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我得趁现在对你还没什么感情的时候离开你,那样比较容易,如果等以后,我怕会非常痛苦。”说完这番话,凌戈长吁了一口气,“我终于说了。”

简东平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看得比他远。是啊,如果不打算在一起,现在分手比以后分手要容易得多。跟她一样,他也不想承受痛苦。他的心骤然冷了下来。

他启动了车子。车行几分钟后,他问她:

“你打定主意了?”

“嗯。”她点了点头。

“那好吧,听你的。”他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他以为她会哭,但是她却始终很冷静。

30分钟后,他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你到了。”他说。

“以后咱们别联系了,你也别来找我了。不过我答应把苏志文那案子的复印件给你的,我会做到的,就算是我最后帮你一次吧。我寄给你。”她说。

“好。”他冷淡地回答。

她看着他像有话要说。

“再见。”他不想看她了。

“再见。”她说,拉开车门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

“简东平,其实你是存钱的,是吧,沈碧云刚刚说,你10岁的时候就有一个私人账户,我爸说,小时候养成的金钱观念和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你是不愿意告诉别人你的实际经济情况,是吧。”

简东平无言以对。

“别误会,我对你的钱没兴趣。知道这个,我就不用为你担心了,以前我老想着要是你老了,又穷又病又没孩子怎么办。我可真傻。”她笑笑,下了车。

她朝楼道走去,她住在一栋老式公房的底楼。眼看着她就要走进去了,简东平猛然拉开门,追了过去。

“凌戈!”

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她前面。他伸出手摸到她暖暖的后颈,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搂到自己怀里,凌戈长得虽然苗条,但却没有骨感,他因此经常讽刺她是个穿衣服的肉圆,现在他紧紧抱住她,甚至把脸贴在她脸上,嘴唇蹭着她的发丝,更加感觉到她圆乎乎的身体散发出的体温和蕴含在体内的源源不断的青春活力。

“你不要这样。”她轻声抗拒道,但并没有推开他。

他本来想给她来个友谊的拥抱的,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有点过火了,于是他放开了她,他握着她的双肩注视着她说:“凌戈,你知道吗?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在意那件事的。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我相信。”

“别再说了。”她笑道,“我自己有存款,我能养活自己。”

“以后如果你有困难,随时来找我。”他真诚地说。

“不用了,简东平,无论我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了。有什么困难我自己解决,我相信我可以的。”她扭动身子甩掉了他搁在肩上的双手,语调异常坚决。

很好,你很坚强,看起来我真应该为此鼓掌,他心道。

“那好,给我留个纪念品。”他换了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话。

“纪念品?”她仰头看着他,“你要什么?”

“我要你就给吗?”

“我……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好像有些害怕。

“我要你的小账本。”他说。

“小账本?”她吃了一惊。

他掳下了手腕上的手表和手上的戒指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给你的纪念品,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当了换几个钱。”

“你……”她仰头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别磨蹭!我10点半还要赶回去看费德勒对纳达尔的决赛。”他冷冷地催促道,觉得太阳穴在隐隐作痛

她从小布包里掏出她的绿色小账本,他一把夺了过去塞进口袋,转身就走。

“你为什么……”她在他身后问了一半,就被他打断了。

“再见。”他背着身子冷漠地回了一句,径直上了车,关上了车门。他本来不想看她的,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看着他。简东平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法动弹的植物人,控制自己的腿不去踢开车门。拜拜,凌戈,他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10遍后,终于启动车子开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向植物人靠近,先是头皮发麻,渐渐失去了知觉,接着是手脚变得僵硬,无法灵活把握方向盘,最后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他不得不把车在小路边停了20分钟才重新启程。

虽然他像植物人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如止水,但他隐隐还是觉得身体深处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正慢慢升腾上来。这感觉令他想到5月7日的那场大雨,令他想到周谨在大雨里跟他挥手道别的情景,他一直无法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绝望,或者说是死亡。天气晴朗的夜晚,他却觉得自己被雨水包围了。

拜拜,凌戈。

他心里又默默把这句话说了一遍,终于重新启动他的车,直接把它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