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倪斯楠的环大陆旅行终因为资金短缺中断了,她果断买了机票,直飞北京,说是a nap year,不忙,休息休息。张春梅得到消息,欢天喜地,头几天就是打扫卫生,准备饭菜,给女儿接风洗尘。这天,春梅起得很早,伟强要去医院看老太太——伟贞的卖房费,还能支撑一阵。

春梅对伟强说:“你看你,总说想女儿想女儿,女儿真回来了,你倒不上心了。”伟强狠劲地把脚踏进皮鞋,用鞋拔子一拉,脚稳稳套了进去。“你在家不就行了,我又不是不回来。”春梅嘟嘟囔囔了几句,说什么娘重要,女儿也很重要,女儿才是我们的未来。伟强装听不见,兀自走了。张春梅预热烤箱,准备烤个吐司给斯楠做接风礼物——斯楠在国外待久了,自然而然有些洋派,春梅为了练好这道菜,很下了一些工夫。

门铃响了。春梅刚好把吐司从烤箱拿出来——时间正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春梅慌乱着,用抄铲把吐司抄进托盘,兴奋着,跳跃着,围裙都顾不上换,就这么一手托着吐司去开门。

“妈!”门一开斯楠就扑上来了。张春梅手里还托着吐司,极力保持平衡,笑着说小宝贝回来了。倪斯楠看到妈妈的吐司,惊叫着说真是与时俱进啊妈。再一转头,从楼梯口身后拽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黑人,头发卷卷,一笑一口白牙,触目惊心。

“这是我男朋友埃里克斯。”

当啷一声,张春梅的吐司盘一整个掉在地上,长方形的吐司条,像一块海绵似的弹了又弹,顺着楼梯口滚了下去。张春梅像受了伤的章鱼一样,迅速撤回房内,又迅速关了上门。她懵了。她需要清醒清醒。

张春梅是中文系的才女,学的是古典文学,无论在婚恋观还是人生观,都可以说是相当传统的。现在倪斯楠去美国留学,冷不丁带回来个非洲制造来,张春梅接受不了。最终,这位黑人朋友还是没能进了张春梅的门。无奈之下,倪斯楠只好把埃里克斯带到如家酒店先住下来,自己再去慢慢做工作。

傍晚,倪家客厅的灯亮着。倪斯楠盘腿坐在沙发上。倪伟强坐在桌子旁抽烟。张春梅走来走去,拖鞋底打着地,啪嗒啪嗒。墙壁上的钟跳入七点。

“跟你一起出去的那个小周呢?我看就挺好。”春梅蹦出这么一句,看斯楠不说话,她又说,“楠楠,不是我们思想封建或者种族歧视,你也有个差不多,让你去国外是留学的,学成归来要报效祖国的,你倒好,没见怎么学成,自己倒搭进去了。”斯楠冷冷说:“爸,你什么意见。”倪伟强狠抽几口烟。上有老卧病在床,下有小迷惘彷徨,内有日渐凶悍的妻子,外有向来霸道的情人,伟强真是有些吃不消。春梅和斯楠都在等他的下文。半晌,无话。斯楠对春梅:“好了,爸是不反对,二比一。”春梅说不反对也不代表赞成。斯楠站起来,说这是待客之道吗?埃里克斯大老远从美国过来,就是过来看看你们,再说了,我们又不是结婚,只说是朋友,还在处朋友,交往看看,just friend,有什么大不了,妈,你真的不用大惊小怪,你这样做,大冷的天,门一关,把美国人民关在门外,不仅是礼数不周的,还是不人道的。春梅嚷:“不要跟我谈什么人道!反正我是不同意!我的底线是,你们处朋友,可以,回美国处去,在我们这个地界上,我就见不得这种越轨的事,中国好男人多了去了,都不行?都不合格不达标?非要跑这么大老远?我就奇了怪了!”

斯楠被骂得头晕。伟强又点燃一支烟。春梅继续说:“爸爸妈妈培养你这多年,不要求你回报,但求你安安分分,过得幸福。”斯楠冷冷的:“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她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埃里克斯,怎么在妈妈眼里,就成了凶神恶煞,天理不容。这还是她妈吗?还是那个永远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妈妈吗?

女儿带回来这样一个“男朋友”,倪伟强也有些意外,但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不好指点太多,他是大学教授,经常去海外,思想更开放和包容,更重要的是,在感情世界,他也不能算是一个“标准”的成功者,在婚姻的外围,他还有一个“学生”——周琴。他太明白感情无国界、无界限的道理了。尽管情感上他不能接受斯楠带回来的什么埃里克斯,但理智上,他还是逼迫自己忍让。更何况,他更明白青春期恋人的心理——“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你越是反对,反而让恋人们联系得更紧。所以,倪伟强深思熟虑后说,楠楠,带埃里克斯在北京玩玩,我不希望因为恋爱而耽误你们的学习和未来的前程。话毕,春梅向伟强投来愤恨的目光。斯楠则一脸感激。到底是父女连心。

母女俩好几天没说话。倪斯楠我行我素。她带着埃里克斯,跟着倪伟强一起,去医院看望病重的奶奶。斯楠没有哭。伟强问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你会怎么办?斯楠冷静地说:“谁都有这一天,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伟强惊异于女儿的残酷与冷静。“世上有春夏秋冬,也有生老病死,但人和动物不一样,人知道自己会死,知道自己会有走向终点的一天,正因为这样,就更应该好好活着不是吗?我们要付出,但更要忠于自我,其实我谈不上多爱埃里克斯,我们只是朋友,目前为止,但我实在受不了妈妈对我的干涉,有时候我觉得妈很可怜,奶奶也可怜,她们这一辈子,束缚太多,这可能是时代造成的,我们这一代终于有了些自我选择的机会,为什么不能放手去做呢。”斯楠没再说什么,带着埃里克斯走了。

特护病房静静的。心电图屏幕的荧光线条,一闪一闪。人说到底,不过就是那口气。伟强切切实实感到生命的脆弱。他眼睛湿了。

没多会儿,二琥来了。她见伟强有点异样,说二弟你累了就先回去吧。伟强说好,又坐了一会儿,去护士那核实了一下住院费用便走了。

 

“倪俊,起来,我要跟你好好谈一次。”周末,早起,刘红艳穿着睡衣站在床边。倪俊睡眼蒙眬,说有什么事一会再说行不行啊。红艳把衣服朝床上一丢,“该去孕前检查,你陪不陪?”倪俊听了,没辙,孕检大似天,他只好懒洋洋起床。昨晚他陪周琴在公司分析材料,半夜才回来,本指望睡个懒觉,起到一半,衣服套在头上,倪俊拖着腔调:“要不让妈陪你去吧……”红艳用衣服抽了倪俊一下,倪俊没办法,只好放快动作。两人去永和吃了点早餐,出来后,倪俊朝公车站走。红艳停住,说什么意思啊。倪俊诧异,回头,说什么什么意思?红艳嘟着嘴,说你就不怕颠着。倪俊这才反应过来,招手打了一辆出租。红艳小心翼翼上了车,倪俊才去拉开对面门坐上去。车刚开,红艳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红艳敞开两腿。倪俊说什么怎么办?红艳说我们的未来啊,宝宝的未来啊,你没想过?倪俊说一步一步来啊,现在我不是上班了吗,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红艳哼了一声,说:“你是当大少爷当惯了,你不想,我能不想吗?现在这家里的变化真是没个谱,前一阵说把妈接来住几天,都说通了,结果呢,小姨夫去世了,小姨把房子也卖了。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出,这奶奶生病一直拖着要花钱,我看二叔那边和妈这边都是山穷水尽了,老底别说没有,就是有,也耗得差不多了。你说我们的新房,什么时候能兑现啊。我住老房子不要紧,我是心疼我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起跑线上就比别人差。”倪俊一听这话有些不高兴,说是,我们现在是住棚户区,贫民窟,但还不至于就输在起跑线了啊,孩子是靠教育的,只要教育得好,一样可以成才。红艳见倪俊还嘴,也来劲了,那嘴巴跟炒豆子似的:“教育要看谁教育,怎么教育,在哪教育,谁带的跟谁学,我倒不是说老人不好,但老人的一些教育观念,就是落后,就是把孩子惯坏了,以后这孩子在贫民窟长大,到处眼见的都是你妈那样的,张嘴就来,谁来跟谁来,能有什么好?要不我怎么说不想生呢,就是怕生出来,结果还是个黄鼠狼过窝,一窝不如一窝。”倪俊气闷道:“那就别生。”

红艳扯开锐利的嗓子,嗷得一声,“师傅!停车!好,不生,不生,就他妈不生!”喊了一声就开始飙泪,刚好遇到红灯,司机也不敢开门,倪俊觉得没面子,红艳呜呜哭了几分钟,倪俊示弱,反过来安慰说,又是讨饶又是赔不是,红艳才不哭了。但她死活不愿意去医院检查了。倪俊没办法,只好请司机师傅打道回府。到了家刘红艳还是哭,刚开始还是装模作样,哭了一会,她想起自己多年来的不容易,越想越自怜,索性痛哭起来。

“怎么回事?天塌下来了?”二琥进门,放下包,赶紧来安慰红艳:“俊俊,这搞什么?红艳哭成这样,你也不安慰,你也不作为,瞎了吗?聋了吗?”说着向倪俊挤眼。倪俊也不是会装的人,他妈挤眉弄眼,他也还是在那坐着,生闷气。二琥拨了他一下,他还是不动。二琥站起来,说倪俊,我命令你,去给红艳倒杯水。倪俊愣一下,不动。二琥大喝,说给我去。倪俊没办法,只好去厨房倒了杯热水过来。“红艳,俊俊不懂事,他一个大老爷们,糙是糙点儿,但没坏心,你有什么要求,跟妈说。”二琥奉上水杯。红艳不哭了:“我要柠檬水。”二琥立马说,俊俊,去把柠檬片拿来!倪俊一脸不高兴照做了,弄完就气得走出去。

二琥奉茶,红艳觉得面子足了,伸手接过来,朗声道:“妈,你说句公道话,我到咱们家来了之后,有过什么过分的要求没有?”二琥顿了一下,说没有。红艳继续说:“讲实话,妈我到这个家来,也不是图财,也不是图名,更不是有些人说的是图有个户口,我真是实打实想过日子的。”二琥说是是。“我是个直性子,但却也是算个孝顺的人,妈对我的要求,我从来没有说不听的,这几年吧,倪俊没有工作的时候,我努力工作,倪俊有工作的时候,我还是努力工作,妈让我怀孕生孩子,我二话不说,那就朝目标奋斗呗,这也好不容易怀上了。”二琥说那是的,真是不容易。红艳忽然带哭腔说:“妈,我不是为我自己着想,我是苦孩子出身,我自己吃点苦受点罪真是没什么,真的,我就是心疼肚子里这个小东西,一出生就在这个地方,以后每天也就跟外面这些痞孩子摸爬滚打?每天玩得跟个灰猴似的才回家?妈,早几年要是咱们留点心,硬凑点钱买个房子,现在不说发财,好歹也是有产业的人了。”二琥说谁说不是呢。红艳接着说:“现在倒好,吃干耗尽,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就死往里面投钱,泡都不冒一个,按说都是应该做的,不能心疼,可说到底,那些钱也都是血汗钱啊,真是触目惊心。现在三姑父去世了,那个房子,本来也是谁都不想的,虽然三姑当初说谁照顾奶奶那房子就给谁,但我想谁也都是没动那个邪念,可是现在,大几十万,就往火坑里扔,真是没有过的,就是奶奶现在从床上跳起来,也绝不会允许这么干。子女孝顺父母,父母也不是不为子女操心的,就像我的那个爸,不是亲生的,去世后东西也都是留给他亲生的儿子,都是有这个后路的,妈,我和你都不姓倪,都是假的,可我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可是假不了啊,是如假包换的倪家人啊,可怜啊,回头一出世就没人疼,一想到这个,我真是……我真是……”红艳说着说着又哭了。

要在平时,刘红艳说这个话,吴二琥早都跳起来了。可是今天,二琥不但没跳,反倒觉得红艳的一番诉苦点中了她心里的痒处和痛处。第一,红艳怀的孩子,是他们老倪家亲亲的骨肉,刘红艳是孩子他娘,自然功劳大大,最起码现在,二琥是要让她三分的;第二,伟贞留下的那个房子,也确确实实是二琥的心病,当初伟贞说了,老太太去世后,这房子归照顾老太太最多的那一户,所以她吴二琥才下定决心照顾老太太到底,哪知道后来老人家一病不起,还特护,不但让两家的钱都搭进去了,伟贞竟先走一步,房子卖了,鸡飞蛋打,二琥很觉得自己得不偿失。找谁说理去!二琥也知道,红艳心里一直有个结——房子。而且事实证明,儿子媳妇跟老人一起住,确实是诸多不便,红艳刚嫁进来的时候,二琥觉得这丫头挺好,可时间处长了,摩擦多了,相互看不惯在所难免。二琥原本想,再熬几年,苦一苦,累一累,老太太仙去了,房子也到手了,正好给倪俊红艳两口子住,大家开心。可是现在的格局全变了。红艳怀孕了,她更是不能激怒红艳,毕竟人家手里有个“人质”呀!二琥对红艳说,好孩子,你好好养身体,你放心,妈会给你个说法的,还有倪俊这小子,真是不懂事,你也踏踏实实的,回头我敲他。二琥回头喊俊俊,哪里还有倪俊的踪影。

倪俊从家里走出来后,漫无目的地走着。公交车来了,他就顺势跳上公交,迷迷糊糊往前,一抬眼,竟然到公司了。倪俊下了车,朝公司走,他打算上去喝点茶水。推开门,倪俊朝里走,只见周琴伏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倪俊走过去,笑说你还在?周琴没抬头,说加个班做完,做项目真是累死人。倪俊笑笑,没说话,去饮水机倒了点水,坐在外屋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喝着。过了没多会儿,周琴披着红色套装从办公室出来,瞪着眼问说,你还没走?怎么,跟老婆吵架了?还是被丈母娘骂了?

倪俊苦笑:“你就别讽刺我了。”周琴道:“讽刺?何出此言?居家过日子不就这样么?”倪俊说你又没结婚,你怎么知道。周琴哼哼笑了两下,拖着调子说:“正因为我知道,我才没结婚,女人结了婚,又要做妈,又要做老婆,又要儿媳妇,还能在外头做出点成绩吗?更何况,哪个男人不是喜新厌旧的,时间久了,你以为他们还能把你当回事儿?”倪俊说那也不能这么说,各有利弊吧。周琴道:“人各所求吧,都正常的,只要自己别后悔就行,不过说实话,老天爷给女人的任务太重了,在中国,女人又尤其苦。”倪俊此话怎讲。周琴走到落地窗前,对着外面的璀璨之夜说,这究竟是个男权的社会,女人又要照顾家庭,又要工作,承担的功能太多。倪俊听着觉得有趣,笑说:“照你这么说,男人就不累了?男人要赚钱,要养家,我们这个社会就是要求男人顶天立地,不能脆弱,更不能示弱,所以结婚的时候,男人理应有房有车,结婚后,男人理应给女人好的生活,如果做不到,就不是好男人。女人不成功,她还有个理由,说我是女人,我可以不成功,再不行,努力嫁个好男人就是成功,男人呢,不成功便成仁,这不是一个能够允许男人不成功的社会。不成功的男人,谁都骂,骂你没出息窝囊废,老娘老婆丈母娘,都能给你白眼。谁说男人不难当呢?”

周琴扑哧一笑,说:“看来都是切身感受啊。”

倪俊的脸一下红了,转而问,你就没想过结婚?周琴反问,谁规定一定要结婚?倪俊说:“结婚,生子,这都是人生必经之路。”周琴说,必经之路?谁规定的?不结婚就不能生子了?思维不要那么束缚好不好,中国人累就累在这个地方。

见倪俊不说话,周琴笑说,还有没有空?倪俊说什么,有空?周琴说如果有空就陪我去楼顶看看,吹吹夜风。倪俊自然说好。两个人出了办公室,把门锁好,坐着电梯,攀上了大楼的天台。这城市的夜,不是全黑,而仿佛一袭墨色皮袍,铺在顶子上,灯火则像一颗颗水钻。周琴扶住栏杆,风吹着她的长发,“有时候真想从这跳下去。”倪俊忙说你别,生活美好着呢。周琴说我是说一种情绪,每次到这里来,特别是夜里,我总想起一首歌。倪俊不解,问什么歌。

周琴小女孩似的,钻进圆环似的巨型水管。“那首钟镇涛的《想你》,里面有一句,‘整夜的风陪我游荡,你的温柔在何方’,特别合心境。”倪俊说:“想不到你一个搞科学研究的,还懂这些。”周琴说那是你太小看科研工作者了。周琴正说着,脚下不知怎么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身子斜倒下去,幸好她的手抓得牢,硬拉着,身子没着地,但已经非常危险。倪俊一个箭步冲上去,双臂一抄,稳稳地把她抱起来,连声问没事吧没事吧。周琴像一个新娘似的,躺在倪俊的臂弯里,人忽然变得小之又小,她咯咯笑了。弄得倪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胡乱地放下她,说了声抱歉,径直走了。

周琴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猛然觉得有些趣味。