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9患难可同富贵不共

他准备再一次入睡了,对于灵族而言,时间是最为廉价的存在,睡一觉物是人非,睡久了沧海桑田,山川变迁,河流改道,身上宗门都死了好几个。

它们拥有人族一般的智慧,却没有那么多的争斗之心,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活着,看看外头的风景,那般平常的度过无尽岁月。

而人族,自出生起直至成年后,便是在一步步衰老,虚弱,死去。

可是那样短暂脆弱的生命,却在为数不多的岁月里耀耀生辉。

活得久了,枯荣佬便发觉其实人族,是一种看似复杂,又十分好懂的存在。

例如他醒来之后和他絮絮叨叨的胖娃娃,心思跳脱,良善单纯,有点小聪明,又不够聪明。

还有那跑到青榕谷来偷吃他废丹的,道心坚定,又心存一线,所以不够不择手段,也难心狠手辣。

这样的人,他见的也不少,总的来说,大道有望,可是成不成,还要看运气。

那个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一番事迹听来听去,似乎是个好的。

可真叫他一眼看去,就知晓,那只是个心性淡泊的人物罢了。

待人处事总是平和的,可就是生死之事,于这般人而言,也都平淡无奇无关紧要,凉薄得狠了。

只是,那个人族幼崽有一双浅色的眼睛,让他只是一瞥,就想起八千年前的一些往事。

然后,心生厌烦。

一提到某些聚命诗,修仙界的灵族们便会想起某个灵族大能,但是枯荣佬和他的那些朋友相比,就显得格外没有存在感。

因为比起枯荣佬的朋友们,没个诗句映衬的他,似乎显得过于低端了。

药王谷那位,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万剑山那位,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合欢宗那位,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枯骨山那位,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于是枯荣佬便是寻遍了典籍,找了一句榕树天生自理霞,枝繁叶茂绿生华。

也是句好诗,只是大家看他的眼神总归有些奇怪。

大家的诗句,字里行间里,对于那一位因其聚命者,总是遗憾惋惜,傲然风骨可见一斑。

可它的诗句,似乎只是一句赞美榕树的。

嗯,因为那确实不是枯荣佬的聚命诗,因为他本就没有那种东西,为他聚命的,只是一个伤心绝望的凡人,也不是什么名家大能。

那人太老了,老得一双原本清灵透彻,二十年的风霜都未令其蒙尘的浅色眼眸,一夜之间雾霭沉沉,失了光彩。

就算过去了八千年,枯荣佬也难以理解那一日,那个女人身上的不甘和绝望。

草木无心,却能承载人族的风骨意志,甚至是逸散的魂魄,偶尔也能融入体内,最后成就了一颗草木心,人间出现了后天灵族,

上古时期,是有非人族聚命的先天灵族的,但或许是遭了天谴了,灵族原本就拥有漫长至极的寿毫,不亚于人族的智慧。

可不知是哪一刻起,这世上,就不再涌现出先天灵族,剩下出现的,就是它们这些受着人族影响,才会诞生的后天灵族了。

这不是枯荣佬应该知道的事情,那是万剑山的那只桃花仙告诉他的。

虽说她乃是后天灵族,但根角却有些许先天蟠桃的传承,于是知道的事情,总是比大家多一些。

八千年前,这块地界上,还没有什么凌霄宗,只有一个小小的镇子,因为镇子里生有许多榕树,就叫榕树镇。

那镇上有户员外郎,生有一女,豆蔻年华,姿容靓丽,惹人怜爱。

于是乎那员外郎,便想给女儿寻个好人家,兜兜转转,寻到了隔壁镇上的一位寒门书生。

那书生家室清白,颇有孝心,员外郎便想着书生将女儿娶了,嫁的不远他也能方便看望,于是两家就这样定下了婚约。

可惜后来书生那书生,母亲便是染了伤病,每日都要日散金银,书生不肯为了银钱卑躬屈膝,便弃了满腹经纶,就此从商。

可员外家的女儿,却仍旧是嫁了过去,对于那时候的她而言,嫁于谁都是无所谓的。

她生性淡然少有波澜,那人如此有孝心,那嫁过去也不是件坏事。

于是她于书生为妻,举案齐眉,此后风霜二十载,书生成了一介富商,员外家的女儿,也为其生儿育女,好不美满。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好的故事。

富贵人家的小姐感叹书生一片孝心,不嫌贫苦下嫁于他,从此夫妻辛劳二十载,得了家财万贯,听着,都是好事。

那员外郎家的女儿,自出生起至成婚,那三十多年之中,大多贫苦至极,多食糠吞苦的日子。

可后来,终究是苦尽甘来,她儿女双全,孩子也颇为孝顺。

本来,应该是个好故事的。

可惜,若真是个好故事,便不会有这八千年后的枯荣佬了。

后来,已是中年的书生,行商在外,却遇见了一名出尘绝艳的少女,满心欢喜,两情相悦,不愿佳人伤神,随后便是带回了家中。

执意要同发妻就此和离,那家财万贯皆可留于发妻,只是他要同这女子一同成婚,一世一双人。

于是那与书生举案齐眉二十年,历尽了艰辛穷苦,也仍旧是温婉和蔼的小姐,便就此陷入了疯狂之中。

只是那些指责谩骂却毫无用处,书生还是就此离去,留下了万贯家财,一双儿女,还有和离的糟糠之妻。

可是,自书生离去之后,那继承了万贯家财的小姐,便寻了一株青榕,吊死在了树下了。

那满心的绝望与遗憾,就此聚成了如今的枯荣佬。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八千年后的今日,他仍旧是不能明悟。

不过是一个人罢了,也不是什么血缘之亲,她明明有儿有女,手握家财万贯,即使那人离去。

她的后半生,也一定是荣华富贵,儿女孝顺,是有享不尽的福气的。

可是那个女人自尽了,就在他这棵榕树下,一根白绫,一抹伤心泪,便这般与世长辞。

她拥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和贫苦书生,搏一个虚幻的未来,同他风雨漂泊二十年。

却在那人一朝离去之后,选择了结余生。

她与他,患难可同,富贵不共。

他,不懂。

意识渐渐沉寂,枯荣佬又一次陷入了沉梦。

只是那浅色的瞳孔忽的交叠,令他心头记起了那个整天情情爱爱的桃花仙,说过的某句话。

最心性凉薄者,最至情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